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韬奋:在香港经历的新闻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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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邹韬奋(1895-1944)是我国近代著名的记者和出版家,1926年正式主编《生活》周刊,1932年创立生活书店,九一八事变后,积极投身抗日救国运动,直至1944年病逝。
《经历》一书,是韬奋“二十年来的生活过程中”“一些关于就学就业的经历片段”,在书中,韬奋从童年讲起,讲自己求学、就职、谋生、图强的过程,讲对老师和朋友的回忆,讲成长的思想轨迹和心路历程;一个勤勉刻苦、踏实务实、认真负责的韬奋,一个为人磊落、情感深厚的韬奋于字里行间跃然纸上。文章细致周到地提出了许多具体的建议,如怎样读书、如何写作、怎样才能学好英语等,“其中或者不无一些可供青年朋友们的参考”。
韬奋一向主张“力避‘诘诎聱牙’的贵族式文字,采用‘明显畅快’的平民式文字”,这种“明显畅快”以及不发空洞之议论,不做繁琐之叙述的文风,在本书中亦可窥见一二。
* 文章节选自《经历》(韬奋 著 三联书店2017年10月刊行)。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与微信后台联系。
在香港的经历(节选)
文 | 韬奋
∷ 一个难关
在香港办报,登记也是一个难关——这登记当然是向香港政府要求的。我在事前就听见说“外江老”——不是广东人——尤其是名字被多数人知道的文人,要出面登记,是很不容易通过的,因为他们怕有什么政治作用。这在逻辑上似乎讲不通,因为有政治作用的,广东老也尽有可能,并不限于什么“外江老”;名字不见经传的文人也不见得都是驯服的羔羊。但是他们不讲这些,他们只怕由外面来的人有着捣乱的阴谋,使他们的统治发生危险。这种心理犹之乎我由欧洲到美国上岸的时候,美国的移民局人员“像煞有介事”地问我有没有意思要推翻美国政府 !香港政府最放心的是本地的商人出来办报,理由是他的唯一宗旨是在赚钱。我既不是广东老,又不是商人,尤不幸的是名字又不能避免被人知道,所以出面登记是十之八九难于通过的。但不幸中的幸事是有一位足够资格的朋友热心赞助,由他出面去登记。登记的手续照例是要亲到香港政府里什么“华民政务司”洋大人那里给他问话。最要紧的话是问你为什么要办报?这位“识相”的朋友要咬定宗旨说是要赚钱。要赚钱是他们认为最可钦佩的大志,至高无上的美德,这个难关便这样地被通过了。
当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下事是终要水落石出的。在登记完毕以后,是谁在那里主办,终要被香港政府知道的。不过英国人素以“法治”自许,在法定的手续完毕之后,除非你在法律上犯了什么罪名,他们是不好意思随随便便取消你的登记的。最糟的是在登记的时候,他们如果已在疑心生暗鬼,便要干脆地不准许;在已经准许之后,却不致随随便便取消你的登记。这种“法治”的实质究有几何,姑且不论,但说来好笑,据说住在香港的一般广东佬,遇着与人吵嘴的时候,他常要这样地警告对手的人 :“你不要这样乱来,这是个法治的地方啊 !”无论如何,后来香港政府的警务处终于知道那个报是我在那里主办的;这不足怪,因为他们有侦探,这种情报当然是可以得到的。
这虽不致就取消我们的登记,但是既受他们的严重的注意,就不免要增加许多麻烦。他们要进一步抓到我们的把柄。有一次香港某银行的经理,因为香港政府禁止青年会民众歌咏会的事情,去见警务司,刚巧我们的报上发表一篇鼓励这歌咏会的社论,那位警务司便再三向他诘问我为什么要在香港办报,并老实说他们无时不在严重地注意我。同时有朋友来告诉我,说警务处曾有公文到新闻检查处(香港政府设的),叫检查处每天要把检查《生活日报》时所抽去的言论和新闻汇送到警务处查阅。他们的意思以为已经检查过的东西不会有什么毛病,被检查抽去的东西便一定要露出马脚来,一旦被他们捉着可以借口的证据,那就可以开刀了 !这可见我们当时所处的环境的紧张。但是事实究竟胜雄辩,他们的侦探,他们的检查员,费了许多工夫之后,所得到的最后结论却很妙,他们说 :“这只是几个读书人办的报,没有什么政治的背景 !”倘若他们所谓“政治的背景”是指有什么党派的关系,那我们当然是丝毫没有,他们的话是完全对的;但是我们却未尝没有我们的背景 !我们的背景是什么?是促进民族解放,推广大众文化 !我们是完全立在民众的立场办报,绝对和任何党派没有关系,但是我们办报却也有我们的宗旨。我们的宗旨是要唤起民众,共同奋斗来抗敌救国。
韬奋《对国事的呼吁》手迹
但是我们总算侥幸得很,在他们的那个“最后结论”之下,我们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我们不但得到警务处的谅解,而且也得到新闻检查处的谅解。
∷ 新闻检查
谈起香港的新闻检查,却有它的饶有趣味的别致的情形,虽则在我们主张言论自由的人们,对于新闻检查总觉得是一件无法欢迎的东西。
香港原来没有什么新闻检查处,自从受过海员大罢工的重大打击之后,惊于舆论作用的伟大,害怕得很,才实行新闻检查,虽明知和英国人所自诩的“法治”精神不合,也顾不得许多了。据我们的经验,香港新闻检查处有几种最通不过的文字,其一便是关于劳工问题,尤其是关于提倡劳工运动的文字。香港的新闻检查原在吃了工潮苦头之后才有的,他们最怕的当然是直接或间接和劳工有关系的文字。例如陶行知先生的《一个地方的印刷工人生活》那首诗,说什么“一家肚子饿,没有棉衣过冬,破屋呼呼西北风,妈妈病得要死,不能送终 !”这些话是他们所最怕听的 !至于那首诗的末段 :“骂他他不痛,怨天也无用,也不可做梦。拳头联起来,碰 !碰 !碰 !”那更是他们听了要掩耳逃避的话语 !所以这首诗在香港完全被新闻检查处抽去,后来我把它带到上海来,才得和诸君见面(见《生活星期刊》第十二号)。
他们不许用“帝国主义”,所以各报遇着这个名词,总写作“××主义”,读者看得惯了,也就心领意会,知道这“××”是什么。我们知道在上海各种日报上还可以把这四个字连在一起用,这样看来,香港新闻检查似乎更严厉些;其实也不尽然,例如在上海有许多地方为着“敦睦邦交”,只写“抗 ×救国”,在那里,这“抗”字下的那个字是可以随处明目张胆写出来的。中国人在那里发表抗敌救国的言论倒比上海自由得多。这在我们做中国人的说来虽觉汗颜无地,但却是事实。《生活日报》开张的第一天,香港的日本领事馆就派人到我们的报馆里订报一份,好像公然来放个炸弹 !但是我们后来对于抗敌救国的主张还是很大胆地发表出来。
他们不但检查新闻,言论同样地要受检查。有些报纸上的社论被他们完全抽去,因为夜里迟了,主笔先生走了,没有第二篇赶去检查,第二天社论的地位便是一大片雪白,完全开着天窗,这是在别处所未见的。有一天看见某报社论的内容根据四个原则,里面列举这四原则,但是在(一)下面全是接连着的几行 ××,在(二)(三)(四)各项下面也都同样地全是接连着的几行 ××!这篇东西虽然登了出来,任何人看了都是莫名其妙的。《生活日报》的社论还算未有过这样的奇观。我每晚写好社论之后,总是要等到检查稿送回之后才离开报馆。有一夜因检查搁置太迟,我想内容没有什么“毛病”,先行回家,不料一到家踏进门口,就得到报馆电话说社论被删去了一半 !我赶紧猛转身奔出门,叫部汽车赶回报馆,飞快地写过半篇送去再试一下,幸得通过,第二天才得免开一大块天窗。其实我所要说的意思还是被我说了出来,不过写的技术更巧妙些罢了。无论他们删除得怎样没有道理,你都无法和他们争辩,都无法挽回。有一次我做了一篇《民众歌咏会前途无量》,结语是“我们希望民众歌咏会普遍到全中国,我们愿听到十万百万的同胞集体的‘反抗的呼声’”!这末了五个字是我引着香港青年会发起这歌咏会的小册子中语,但是他们硬把“反抗的呼声”这几个字删去,成为“×××××”,我看了非常的气,尤其是因为检查处的人也都是中国人,但气有什么用?
有时因为检查员没有看懂,有的话语也可以溜过去。据说某报有一次用了“布尔乔亚”这个名词,检查员看不懂,立刻打电话给那个报馆的主笔,查问这究竟是个什么家伙,答语说是“有钱的人”!有钱的人应该是大家敬重的,于是便被通过了 !
广告虽不必受检查,但报馆要依检查处的禁例,自己注意。例如登载白浊广告 ,“浊”字要用□的符号来代替,和生殖器或性交等等有关系的字样都要用□的符号来代替。据说他们的理由是:凡是你不可以和自己的姊妹说的,就不可以登出来。这理由可说是很别致的 !说来失敬,帝国主义和白浊竟被等量齐观,因为在各报的广告上(大都是属于书籍的广告),也只可以用□□来代替“帝国”两个字。
∷ 一个有利的特点
我们主张言论自由的人们根本反对新闻检查的制度,所以对于香港的新闻检查当然也说不上有什么好感。但是平心而论,中国人在香港办报,尤其是在当前的阶段,所受到的检查制度的桎梏,比在中国各处却是比较地好些。这并不是说香港的检查比别处宽大些,却是因为他们所忌的特点不同,而这些特点在我们却没有很大的妨碍。例如他们对于攻击英国的言论是最忌的,有妨碍英帝国尊严的新闻是最忌的;这在我们正要全国集中力量对付我们民族最大敌人的阶段,我们对于其他各国原不愿多所树敌,不但不愿多所树敌,而且要尽量增加他们对中国的好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对于英国,只须他们没有帮助我们民族最大敌人的行为,原来就无意和他们为难的。又例如他们最怕煽动阶级斗争,所以凡是关于这类的文字和消息,也是他们所最忌的;这在我们正在极力提倡全国不分阶层团结御侮的时候,我们的救国主张是从整个民族的解放做出发点,并非从什么阶级做出发点,他们的那种顾忌也并不致妨碍我们的任务。又例如他们最怕有人扰乱香港的治安,以致动摇他们在香港的统治;这在我们集中力量对付我们民族最大敌人的时候,也用不着就和香港的统治者为难,所以也不致妨碍我们。
此外,在那个地方,我们却得到一个有利的特点,那就是他们对于日本的畏惧心理,并不像其他地方的诚惶诚恐,摇尾乞怜得不像人样 !我们对于抗敌救国的主张和敌人侵略我们的消息,都还可以登得出来。这个特点实给予不愿做奴隶的中国人办报的一种很大的便利。香港是英国的殖民地,做中国人的人要在这个地方才有这样的权利,说来当然是可为痛哭流涕的。有人说香港是殖民地,中国是半殖民地,谁料得到在这一点上,半殖民地还比不上殖民地 !
最后还有一个特点,有些人也视为莫大的便利,在《生活日报》却无意利用它,因为在事实上没有利用它的必要。这个特点是这样:假使中国有甲派和乙派做对头,甲派要打倒乙派(或乙派要打倒甲派),那甲派在香港办的报可尽量丑诋乙派,攻击乙派,打倒乙派。可是《生活日报》是无党无派的报纸,它无意拥护哪一派,打倒哪一派,它只主张全国各党各派在国难这样严重的时候,应该大家抛开旧仇宿怨,一致团结起来救国;它所要赤诚拥护的是中华民族,它所要打倒的是做着全国公敌的汉奸。
韬奋创办和主编的报刊及重要著译
还有一句公道话我应该说的,香港检查处的职员都是中国人,他们多少还有些民族意识,凡是关于抗敌救国的言论和消息,他们都还肯尽可能地通过。关于民族敌人侵略我们国家和蹂躏我们同胞的事实,他们也都还肯尽可能地放松。
广东在陈济棠氏当权的时代,对于新闻检查也是很苛的,广东的报纸对于广东的政闻是不敢依事实报道的,结果是在广东的人民不信任本地报纸的报道;要知道广东的真实消息,要在香港的报纸上去看。这当然是很不幸的现象,但是在压迫言论界的当局并不肯想到这一点;在压迫下的言论界失却一般人民的信任心,反而增加民众对于当局的怀疑。那时广东人要知道真确的“粤闻”,不信广东报而信香港报,便表示当时广东当局的信用破产 !不能在内政和外交的事实上取得人民的信任,却想用压迫言论界的手段来获得人民的信任,这是合于一句老话,叫做“南辕而北辙”,埋头苦干着天地间至愚极蠢的事情 !
香港这个地点实在不宜于以全中国为对象的报纸。这方面的理由,我在后面要谈到;不过讲到该处的检查束缚——当然仍是不合理的束缚——确比中国各处好些,这只要看了上面的解释便明白了。有些朋友不明白这里面的情形,以为离开半殖民地,跑到殖民地去办报,是很可怪的,因为他们觉得殖民地的言论不自由当然要比半殖民还要厉害。其实也不尽然。
《经历》 邹韬奋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7-10
ISBN: 9787108060785 定价:3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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