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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大英帝国遥远而被遗忘的前哨

2016-06-12 艾格尼斯·凯斯 三联书店三联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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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风下之乡(land below the wind)一直以来就是马来西亚东部度假胜地沙巴(旧称北婆罗洲)的别称。上世纪30年代,美国作家艾格尼斯·凯斯随夫远行,来到婆罗洲首府山打根,开始为期5年的生活。艾格尼斯的丈夫哈里当时担任大英帝国北婆罗洲林业长官。这个称谓始自艾格尼斯·凯斯,也即她的自传式随笔《风下之乡》,艾格尼斯在书中描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的沙巴海滩、丛林探险和土著轶事,乃至“二战”前夕的南洋氛围。



文 | [美]艾格尼斯·凯斯


01


要描绘大英帝国任何一处殖民地的生活,都离不开这样一幅图景:树荫掩映下的总督府,英式花园环绕四周,一溜儿权作网球场的绿草坪,用来喝茶的隐蔽后花园,偶尔可见总督阁下及夫人闪现其间修剪树篱,在社交活动的间隙活泼耕耘。无论总督府是在大英帝国的哪一片土地上,我相信通过这些特征,你一定能辨别出它来。在山打根,总督府亦不例外。


如果把见到的更多细节描绘出来,应该有如下景致:里边的房间个个宽敞高贵,装饰着色彩艳丽的鲜花,桌上摆着Tatler,Puncha以及《伦敦时报》《曼彻斯特卫报》,还有装着孩子相片的相框。在他们英式家里的育婴室里,穿白色长衣的中国仆人穿梭往来;端着杜松子、比特酒、威士忌和苏打水,本地佣人头缠布巾,身穿布花裙,明朗地笑着,慵懒地走动着。穿花卉图案晚礼服的女士在谈论天气,着晚装夹克或燕尾服的男士笔挺地站着,争相摆出宁可不舒服也要很潇洒的体态。如果站在这华美的房间那敞开的门边,你能听见柔软的声音吐露出悦耳的语调。



北婆罗洲总督府的热情好客是传统,夜夜灯火,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到这里来看望将山打根称作家的我们。在这样一个距离故土千万英里外的地方,与这些来自不同的方向、又将去向各处的人们相遇,渐渐地,我们丧失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


“G.H.”,是我们私下对总督府一个更轻松的称呼。它不光是一个国际性的聚会场所,更是本地社交习俗的制定者和发布者。它的各项活动都很正式而讲究,也要求来宾相应着装。


在新加坡报端,时常见到长长的专栏版面,来听取公众关于这些在帝国前哨的英国人着装的意见。这种讨论往往由一位美国人的到访而引起,在英殖民地区,这些要么忘了,要么已经抛弃了正式西装的美国人出现在正式场合,穿着不打领带的衬衫亮相。在热带地区,要变得放松和懒散实在很容易,但是我好像还是站在正式着装这一边。我知道这不容易做到,也不需要谎称在热带地区穿着正式西服还很舒服,只是那么做的结果就是很迷人,我们女人在克服着装引起的不舒服这一点上,是男人所无法相比的。


总督阁下及夫人对我们整个欧洲人社区持续不断地奉献他们的热情好客,我们还不能回报,因为按照大家遵守的习俗,总督不能离开总督府去别处赴宴。我们唯一能够在社交上给予回报的,是“签到本”。总督府入口处有个哨兵岗台,那里放着总督及夫人各自的“本”。在这本上签名,类似于留卡片,或者亲自拜访,参加了总督府活动的人们次日应当回访以示谢意,不这样做,以后将再也不会收到邀请。


对于外来访问山打根的人,这也是应当做的一件事,在到达后二十四小时内,要去总督府的名本上签名。对总督的这个礼数尽到以后,访问者会被邀请至总督府宴会与大家相识,否则他可能在此地就没有机会结识任何人。这其实是很容易遵循的一个习俗,何况作为一个访问者,你能获得的帮助和益处通常无以回报。


02


五月的一天,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一位英王即位。


“O God,the crown of the faithful;bless,we beseech thee,and sanctify this thy servant George our King:and as ˜u dost this day set a crown of pure gold upon his head,so enrich his royal heart with thine abundant grace,and crown him with all princely virtues,through the King eternal Jesus Christ our Lord.Amen.”


英王戴上皇冠的那一瞬间,人群齐呼“天佑吾王”,贵族戴上礼帽,号角吹响,礼炮齐鸣,女人们一边抽泣一边祈祷,跨越五大洲的帝国领地回响着同一个声音。


我们在山打根的庆祝热情不亚于亲历九千英里以外的威斯敏斯特教堂。第一缕皇室之风随着“探险”号巡洋舰轻轻吹来,它冒着蒸汽静静驶入山打根湾温煦的海水,越过巴哈拉岛,纵横穿过无数不知名小岛,最后在黎明的清新中停靠。她向码头的堡垒鸣炮致礼,堡垒回礼,在这十七响礼炮声中,山打根灿烂华丽。


开幕式在总督府的花园里,名本上的所有人都受邀出席,有婆罗洲土著、马来人、华人、日本人和菲律宾人,民族色彩充盈着总督府的草坪,好像一幕好莱坞电影场景。土著酋长从北婆罗洲的四面八方云集于此,一干异教徒猎头族人在那天盛开的萨顿香脂木和鼠尾草中间,吃着粉色的蛋糕,喝着橘子水。


苏鲁克酋长哈吉·阿卜杜拉·萨马特抹着椰子油头油,散发出腐烂的气味,穿着鲜艳的紧身裤,像木马一样地踩着他的高跟马来拖鞋走来走去;而彭利马·苏拉,乌浪双涯酋长,沿河而下,旅行了三天来到这里,饶有兴致地观看这欧洲人的盛典。他穿一件炫目的短上衣,一颗扣子勉为其难地将这件衣服紧紧勒在他生有肺结核的胸上,瘦弱的腿上套了一条指甲花颜色的当地风格长裤,箍在身上好像起皱的皮肤,破旧的紫色头巾下,是树皮一样的脸,发黑的牙齿闪耀在他嘴角流着血红色槟榔汁的微笑中。所有的当地人都在嚼槟榔叶,红色的汁水顺着他们的嘴角流下。


在所有这些紧身的马来长裤中,另一位苏鲁克酋长达土·阿嘎西的最为突出,紧到让人感到危险的程度,非得有足够勇气的男人才敢穿着它坐下,不知道是不是他那独特的黑色皮鞋为他增添了如此自信。


懒散的伊达罕人酋长吉昂,松松的裤子裹在身上,使他显得舒服而悠闲,行走起来带着公猫逡巡猎物时的自信和优雅。穆鲁特酋长,老巴干令人失望地穿了一身卡其,他的土著服装应该只是挂在腰间的一片裹腰布—他是绝对不会在欧洲人中间穿着的。清真寺的教长、阿訇,在一众追随者中间极其显贵,一身飘逸的灰色长袍,头上缠着带霉味的黑色头巾。与这些本地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我们,显得无比苍白、乏味。尽管他们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腼腆,可个个看上去都快乐、亲切,兴高采烈地聚在一起品尝欧式点心,接受他们不熟悉的待客之道,带着他们自己的尊贵和尊严。


华人中的重要人物保持着轻微的远观姿态,呈现出不想动弹、不想与人交融、非黑即白的风格。他们的妻子们,个个一丝不苟,穿着整洁光鲜的中式裙装,相形之下,欧洲妇女个个显得穿着过火。




这次加冕盛典的花园派对,我们女人们几个月前就开始筹划,都纷纷从家乡邮购了新的礼服,在典礼前几周我们不变的话题一直是“我的裙子会按时到来吗?”显然大家的裙子都及时赶到了。一下子见到那么多新裙子,注定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可我们还都尽力装得若无其事,避免过多地去注意别人的新装,可这实在太难掩饰了。让我们自信重振的不光是这些新衣服,还有我们的社交谈话水平,也因为刚刚抵达的海军官员们而重放光彩;而且完全不用担心,刚才说的那些话上一次宴会时我已经对同一个人说过了。


随“探险”号一起到达的还有西弗斯高地人。他们用风笛向我们吹奏小夜曲,在网球场的绿草地上给我们跳剑舞,本地酋长们连这个也彬彬有礼、泰然自若地接受了。当下午将尽,人们纷纷涌向总督,排队告别,妇女调整了她们的表情,男人放松了情绪,紧张的表演眼看完成了。


接着船上的乐队奏响了《天佑吾王》。我吃惊地发现,自己的眼里竟然也装满了泪水,随着泪水,是我的心在颤动。我也许不是一名帝国建设者,但是那一天我发现,有一种强烈而真实的情绪倾泻在五大洲的每一寸大英帝国土地上,而我十分自豪于被它吞没。连穆鲁特酋长老巴干,连哈吉·萨马特,连伊达罕的吉昂,他们都能懂得,从他们自己的部落统治中懂得,每一名新统治者的诞生,都伴随着死亡。而那一天,我们共同希望给逝去的阿尔伯特·弗雷德利克·亚瑟·乔治送去称颂和崇敬,也给新的王者,英王乔治六世献上同样的称颂和崇敬。


这个花园派对之后,紧跟着是长达一个星期的庆祝活动,我在山打根从未见过这么盛大、密集的社交活动。甚至在欧洲人家自己的院子里,也有小型的庆典在进行中,食品饮料整夜在厨房的火苗上烹煮着。我们每天半夜回到家时,会发现所有人都不知不觉搬到了前花园,都在兴致盎然地观赏着山下城里罕见的礼花和彩灯。


整个这一周,阿鲁萨普一直在招待来自他们村的六个穆鲁特兄弟,他们睡在他的房间,结果是虱子和癣双丰收。我每次去后院,那里都是一派狂欢,裸体的土著人,光着脚蹦跳着用马来语招呼我“欢迎您,夫人”,这种行为当然是阿鲁萨普授意的。我们提供了一些食品作为他们的庆典供给,我还解决掉一大罐不小心混错了的威士忌和雪利,那是我一直想找机会把它们用掉的。不知道这么做,我是不是像一个邪恶的白种女人,给土著人灌这样的酒;但一想到我过去被土著人灌米酒的情形,就释然了——既然我能喝完那么多泡着蟑螂的米酒,那么威士忌混雪利也算客气的了。


作者自画像


每天夜里,从山下的唐人街和本地人社区飘来混合的乐调,苏格兰高地人风笛的环绕,华人舞龙的铿锵鼓声,马来人扬唱的哀怨声线,土著人吟唱的脉动,所有这些声浪都与《希望和光荣的土地》的稳健节奏融在一起,好像一缕金丝编织在本地的土布中。


庆祝活动的最后一夜终于来了,在俱乐部跳完了最后的告别曲,我和哈里站在我们暗凉夜色的花园中,俯瞰山下的码头。“探险”号还没熄掉她的仙女灯火,在子夜的天空和海水的背景映衬下,她闪烁着,照出一个完美的轮廓,船的中央闪耀着一个皇冠,皇冠四周镶嵌着电子珠宝。


“愿主保佑我王!”我说。


如果一个美国人,一个因为婚姻关系成为英国人一部分的美国人,能够带着敬仰和真诚感受到这些词的话,那么,这一刻的我便是如此。


《风下之乡》[美]艾格尼斯·凯斯 著 穆青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6-5


接着,所有的灯灭了,山打根码头变成一个靛蓝的坑。明天起,我们将又是大英帝国那个遥远而被遗忘的前哨。


— END—


*文章摘自《风下之乡》(三联书店 2016年5月刊行),原标题“总督府”。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与微信后台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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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和旅行相似,只拘泥于真伪的“人生”和“旅行”,要多无聊有多无聊,也不会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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