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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马勒?:从几乎被遗忘到取代贝多芬成为我们时代最有影响力的作曲家

莱布雷希特 三联书店三联书情 2019-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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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在美国电影学院(American Film Institute)公布的25 部最伟大的电影音乐的名单中,超过一半的配乐作曲家深受马勒的影响。他是唯一进入主流文化的交响曲作者,轻易就跨越了文化与政治的樊篱,在所有人心中召唤出共同的欢笑与泪水。从几乎被遗忘到取代贝多芬成为我们时代最受欢迎、最有影响力的交响乐作曲家,为什么马勒会再度受到关注,为什么马勒在今天会变得如此重要?马勒说自己是“三重的流浪者”,同时拥有三层纠结的身份:犹太人出身,说德语,又无以逃脱被整个世界拒绝的命运。“异化的疏离感”在文化多元的21世纪非常普遍,也是解释马勒当代意义的关键线索。


*文章节选自《为什么是马勒:一个人和十部交响曲如何改变我们的世界》( [英]诺曼· 莱布雷希特 著 三联书店2018-10)。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在文末留言

古斯塔夫·马勒生前最后一幅肖像画


为什么是马勒?(节选)


文 | [英]诺曼· 莱布雷希特


马勒可以改变你的生活吗?


1991年8月,正在克里米亚(Crimea)度假的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在寓所接见了军方代表,由于试图抵抗苏联极权专制重返舞台,军部当场对其实施软禁。之后的三日,一切对外联系被中断,戈尔巴乔夫处于隔离状态。他的妻子赖莎·戈尔巴乔娃(Raisa)突发高血压,身心几乎崩溃。此时在莫斯科,抗议的人群涌入大街,俄罗斯共和国总统叶利钦(Boris Yeltsin)在国会外部署了守夜的武装警戒。通过电视直播,全世界都在密切关注局势的进一步发展。政变被粉碎后,戈尔巴乔夫重新回到办公室,同年底被酗酒又贪婪的叶利钦罢黜。


12月,身为总统最后几天的某个夜晚,戈尔巴乔夫带他太太去听了由阿巴多指挥的马勒第五交响曲。在此之前,他们对马勒毫无概念。当晚的音乐极大地震动了他们。“我有种感觉,”戈尔巴乔夫写道,“不知何故,似乎马勒的音乐与我们的处境相连,他所传达出的‘重建精神’与当时的俄罗斯经济改革运动这一背景完全吻合,充满热情又百般挣扎。”赖莎称:“这音乐让我震惊,听完后整个人心灰意冷,仿佛生命不再有出口。”阿巴多安慰她,称这绝非马勒的本意,但赖莎依然久久不能平复心绪。作品中非常个人化的感受令手握世界第二大权柄的夫妇坐立难安。后来,戈尔巴乔夫在他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生活中,我们总会面临冲突与矛盾,但要是少了它们,生命也就不成立了。马勒精准地捕捉到了身为人的、左右为难的境况。”


1870年古斯塔夫·马勒首次在伊赫拉瓦举行公演的地方


冲突与矛盾——对于一位世界政治领袖而言这算是相当不错的音乐分析了——的确是马勒艺术的精髓,不过仍然无法解释,这位坚毅的政治家在面对日益严峻的政治对抗时,为何仍能立刻感受到马勒作品所带来的冲击。音乐里某些东西刺穿了戈尔巴乔夫面对公众时所披挂的盔甲,直击个体的无意识层面。有些改变发生了,我想我知道是什么。很多人与戈尔巴乔夫一样,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终其一生都在聆听马勒。历经数十年的冷战、热战、贪污、低能荒谬的行政效率,苏联的艺术已具有了一系列人人不得越界的标准化模板,任何违背既定方针路线的诗人、作家都会被放逐。事实上,苏联的音乐就是人们生活的背景乐:永远的官方、情绪激昂。


然而,音乐家总有办法扭曲官方路线。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Dmitri Shostakovich)用15部交响曲、15首弦乐四重奏描绘了他那个时代的生活,听众完全可以理解他的表达方式,而人民委员会却完全找不到起诉他的理由。施尼特凯(Alfred Schnittke)用音乐记述了苏联解体的开始,但也没有因此被发配到盐矿做苦力。这两位都借鉴了马勒的表现手法——在乐谱中使用“反讽”。


依据塞缪尔·约翰逊的定义,“反讽”是一种“字面与内在表意相对立的修辞手法”,即表面上似乎在说一件事,但其实表达了另一个意思。在马勒出现之前,音乐只是对简单情感的汇编,满足于直接、明了的情绪抒发:快乐、悲伤、爱、恨、激昂、阴郁、美、丑,诸如此类的初级划分。马勒则在第一交响曲中尝试让两种互相悖反的意义平行并列:孩童的葬礼突然被放肆的狂欢曲打断,原本悲伤的哀悼急转入精神错乱的癫狂,音乐失去了应有的悲剧气氛,变得荒谬怪诞。运用同样的二元对立,作曲家可以抵制嘲弄政权,在钳制中找到些自由的出口。表面看来,肖斯塔科维奇是一个唯唯诺诺的胆小鬼,然而在音乐创作中他简直胆大妄为,大量运用马勒式的反讽(极尽隐藏、编谜题之能事)。以第十一交响曲为代表,肖斯塔科维奇在激昂的“颂歌”中穿插进马勒的《复活》交响曲片段,辱骂意味十足。到了下一代,施尼特凯则从马勒第一交响曲的一系列复杂信息中取材,衍生并发展出“复风格”。借由苏联音乐家的巧思,马勒成为一股颠覆性的暗流。这其中的敏感性自不必说,苏联的国立乐团尽可能在音乐会曲目中回避马勒的作品,然而马勒精神如伏特加早已渗透俄罗斯民族的血液。在戈尔巴乔夫的耳朵里,第五交响曲与日常音乐并无什么差别,只是有种不祥弥漫开来。


古斯塔夫·马勒摄于维也纳宫廷歌剧院办公桌前


当俄罗斯人把马勒视作接纳不同政见的自由容器时,苏联的“冷战”对手——美国则试图将马勒植入普罗大众的文化意识,他的作品不但常被用作国殇时的哀乐,同时也进入了大众流行乐的领域。就在约翰·肯尼迪遇刺案事发后一周,伦纳德·伯恩斯坦指挥了马勒的第二交响曲以示哀悼;其胞弟罗伯特·肯尼迪的葬礼上则演奏了第五交响曲的小柔板(Adagietto)。2011年“9·11”恐怖袭击后,大量美国乐团及广播电台轮番演奏、播放马勒的作品。某美国作曲家称:“马勒的歌曲、交响曲预言般的哀悼了那场世纪之灾的罹难者。”马勒的第二、第五及第九交响曲与同样马勒风十足的塞缪尔·巴伯(Samuel Barber)的《柔板》一起,成为美国哀悼音乐的首选之作。


与此同时,马勒的音乐还为大众娱乐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好莱坞的作曲大师们如埃里希·科恩戈尔德(Erich Korngold)、马克斯·施坦纳(Max Steiner)、弗朗茨·沃克斯曼(Franz Waxman)、阿尔弗雷德·纽曼(Alfred Newman)皆在马勒身上找到声响共鸣,它们尤适用于史诗类电影。在弗林(Errol Flynn)出演的侠盗系列电影中,科恩戈尔德的配乐厥功至伟,约翰·威廉姆斯(John Williams)为《星球大战》(Star Wars)所作的配乐更是风靡全球,而马勒便是这些成功背后的关键人物。就连哈利·波特骑上飞天扫帚直冲入云霄的瞬间,身后响起的亦是马勒的《复活》交响曲(即第二交响曲)。在美国电影学院(American Film Institute)公布的25部最伟大的电影音乐的名单中,也有超过一半的配乐作曲家深受马勒的影响。人们甚至可以在摇滚乐中找到马勒的身影,比如死之华乐队(Grateful Dead)、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克里姆森国王(King Crimson)、蓝色尼罗河(Blue Nile)以及约翰·佐恩(John Zorn)。马勒的触角深入文化的各个领域,超越一切意识形态的藩篱。


汉斯·伯勒尔所作漫画《指挥中的马勒》,传神地描绘了马勒指挥时的四种姿态。


我们很难解释这种不可思议的普遍性。马勒作品中过于放纵泛滥的情感常为人诟病,但丝毫不影响他一边满足喜好阴暗风格的日本听众,一边征服热情奔放的地中海地区。其音乐具有强大的衍生力,并被广泛模仿。说起来,勋伯格与斯特拉文斯基(Stravinsky)的曲风更大胆,而施特劳斯与普契尼(Puccini)的旋律性更强,为何全世界最终都选择拥抱马勒?马勒的交响曲既不简短也不简单。他总是喜欢探索极致,比如阴暗的极致(第六)、乐队编制的极致(第八)、静谧的极致(第九)。总之马勒有一根反骨,他在音乐意义传达这件事上从不依常理出牌,通常很难捕捉,有时甚至彼此矛盾。伯恩斯坦曾说:“不论你在马勒的音乐中听出哪一种质感,嗅到哪一种意义并试图去定义的时候,请记住它们的对立面同样成立、同时存在。”以第五交响曲的“小柔板”为例,它是用在葬礼上的挽歌,却依照情书的方式写就——马勒的音乐写作总是同时意表对立的两极。


悖论如山般层层堆叠。他在纸上暧昧地勾画着私密的、鬼鬼祟祟的,甚至是令人感到羞耻的情感的同时,起用百人演奏的大乐队编制,将一切诡谲阴暗赤裸裸地摆在成千上万名听众面前。音乐形式与所传递信息本身巨大的反差成为马勒创作中固有的特质,沿着这条线索,我们或许可以找到马勒致命吸引力背后的秘密。社会大众追逐昙花一现的浮华与潮流,作为个体的人终被吞噬。马勒借由大乐队的呐喊解放被束缚的个体无意识,最终扭转了个体消亡的命运。于是,即便与3000人一起坐在音乐厅里聆听马勒,你依然会是孤独的,感受只与自我相关。


马勒是否创造了现代世界?


众所周知,19世纪最后5年到20世纪前10年间,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1901年,进入蓝色时期的毕加索将艺术的魂魄从具体可感的人物肖像画中抽离,赋予其抽象化的形式外观,所要传达的创作意图被隐晦地埋在抽象而非具象的画面中,当时这种手法并未引起太多人的关注。詹姆斯·乔伊斯在小说《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的写作中开始偏离线性叙述,逐步转变为《尤利西斯》的漫游式内心独白。爱因斯坦每日早晨对着墙上牛顿的画像道歉,由于自己在宇宙方程式上增加了第五次元——时间,彻底颠覆了前辈大师的宇宙运行法则。1899年,弗洛伊德 (Sigmund Freud) 借由 《梦的解析》一书探讨了心灵的无意识领域,更进一步挖掘精神官能层面的性的起源,以及被他本人称作“精神分析”的谈话疗法。


在这些重大领域的突破面前,马勒的贡献看似相对保守,甚至不那么重要。马勒创作的大框架结构可以上溯至海顿时期,受众是相对主流、骄傲的中产阶级。和同时代的人相比,他算不上是拓荒者。然而,马勒的每一次革新都会引发大众的共鸣,甚至预言下一个时代的来临。马勒丢弃了贝多芬、勃拉姆斯与布鲁克纳等老一辈人惯用的田园风格画布[施特劳斯在《阿尔卑斯交响曲》(An Alpine Symphony)便延续了传统的叙述方式],在音乐写作中融入多重隐晦的含义,大多可归入人类潜意识的表达。毕加索具突破性的画作——《坎魏勒肖像》(Portrait of Kahnweiler,1910)中破碎、充满棱角的脸仿佛是马勒音乐的镜像,两者传达出同样的精神——多重视角带来的多重含义。


马勒与卡夫卡(Franz Kafka)一样,将个体经历、自我分析及社会批判与大胆、骇人的世俗手法相结合。他也和乔伊斯一样,用凌乱的方式描述世界。马勒的语汇不如勋伯格或阿波利奈尔(Apollinaire)来得节制、新颖,有魔幻色彩。相反,它们都是些日常用语,通过回忆倒叙、时间翻转或快进、罕见俚语的插入、和谐音程的错位,以及各种禁忌思想的加入令一切听来仿佛是全新的语言。“为此,哦,我亲爱的人啊,这才是真实的克里斯汀:从肉到灵,从血液到每一道伤痕。音乐啊,请慢一点。闭上你们的眼睛,先生们。等一会儿。这些白血球有点麻烦,请保持肃静。”这段描述究竟属于乔伊斯还是马勒?你决定吧。


漫画《马勒与第一交响曲》:古斯塔夫·马勒于布达佩斯指挥首演他的第一交响曲。绘于1889 年。


1905年,爱因斯坦先后发表了五篇带来重大变革的论文,均围绕狭义相对论及相应数学方程式展开,即E=mc²,并借此发现足以毁灭整个世界的原子能量。马勒与爱因斯坦拥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来自德国汉堡的物理学家伯林纳(Arnold Berliner)。他从伯林纳口中听闻爱因斯坦的理论,并与布鲁诺·瓦尔特(Bruno Walter)兴致勃勃地讨论起“原子能”概念。1907年,当读到一篇题为《物质、以太与电力》(Matter,Ether and Electricity)的文章时,马勒更是兴奋不已。他清楚地意识到“自然的法则将因此发生改变,比如,权威的万有引力定律可能在某些情况下站不住脚;即便是现在,亥姆霍茨(Helmholtz)也不能假定重力规则在无穷小的距离内适用,不是吗?”。马勒不光敏锐地意识到爱因斯坦理论的重要性,还随之调整了自己对宇宙的认知参数。


爱因斯坦算得上一位热情的小提琴演奏者,他将科学定义为“我们所看到的、所经历的一切,只是通过逻辑的语言进行描绘表达出来”,而艺术则是“一种形式,其中的思想联结难以被有意识的心灵所察觉”。马勒深谙差异化的重要性,甚至刻意不去挑明两者间的联系,以此来实现包容多方矛盾、多种可能的稳定。在第三与第七交响曲中,马勒暗示了未来的生态灾难;在第六交响曲中预言了一场世界大战迫在眉睫。与爱因斯坦一样,马勒探求的是规则以外的可能性。除却最早期的创作,为了重组人们对于音乐时间的感知,马勒总是避开固定节拍等既有法则。爱因斯坦发现“时间”在较高引力场的作用下会走得更缓慢些,而相对运动或静止物体对于时间的感知也各不相同。马勒则清楚地知道,时间作为一种描述,会随着不同时刻的情绪发生变化。


1910年慕尼黑第八交响曲首演排练现场,画面中的马勒正在为9月12日的首演做准备。


若说起马勒最熟知或心意相通的当代推手,当属弗洛伊德无疑。弗洛伊德比马勒年长四岁,同样是捷克犹太人,皆出身于乡下,两人的作品都基于早年生活的经验或不幸。若没有童年在父母卧室中小便的经验,身为母亲最爱的孩子目睹了父亲因为种族出身而遭受羞辱,弗洛伊德怕是不可能阐释出“俄狄浦斯理论”。少年马勒则眼看着五位死去的兄弟被从酒馆中抬出,小小的人儿躺在棺木中,伴着酒馆里从未曾停歇的歌声与喧嚣,于是有了第一交响曲中诡异古怪的《亡儿悼歌》(Kindertoten lieder)—一首欢呼雀跃、醉醺醺的吉格舞曲。


马勒与弗洛伊德都选择跳脱出来,从外部审视自我存活的世界。对弗洛伊德而言,个体经验是精神分析学的第一手资料;对马勒而言,个体经验则能在音乐创作的同时实现评论,既沉浸其中又能抽离其外,仿佛一本写满注释的圣经。这两位拥有着同样源自犹太血脉的智识心灵,能将多个离散的思绪交织在一个论述中。弗洛伊德的“自由联想”源自犹太教法典——《塔木德》(Talmud),来自各地且流传数世纪的犹太先知们的教诲同奉于眼前,拒绝直接的、单一的、一以贯之的逻辑论述。这与马勒在音乐中肆意穿插号角与民歌的做法毫无二致。


二人将自身固有的犹太背景视作剑与盾牌。“因为我是一个犹太人,所以能将自我从各类狭隘的偏见中解放出来,他人智识上的局限在我身上起不了作用,”弗洛伊德说,“并且,身为犹太人,我永远准备着反对他人的意见,哪怕与‘紧密团结的大多数’的所谓共识分道扬镳,我依然可以顾我地前行。”马勒曾说,身为犹太人意味着生来就矮人一截,手臂比别人短,游泳时你要加倍努力才行。既是“三度失去家园的无根流浪者”,又何须在意既定规则?这两位同时嗅到了自我所肩负的改变世界的使命感,不但承担起“修复世界”(Tikkun Olam)的责任,甚至进一步协助完成上帝的创世工作。


选自古斯塔夫·马勒第十交响曲谐谑曲部分乐谱手稿。在乐谱上马勒写着:“魔鬼与我共舞/疯狂,它死死地抓住我,一个被诅咒的人!/毁灭我/我将忘记我的存在!”


1907年,马勒对西贝柳斯说:“每首交响作品就像一个世界,必须包含一切。”这句话传递出马勒对音乐功能的理解与要求,对他而言,音乐理应是全宇宙的反馈,同时承担着修复世界的责任。西贝柳斯当时搬出所谓“文本纯化理论”给予反击,实属心胸狭隘。后来,这位爱尔兰音乐巨匠默默无闻地度过人生最后三分之一的时光,而马勒则是拼了命地写作,直到生命的最后一个夏天,恐怕如此截然相反的人生轨迹并不是偶然。


在马勒眼中,音乐不是娱乐,不为取悦他者而存在。通过参与政治与社会公共领域的活动,音乐具备“撼动全世界”的潜能。马勒在第一交响曲中攻击了社会对早夭儿童的冷漠,在第二交响曲中否定了宗教教义关于来世的诫命,第三交响曲意图唤起生态环保意识,第四交响曲则宣扬种族平等。从未有作曲家做过如此尝试。一位学生称马勒是“音乐界的救世主”。(对此施特劳斯嗤之以鼻,“我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该被拯救呢”。)马勒从不肯清晰地阐明观点,他暗示道:“音乐中最精妙的部分永远不可能在音符中找到。”音乐背后的意义等待着演奏者与聆听者的诠释与传递。当然,先前关于马勒与爱因斯坦内在关联的一些个人观点还有待探讨。


德国指挥家、作曲家理查·施特劳斯与奥地利画家、舞美设计师阿尔弗雷德·罗勒在维也纳国家歌剧院前的合影。


“如果用尼采的话来说,我是‘不属于自己时代的人’……施特劳斯才是生逢其时的那个,所以他能在活着时就享有不朽名声。——马勒如是说。


毋庸置疑的是,马勒在当代被视作精神启示的范本。热情的马勒迷们组成了互联网聊天网站“马勒名单”(Mahler List),某位拥趸称马勒的音乐道路经历了“明显的蜕变时刻”,并将此蜕变称作属于马勒的“另一条通往大马士革之路”。2001年“9·11”事件后,一位教师在网上发表评论道:“唯有音乐,尤以马勒的音乐为代表,能将人们在如此沉痛中彼此联结,承受无法承受的事。”某乐团乐手在演奏马勒之后,感到了“身为人类的自豪”。在电视纪录片《一位旅行者的旅程》(A Way Farer's Journey)中,儿科肿瘤学专家奥莱利医师(Dr. Richard J. O'Reilly)称马勒对相关疾病“具有治愈能力”。在科罗拉多州博尔德郡(Boulder)举办的马勒音乐节中,一位耶稣会的牧师彭宁顿(John Pennington)谈及为临终病患演奏马勒时的场景:“音乐传递出极致的乐观对于病患及看护者而言都是十分珍贵的精神。”


大量不负责任的评论总是津津乐道于所谓莫扎特效应,宣称听莫扎特《第13号小夜曲》(Eine Kleine Nachtmusik)的孕妇能生出聪明宝宝。相比之下,马勒音乐远算不上解决全人类困境的灵丹妙药,它更多的是悄悄渗透进我们的集体无意识,仿佛休眠一般,在人们需要时如神启般显现。它不仅触碰人们未知的领域,更释放压抑的情感。神经学家奥利弗·萨克斯(Oliver Sacks)已然感受到马勒音乐的影响力,但对这位音乐家却摆出一副冰冷的姿态,因为他曾被马勒某段“该死的、总让人引发幻觉的旋律”搅得睡不安稳,噩梦连连。“是不是你曾抛弃某位年轻病人,或者销毁了自己的文学作品,所以才会失眠的?”他的同事问道。


“都有可能吧,”萨克斯回答,“我刚从儿科辞职了,并且烧毁了一本刚完成的散文集。”


于是,这位同事自信且精准地为萨克斯做诊断道:“你脑子里正在播放的是马勒的《亡儿悼歌》,马勒为早夭的孩子所写的歌。”


木刻版画《猎人的葬礼》,由浪漫派画家莫里兹·冯·施温德创作于1850年。该作品以视觉方式展现马勒第一交响曲中“动物葬礼进行曲”的主题,对埋葬猎人的动物们逐一做了细致描绘,动作神情各异。


马勒的音乐拥有特殊魔力,它早已钻进你心里,而你却浑然不觉。它让国家元首心神不宁、专业人士备受困扰,它释放压抑的情感,进入人们的梦境并实现个体的自我满足与自我和解。“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治疗方案,”芝加哥哲学家努斯鲍姆(Martha Craven Nussbaum)在论文中称,“马勒只是通过音乐表达观点,认为一个人总有办法克服原始的羞耻感,不带怨恨与嫉妒地挺身而出。”与弗洛伊德一样,马勒总对我们说:勇敢地做自己,这没有什么不好的,甚至是可敬的行为。他的音乐代表着高压锅社会里的个性之声,试图在强调集体服从的世界中重新肯定个体价值。这正是一个人从艺术中所能得到的至高慰藉:让我们与自我和平相处,亦是马勒对于当代世界的贡献。


为什么是马勒?


为什么是现在?最后,有两个问题是不能绕过的。为什么一位曾被遗弃的作曲家能取代贝多芬成为20世纪的音乐点击热门,为什么他等了这么久才迎来自己的时代?坊间普遍流行两种说法:有人称早几年马勒的影响被压制了,有人称这是某种“一夜之间”的复活。这些误解亟待勘正。


除却纳粹统治时期,马勒的音乐从未真正意义上的沉默过。从1911年马勒逝世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他的作品在全球范围内共演出了2200次(其中德国900次,荷兰400次,奥地利300次),是20世纪仅次于西贝柳斯与施特劳斯演出频率最高的作曲家。然而,他也引发了同等浓烈的敌对情绪。在美国,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nini)与达姆罗施(Walter Damrosch)视马勒的交响曲为令人作呕、乏味的讨厌鬼。《时代》杂志发表了标题为《蛀虫马勒》的文章,警告读者说,“其音乐中沉思的忧郁将令一个又一个听众情绪低迷”。在英国,人们表示马勒总是“辛苦地东拼西凑,缺乏至关重要的灵感火花”。


见过少年马勒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如此写道:“如果说马勒的音乐真的一钱不值,我想情况也的确如此,那么问题将是他应当如何运用自己的才能?毕竟,能创作出如此多烂音乐的才华实在百年难遇。”不那么教条主义的人或许会问,如果马勒的音乐真的这么烂,为何能引发如此激烈的反应与评价。糟糕的艺术根本不需要花费精力与智力去诋毁、反对。这些年来,即便鲜有人问津,他始终是人们皮肤底下的一道痕。


1911年4月,某维也纳当地报纸刊登此画:“奥地利作曲家古斯塔夫·马勒,临终前躺在巴黎疗养院病床上。”


马勒的复兴经历了三个阶段。首先是1959到1960年间BBC主持的百年纪念,之后纽约爱乐乐团将这股“有待检验的风潮”从1961年延续到1965年。再后来,伯恩斯坦推出一系列灌录的唱片;意大利电影导演维斯康蒂在1971年的电影《魂断威尼斯》中选用了第五交响曲的小柔板作为背景音乐:马勒风仍在延续。到20世纪80年代,技术发展大幅度提升了激光唱片的音质,大规模的高保真马勒作品得以在市面上流行。至1995年,市场上已经有1168张马勒的专辑;15年之后更是翻了两倍之多。


第三波马勒复兴则仰仗互联网时代的到来,任何知名的事物均可以被无限复制重复。1990年到2010年间,至少有超过二十部电影使用马勒的作品作为配乐,点击率最高的是小柔板,其他包括伍迪·艾伦(Woody Allen)《贤伉俪》(Husbands and Wives, 1992)中的第九交响曲,贾木许(Jim Jarmusch)《咖啡与香烟》(Coffee and Cigarettes, 2004)中的《我被世界所遗忘》(I Am Lost To the World),而《亡儿悼歌》则出现在阿方索·卡隆(Alfonso Cuaron)令人不安的电影 《人类之子》(Children of Men, 2006)中。另外,围绕殡仪馆家庭成员故事展开的热门美剧《六尺以下》(Six Feet Under)中选用了《大地之歌》第一乐章的《饮酒歌》作为配乐。坊间甚至买得到印有“我被‘马勒’了”(I’ve been Mahlered)的T恤。报纸再也不需要为“马勒”做名词解释。各种迹象表明,他的时代已经到来。


《魂断威尼斯》剧照。意大利导演卢奇诺·维斯康蒂执导的电影,根据德国作家托马斯·曼小说改编。背景音乐采用马勒第五交响曲。


2007年10月的一个早晨,加拿大多伦多上班族们在皇后街大桥以及湖滨大道东沿岸发现一尺多高的“马勒”涂鸦墙。“究竟这个躲在我们中间的‘马勒’是谁?”一位网络记者问道。无人解答亦无人现身。马勒的名字仍在那儿,在人行道旁。为什么是马勒?为什么他的名字突然流行起来?是着迷他的音乐还是他本人?又或者说世纪之交大熔炉式的维也纳所散发的信心与脆弱,正如我们今天所经历的那样,交织在一起的矛盾挑动到了你我的神经?那可是一个拥有弗洛伊德、马勒、马赫(Mach)、维特根斯坦、施尼茨勒(Schnitzler)、赫茨尔(Theodor Herzl)、托洛茨基(Trotsky)以及正准备朝世界发起冲击的青年希特勒的维也纳。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自我主义与理想主义、情欲美学与苦行禁欲、崇高的与卑贱的,一切都在这里交汇交锋,而马勒正是旋涡的中心。对某些人来说,他是英雄,而其他人将他视作病态的神经质。了解马勒及他的音乐将是我们理解文明进程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本质的重要功课。


他的音乐既高雅又平庸,既有原创性又有衍生性,既有令人惊叹的灵光也有迂腐的陈词滥调,总之,马勒拒绝教科书式的文本解析。听马勒的音乐是一场开放式的心理游戏,反讽的语汇考验着每一个人的智识;这又是一场发现之旅,意味着自我揭示、寻找慰藉与重生。不论何时,我们都需要马勒的医治。每一首交响曲都是挖掘自我内在真相的强大动力,认识马勒终将为了认识我们自己。



为什么是马勒?:

一个人和十部交响曲如何改变我们的世界

[英]诺曼· 莱布雷希特 著 庄加逊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8-10

ISBN: 9787108060808 定价: 5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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