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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抔尘土:曼·雷与杜尚之后的摄影 ② | 戴维·卡帕尼

李鑫 译 影艺家 2020-09-12

《西北偏北》,导演:希区柯克



影艺家按:戴维·卡帕尼(David Campany)是一名享有声誉的英国作家、策展人与艺术家,现任教于威斯敏斯特大学。著有《艺术与摄影》《摄影与电影》《沃克·埃文斯:杂志作品》《大路:摄影与美国公路简史》等。


卡帕尼的《一抔尘土》(a Handful of Dust,2015年)是一篇极其精彩、雄心壮志的文章,他试图从曼·雷的照片《繁殖尘土》入手,进而辐射至整个现代视觉文化(涉及新闻摄影、先锋派运动、现代艺术摄影等领域),追溯一条为人忽视的线索,并与20世纪的重要作家相联系,由此为摄影的去中心化历史提供一种写作模型。



一抔尘土:曼·雷与马塞尔·杜尚之后的摄影 ②


文 | 戴维·卡帕尼

译 | 李鑫



1.缘起(点击小标题阅读)


2.刊印


1921年,曼·雷离开纽约,远赴巴黎,追求自己的艺术志向。他携带了两张照片,一张是《繁殖尘土》,另一张是《伊齐多尔·迪卡斯的谜语》(L’Enigme d’Isidore Ducasse,1920年)。后者是一件“雕塑”作品(缝纫机被羊毛毯覆盖,并用细绳系住),[1]刊载于《超现实主义革命》(La Révolution surréaliste)杂志创刊号(1924年12月1日)的“序言”。我们无法辨别这张照片应被“视为”一件艺术品,抑或“作为”被包裹之物的记录。或许这一模糊性才是关键之处。


《繁殖尘土》


《伊齐多尔·迪卡斯的谜语》


尘土照片较先发表于1922年10月1日的《文学》(Littérature)杂志,在某种意义上,它给人类似的困惑。这本由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路易·阿拉贡(Louis Aragon)与菲利普·苏波(Philippe Soupault)在1919年共同创立的《文学》杂志(1919—1924年)日后成为达达主义与《超现实主义革命》杂志(1924—1929年)所思虑问题之间的桥梁。布勒东在《文学》杂志上提出的“纯粹的精神自发行为”概念(即不受理性控制,在美学掌控、道德运算之外)是早期超现实主义的核心。[2]后来,布勒东在1922年10月刊中介绍了杜尚的艺术创作与尘土照片,并撰写一篇文章。这是他写过的少数几篇关于杜尚的文章,但正如罗贝尔·勒贝尔(Robert Lebel)在数年后所述,此文将杜尚捧上“神坛,再未跌落”。[3]布勒东开始描述杜尚对艺术及其体制态度的革命性之处,我们很快会回到这一问题。他直接向曼·雷索要尘土照片的印刷品以供复制。曼·雷的整张底片包含杜尚玻璃的边缘。纺织物与工程图模板出现在照片的前景处,说明玻璃平铺于地,并非随意地扔在房间。曼·雷简化画面,裁切多余的部分,以强调空间的不确定性。尘土飞扬的表面上一切清晰可见,顶部边缘处的白线实际上是杜尚工作室的墙壁,也可看作风景照的地平线。在《文学》杂志上,照片铺满整个背页。[4]不过,旋转横构图照片以填满竖页面的作法十分常见,而此处是另一种呼应:它假设当时尚未完成的《大玻璃》原本是竖构图(1923年,玻璃在运输途中摔碎,杜尚宣称它“最后没有完成”)。因此,此举暗示,使照片垂直是对杜尚艺术品的记录或者“复制式快照”,但另一方面,它更是曼·雷的摄影艺术作品。事实或许如此。在照片的下方有一行巧妙的说明:Voici le domaine de Rrose Sélavy/Comme il est aride - comme il est fertile/Comme il est joyeux - comme il est triste! Vue prise en aéroplane par Man Ray - 1921.

在罗丝·瑟拉薇的名字背后/多么贫瘠/多么富饶/多么欢愉/多么悲伤!曼·雷从空中俯瞰——1921年。[5]


《罗丝·瑟拉薇》


罗丝·瑟拉薇(Rrose Sélavy)是杜尚为自己发明的女性角色,好让其他人对这位奇怪的男性艺术家捉摸不透。前一年,曼·雷与杜尚合作,杜尚打扮成罗丝的模样,曼·雷为其拍摄肖像。根据室内清洁的性别,应把尘土当成“女性”吗?照片呈现了不“打扫卫生”而任由尘土堆积的女性领域吗?这张照片在哪一方面可以算是“从空中俯瞰”?空中侦察摄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迅速兴起,并通过插画杂志进入大众的视野。从1868年纳达尔(Nadar)的航空研究(乘坐系留气球拍下巴黎新街区)到地球表面的人造卫星图像,与时俱进的视角是实用与抽象、人类与非人类视域的脆弱交汇点。我从形式和内容的层面来理解此处的“抽象”。如果没有具体坐标与职业技能,侦察照片一无是用。正如希勒尔·施瓦茨(Hillel Schwartz)所说,“若从画家的角度理解阴影、从建筑师的角度理解投射、从动物学家的角度理解纹案、从物理学家的角度理解反射,便可理解战争了。”[6]在俄罗斯的绘画与摄影中也可发现俯瞰视角。卡西米尔·马列维奇(Kasimir Malevich)及其学生埃尔·利西茨基(El Lissitzky)在纸和帆布上探索抽象形式,马列维奇甚至为一幅1915年的至上主义作品增添副标题“航行的飞机”(Airplane Flying)。事实上,尘土照片与构成主义者口中的“陌生化”(使人类知觉变得陌生或奇怪)存在一定的联系。相似的俯瞰视角也可见于拉兹洛·莫霍利-纳吉(László Moholy-Nagy)的《绘画、摄影与电影》(Painting, Photography, Film,1925年)、马列维奇的《非具象世界》(The Non-Objective World,1927年)、1929年的大型调查式展览《电影与照片》(Film und Foto)及其展册《照片—眼睛》(Photo-Eye)。航空照片也是“一战”期间文化杂志的主要内容,比如《照相机》(The Camera)、《美国照相机》(U.S. Camera)、《德意志相辑》(Das Deutsche Lichtbild)、《转变》(Transition)、《现代摄影》(Modern Photography)、Wendingen、《多元》(Varietes)以及《艺术与平面设计》(Arts et Metiers Graphiques)等杂志。在尘土照片发表于《文学》杂志的一个月前,欧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正飞越法国,他描述道:

我们从空中升起,往东飞过巴黎,仿佛身处船内,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举起,下方的水平面开始变平。它被切割成棕色的正方形、黄色的正方形以及巨大的扁平状绿色斑点,而下方是一片森林。此刻,我理解了立体主义绘画。[7]


《下楼的裸女,2号》



3.图像与语言


马塞尔·杜尚擅长文字游戏,曼·雷努力学习法语,二人深知语言的力量。1922年,杜尚的声名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两件早期作品的丑闻,它们巧妙地使用了标题与图注。亮相于1913年纽约军械库展览(Armory Show)的画作《下楼的裸女,2号》(Nude Descending a Staircase no. 2)震惊了在场所有人,其灵感源于科学的连续摄影术(从而放弃画家对枯燥技艺的追求),其坦率、讽刺的标题强调了裸体从高雅艺术跌至基本功能。(在接连不断的丑闻期间,杜尚嘲讽道:“绘画堆积了过去的尘土。”)[8]杜尚的“现成品”《泉》(Fountain,1917年)将一个标准便池放在底座上以供观赏,它更会消除敌意。1917年,他以署名“R. Mutt”向独立艺术家协会(Society of Independent Artists)提交作品,但遭拒绝。《泉》不久后遗失,幸好艾尔弗雷德·斯蒂格利茨在此之前拍下了它。虽然斯蒂格利茨怀疑杜尚,但作为现代艺术精神的倡议者与拥护者,他坚信不应该拒绝杜尚。(曼·雷后来写道:“斯蒂格利茨用一张碗的优雅照片以示抗议。”)[9]斯蒂格利茨曾是重要艺术与摄影杂志的编辑,他非常明白复制的价值,创作时机似乎也很重要。1916年至1917年是斯蒂格利茨著名的转型时期,其间,他放弃了以感光乳剂与手工表面为特色的画意摄影,转而拥护以保罗·斯特兰德(Paul Strand)的报道式图片为代表的无需加工的“直接”摄影。于是,斯蒂格利茨编辑了最后一期《摄影作品》(Camera Work)(1917年6月)。斯特兰德的照片朴素、直接、自发,这种艺术似乎仅取决于主题的选择和按下快门的时机。在这一方面,杜尚的现成品也挑战了机械、自然的艺术选择的极限。杜尚甚至将他对现成品的理解与我们对摄影快照的立刻认知相比较:

现成品的说明书。

为了这一时刻而准备

即将到来(在这一天,

这一日子,这一分钟),“为了记录

——现成品。”——现成品

可以在后来

被找到。(用各种延迟)

重要的正是

时机,这一快照效果,好比

发表演讲,无论在

什么场合,却是这样的时间点。[原文如此][10]

第一次看见现成品时,它如若一闪灵光,给人既熟悉又诧异之感。“我知道这是什么,但它为什么在这里?”同样,照片也意味着从时间、空间中分离出来的主题的相遇。《泉》的普通性致使它更像图像或符号,而非作为形式思考的对象。德尼·奥利耶(Denis Hollier)认为,照片与现成品之间更基本的关系是“记录即现成品”,因为它“还没有被美学式隐喻同化。它具有异质、异域的效果。作为创伤,它会震惊我们(因而具有震惊价值)。[……]”[11]罗莎琳·克劳斯(Rosalind Krauss)也指出,现成品与照片“借助瞬时的分离或选择,实现了对象形态上的转变,即从实在的连续统一物变为固定的艺术形象。[12]


《泉》


艾尔弗雷德·斯蒂格利茨没有理解瞬时摄影与展览小便池之间的横向联系,他却让《泉》成为后代艺术家的基础,使之在传统的观看艺术的语境中保留了复制的震惊价值。1917年,白色墙壁在公共卫生间比在艺术馆中更自然,但它无法传递介入感,于是,斯蒂格利茨以马斯登·哈特利(Marsden Hartley)的画作《战士》(The Warriors,1913年)为背景拍下了《泉》。后来,它刊载于小型刊物《盲人》(The Blind Man)的第二期,上面写有三行独立的文字:“R. Mutt的《泉》”“艾尔弗雷德·斯蒂格利茨的照片”“被独立艺术家协会拒绝的展品”。三位作者,对简单却挑衅之物的三次馈赠。基于此,这张照片成为艺术品的记录、为艺术品构思的情景、艺术家授权的图像以及一种公共性。更进一步,正是可以灵活调整图像和语言的页面,才允许所有记录以玩笑的方式安排到位,正如尘土照片在《文学》杂志及之后的出版物中复杂的图片说明。作家、艺术家大卫·贝特(David Bate)认为,尘土照片是“超现实主义期刊首次以照片形式发表的照片”,它自然也可能是第一张超现实主义照片。[13]此乃莫大的荣誉。然而,对于超现实主义者,摄影之所以重要,在于它们从不是真正“代表自己的媒介”,它们享受被拓展的语义、美学模糊性以及复杂性。摄影无处停泊、无孔不入,随处可见却又无法看见,它恰好涵盖当代文化,而不仅仅是艺术。照片通常以各种形式刊载在超现实主义期刊上,因而无法给读者(观者)准确的思考方向。想想它的图注(“在罗丝·瑟拉薇的名字背后……”)以及杂志对杜尚艺术的致敬,尘土照片早已远不止是一张照片。它似乎成为一个复杂的附属物或者补充物。

如同记录,图注往往希望保持中立。它们不是个人说辞,而是递交机构的陈述。那么,谁在“朗读”《文学》杂志上尘土照片的图注?曼·雷?杜尚?布勒东?《文学》杂志?曼·雷结交诗人保罗·艾吕雅(Paul Éluard)后会说一点儿法语。之后,艾吕雅翻译了几篇曼·雷希望发表的文章,他极有可能翻译甚至写下尘土照片上的诗意短语。这也许是布勒东的作品:出现在图注中的“贫瘠”与“富饶”两个词语无疑是布勒东评价杜尚的关键。但此处更广泛的意义在于,图注阻碍了按其身份发挥作用的照片。不同于标题,图注代表了照片在大众媒介而非艺术中的用途。1936年,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指出,图注“具有画作标题之外的不同特征。”它们出现在插画杂志中,具有“指令性”。[14]它们使照片成为信息,即便是被嘲笑的信息。再进一步,想到尘土照片中另一件艺术品的存在,很难想象这张照片发挥过它原本的作用。


《模糊地形》



4.领域、地形与荒地


尘土照片中的不确定空间可以想象成模糊地形(Terrain Vague),这出自曼·雷另一张照片的标题。他拍过少数几张室外照片,在令人不安的画面中,一颗纤细的树干靠近看似破烂的铁椅子或者桌子,上面积满尘土,背景呈一片浅灰白色。照片是一块荒地或者被废弃之地,可能是被遗忘的城市一隅(事实上,它拍摄于蒙帕纳斯)。[15]空间狭小、密不透气,颇似拍摄电影或话剧的室内陈列。尘土照片与之相反,它是暗示外面世界的室内景象,尤其体现在图注“从空中俯瞰”。[16]一般而言,超现实主义摄影是20世纪艺术中更恐怖的时刻之一,它时常被事物的本质、无意识的可塑化空间吸引。甚至在安德烈·布勒东的小说《娜嘉》(Nadja,1928年)中,对巴黎地区照片的策略性使用,使这座城市真正成为体验的内在化之地、一座思想之城,而不是社会地理。超现实主义者对尤金·阿杰(Eugène Atget)镜头下老巴黎的兴趣值得我们格外注意。讨论阿杰拍摄的巴黎郊区的模糊地形时,莫莉·内斯比特(Molly Nesbit)评论道:“我们来到了一处连表面居然都被省略的地方,除了当作痕迹,我们再也看不到这里的文化。”[17]空间被简略成过去行动遗留的痕迹。事件从镜头下逃离,但仍可当作谜语般的证据。[18]对虚构情节的投射使空间变成叙事舞台,因而,阿杰场景的复杂特性得以迎刃而解。可以说,将一张照片描述为“空无一物”是将其投射在它曾经是(或者可能成为的)事物。严格来说,照片无法叙述,从不是空无一物,无论借助帆布或者书页都无法实现。它总承载一切。然而,现代空间美学的特征是“舞台”在根本上具有指导性。[19]现代性强调自身的性能,它在固定空间中自动演示了动态时间,它暗示了对即将发生的官方历史的压制和必要排除。在先锋艺术的领域,很多作品(尘土照片是极好的案例)可从它对现代性“舞台”的专注角度来理解,虽然过程定会被忽略或压制。荒地,过度,混乱,暴力,双性,沉闷,无意识,尘土。因此,尘土照片拍下了戏剧化的空无吗?可能如此,如果时间的流逝(尘土无疑是它的符号)是一个潜在的戏剧。若从空中俯瞰这片模糊的地形,应该认为我们正从上空飞过,还是漂浮在它的熵中?另一本超现实主义的画册回答了这个问题。现在,克劳德·察洪(Claude Cahun)的《公开声明不是承认》(Aveux non Avenus,1930年)因其在同性恋和雌雄同体方面碎片化、警句式的思考而被广泛认可,它不同于“杜尚”与“罗丝·瑟拉薇”之间的滑动。[20]察洪在一系列配有蒙太奇照片、肖像照片的写作中频繁现身,以增加同性恋身份的复杂性。但她最后保留了最激进的姿态,包括一本画册(里面是最荒凉的风景与苍白天空的空旷公路,令人惴惴不安)。察洪将读者驱逐至荒无一人的空间,她在画册的结尾写道:

亲爱的陌生人,保持距离:在世界上

我只有你

“至于我?我是谁?……‘有人大叫:

自己。

我的美好未来,对预留不怀希望,

到来的现在已经过去,你

逃避我,更缓慢的时刻……

假设它并不太迟。[21]

仿佛正俯瞰已经触及表面的杜尚的尘土之地。


《横渡大西洋》



5.横渡大西洋


当曼·雷在纽约拍下杜尚的尘土时,《大玻璃》尚处于创作阶段(杜尚远在法国,尘土正在繁殖)。照片后随曼·雷来到欧洲,并发表在巴黎的不同刊物上。这一切可能是曼·雷的想法,因为在当时,他创作了另一张俯视碎石的照片,后命名为《横渡大西洋》(Trans Atlantique)。在欧洲的文学与艺术意象中,模糊地形通常意指焦虑或恐惧之地。诗人托马斯·艾略特(T. S. Eliot)的长诗《荒原》(The Waste Land)可能是现代主义对此最为深刻的表达。艾略特提醒我们:

我要指给你一件事,它不同于

你早晨的影子,跟在你后面走

也不像你黄昏的影子,起来迎你,

我要指给你恐惧是在一抔尘土里。[22]艾略特生于美国,但在1914年来到英国。《荒原》的大部分内容写于瑞士,却首先发表于艾略特在伦敦创立的杂志《批评》(Criterion)的创刊号。当时是1922年10月,与尘土照片刊载于《文学》杂志是同月。移民生活意味着无法居住在原来的尘土中,但同时会对他人的尘土与时间的尘土非常敏锐。些许意外的是,尘土反复出现在艾略特的诗歌中,尤其是发表于1942年(由于战时对英国的空袭,推迟一年才发表)的诗歌《四首四重奏》(The Four Quartets)的最后一部分“小吉丁”(Little Gidding):

老人衣袖上的尘土

全是烧过的玫瑰留下的灰烬。

悬浮在空中的尘土

标志着一段历史终结的地方。

现在吸进去的尘土曾经是一座住房——

墙壁、老鼠和护壁板。

希求和失望的死亡

这是空气的死亡。[23]

北美洲与欧洲的空间区别是模糊地形的数量。在很久以前,美国众多“空阔”的风景象征着无聊或逃离(完全基于这种紧张感的“公路电影”发源于此)。[24]很少存在让人真正焦虑或沮丧的空间。但在1959年,艾略特评论道,“如果我出生在英国,我的诗歌不会像现在这样;如果我一直待在美国,它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它是二者的结合。”[25]与马塞尔·杜尚、曼·雷一样,艾略特的空间意识对是大西洋彼岸体验的征兆。同样在1959年,英国电影导演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的电影《西北偏北》(North by Northwest)在美国上映。从空中俯瞰荒无人烟的平原,杰出的电影场景由此拉开序幕。它与尘土照片的相似处令人惊讶。画面的远处是毫无特色的灰白色天空。一条公路呈对角线穿过炎热的画面。在辽阔的区域,一名士兵走下巴士,等待集合。突然,迎面过来的飞机吓坏了他,洒下的有毒灰尘意味着杀戮。“每一个地方都可能是犯罪现场,无论它看起来多么善良或者平淡,”希区柯克提醒着自己。[26]



      注释:[1] 伊齐多尔·迪卡斯,即法国诗人洛特雷阿蒙(Comte de Lautréamont),曼·雷从他的长诗《马尔多罗之歌》中(“美得如同一台缝纫机和一把雨伞在解剖台上的偶然相遇”)汲取灵感。——译注[2] 参阅Littérature no. 8, October 1919, pp.4-10.[3] 参阅Robert Lebel, Marcel Duchamp, Trianon Press, London, p.48.[4] 这一期《文学》杂志仅刊登两张照片。另一张无标题、无出处的商店照片颇似尤金·阿杰的风格,但无从知晓摄影师的名字。如果它是阿杰的照片,便会成为他发表于先锋派艺术刊物的首张照片,早于第七期(1926年6月)《超现实主义革命》杂志封面的《日食,1912年4月》(The Eclipse, April 1912)。道恩·埃兹(Dawn Ades)推测这张照片可能出自阿杰之手。参阅‘Photography and the Surrealist Text’ in Rosalind Krauss and Jane Livingston eds., L’Amour fou: photography and surrealism, New York, Abbeville, 1985, p.189.[5] 照片的拍摄时间“1921年”有误,杜尚后来将其纠正。事实上,它拍摄于1920年。[6] 引自Hillel Schwartz, ‘Seeing Double’, The Culture of the Copy: Striking Likeness, Unreasonable Facsimiles, Zone Books, New York 1996, p.189.[7] 参阅Ernest Hemingway, Toronto Daily Star, 9 September 1922.[8] 杜尚在1960年7月17日的加拿大广播电台的采访中回应了对他的质疑声。[9] 引自Man Ray, 1963, p.65.[10] 参阅Marcel Duchamp, The Bride Stripped Bare by her Bachelors, Even, A typographical version by Richard Hamilton of Duchamp’s Green Box, trans. George Heard Hamilton, Lund Humphries, London 1960, unpag.[11] 引自Denis Hollier ‘The Use-Value of the Impossible’ October, vol. 60, Spring 1992, pp.19-20.[12] 引自罗莎琳·克罗斯,《前卫的原创性及其他现代主义神话》,周文姬、路珏译,南京: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5年,第171页。——译注[13] 引自David Bate, Photography and Surrealism: Sexuality, Colonialism and Social Dissent, I. B. Tauris, London 2004, pp.27-28. 照片并未收录Rosalind Krauss and Jane Livingston eds., L’Amour fou: photography and surrealism, New York, Abbeville, 1985.[14] 引自Walter Benjamin, ‘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 Illuminations, Schocken Books, New York 1969, p.226.[15] 关于这张照片与超现实主义的“模糊地形”的更复杂讨论可以参阅Ian Walker ‘Terrain Vague’ in City Gorged with Dreams. Surrealism and documentary photography in interwar Paris,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114-143.[16] 这两张照片代表了室内与室外的复杂辩证法,维克多·伯金(Victor Burgin)认为,它们“是现代主义的表现空间”。参阅Victor Burgin, ‘The City in Pieces’ in In/different Spaces,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3.[17] 参阅Molly Nesbit, Atget’s Seven Albums, Yale University Press, New Haven and London 1992.[18] 许多作者将阿杰的照片与20世纪20年代的犯罪场景相联系。在一篇阿杰的讣告中(Le Soir,1928年9月11日),罗贝尔·德斯诺斯(Robert Desnos)认为,阿杰的照片可以很好地用于呈现方托马斯故事的场景(彼时风靡于法国)。它很像安德烈·布勒东的小说《娜嘉》中使用的定位照片。两个月后,阿尔伯特·瓦伦汀(Albert Valentin)在《多元》杂志上评论,“仔细观察偏远社区了无生气的街道,他的镜头记录了无足轻重的区域,它们是暴力死亡、骇人事件的天然剧场,它们与那些事情紧密相连,以至于路易斯·菲拉德(Louis Feuillade,方托马斯系列犯罪故事的电影导演,曾在法国风靡一时)及其追随者——当工作室的费用被忽略时——聘请他为他们的系列电影布置场景。”[参阅Albert Valentin, ‘Eugène Atget (1857-1927)’ Christopher Phillips, ed., Photography in the Modern Era: European Documents and Critical Writings 1913-1940 (New York 1989)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Variétés (Brussels, December 1928).]但瓦尔特·本雅明认为,“阿杰的照片并非无缘无故地被当作犯罪现场。但我们城市的每一寸土地不都是犯罪现场吗?”他可能读过德语版阿杰画册的前言,卡米耶·雷希特将照片与犯罪现场的记录相对比(“犯罪现场的警察照片”)。[19] 米歇尔·福柯认为,空间的现代意识是“死亡的,固定的,形而上学的”,而时间是“旺盛的,鲜活的,辩证法的”。参阅Michel Foucault, Power/Knowledge: Selected Interviews & Other Writings 1972-1977, Pantheon Books, New York 1980, p.70.

[20] 参阅Claude Cahun, Aveux Non Avenus, Editions du Carrefour, Paris 1930; reprinted in English by Tate Publishing, London 2007.

[21] 引自Op. cit., p.204.[22] 此处采用查良铮的译文,但将“一撮”改成“一抔”。——译注[23] 此处采用张子清的译文,但将“灰尘”改成“尘土”。——译注[24] 参阅David Campany, ‘A Short History of the Long Road’ in The Open Road: Photography and the American Road Trip, Aperture, New York 2014, pp.8-38.[25] 参阅T. S. Eliot in ‘The Art of Poetry no.2: T. S. Eliot interviewed by Donald Hall’, The Paris Review no.21, Spring-Summer, 1959.

[26] 如同尘土照片,希区柯克的《西北偏北》探索了主观性与空间之间深刻却破碎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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