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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哲学家和辻哲郎:一段生涯的本质,在它的幼稚时期就已经展现无遗了

[日]熊野纯彦 三联书店三联书情 2019-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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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17岁的青年和辻,怀揣浪漫文学梦,从古老乡村来到大城市,又从大城市去往异国他乡,开始追寻那些源自西欧的哲学、伦理学的真理——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城市、东瀛与西欧、文学与哲学,穿越这些交汇点,和辻哲郎走过了困惑与清醒、徘徊不前与积极作为相互交织的艰难历程。


和辻哲郎是日本近现代哲学和思想领域的代表性人物,著名的“京都学派”中的一员,与西田几多郎一起被称为京都学派的“双壁”。和辻哲郎既以《古寺巡礼》、《风土》等语言优美的文化史作品赢得了广泛的读者,同时他也是日本哲学史上最庞大的哲学著述《伦理学》的作者。他经历了自甲午战争至“二战”结束后的风云变幻,记述他的一生就是对那个时代的记录。



*文章节选自《和辻哲郎与日本哲学》([日]熊野纯彦 著 三联书店2018-11)。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在文末留言。

昭和三十二年二月,和辻哲郎在书斋中(田沼武能摄)


文人哲学家和辻哲郎(节选)


文 | [日]熊野纯彦

 

一段生涯的本质,其实在它生命的幼稚时期就已经展现无遗了。每当我思考现在、回顾幼年时代的时候,都会加深这种认识。“这个是确凿无疑的事情,一方面是悲痛的,同时它也充满无限的慰藉”———森有正如是说(《在巴比伦河畔》)。

 

一个生命的本质,在它行将结束之际,不也是将其面目展露无遗吗?尤其是,如果是一位把书写当作生活的一部分的人,那么在他生涯的最后时光留给世人的作品中,对于他的一生与思考来说那些本质性的东西不也将展现无遗吗?

 

生之形态,可以有无限多样,上面写下的感慨也许不过是迷信之属。虽说如此,但当我们想到和辻哲郎的时候,似乎就是无法逃离这些想法。

 

到了晚年,和辻哲郎开始在《中央公论》上连载他的《自传试笔》(始于1957年1月号)。连载开始三年后的1960年2月,“由于作者生病”,连载中断。当年12月,作者本人也去世了。和辻的记述,才刚刚追忆到他的高中时期。

 

在目前通行的《和辻哲郎全集》第十八卷中,这份自传的内容共占455页,中断在他为自己的青年时期画像的部分。未能完成这一作品,原因之一当然是作者的健康状况,但是,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和辻花费了过多的篇幅去记录他对幼年时期的记忆。对于自己出生的村庄、家族史等的记述,读来令人感到异样的绵长。

 

仔细想来,哲学家写自传这件事本身其实并不多见。近代日本主要的哲学家中,只有几个人写过几篇包含有儿时回忆的随笔(例如人们较熟悉的三木清《读书遍历》一文),除此之外,制订了计划,并且是要按照顺序进行追述的自传,甚至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和辻哲郎在晚年要尝试回顾自己的生之轨迹,此事本身就是一个另类之举,值得加以考察。

 

和辻哲郎 《自传试笔》第一篇的标题是“我出生的村子”,他起首写道:“50年前,我刚初中毕业满17岁的时候,从乡下到了东京。偌大的东京,我只认识3个人。”(第十八卷第5页)后来,和辻的熟人中,包括东京人和地方城市出身的人在内,其中大部分是城市人。“纯粹农村出生长大的人,在我认识的人中反倒是意外的少。”而且,“不知为什么,那种人大都早死。看来,在农村出生长大这件事,对于在城市里工作这件事未必有利”(第十八卷第6页)。接下来,和辻进一步写道:

 

一旦觉察此事,我内心对于自己生长的幼时记忆就陡增爱惜之情。那些体验,绝不是在随便哪里的农村都有的。现在我住的东京郊外,原本是武藏野的农村,看看这里,与养育我成长的农村差别太大了。这当中也有时代的差异,但或许风土的差异更为显著。笼统地说一个“农村”,其实日本的农村千差万别。或者可以说,这种差别和人的个性之间的差别一样不同。

 

特别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痛感到那些农村的变迁。与时俱变的激烈程度,绝非只有经受过震灾和战火洗礼的城市。即便是从未遭受过大破坏的平静农村,在五六十年间也发生了显著的变迁。像“深渊浅滩,世事变化无常”这类的话我自孩提时代就不止一次地听说过,也总认为自己已经心知其意。然而,当我真的亲眼见到儿时的一个深潭变成浅滩时,我才痛切地感到以前对这话的理解只不过是抽象的。(第十八卷第6—7页)

 

因此,50年、60年前的农村与现在的农村不一样。古老村庄的姿容只在那些知道沧桑之变的人们之前显现。然而,和辻哲郎继续写道:“存在于我记忆之中、唤起我的爱惜之情的农村,实际上就是那样的事情。”(第十八卷第7页)


 由此可知,让和辻在人生的最后时光写下自传类作品的是这样一种冲动,即要记录一处农村,要留存和辻哲郎曾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村庄的记忆。事实上,和辻在《自传试笔》中占用大量篇幅回顾了自己的幼年生活,生动地描写了一种农村的生活及其各种细节。我们似乎看到,和辻哲郎在他老年的作品中,借助被极度限定的素材,回归到了“风土”与“历史”这一他自身的基本问题上来。


和辻开始连缀起那些回想,另一方面也是为那些早逝的知己、那些和他一样走出农村来到城市的人们献上的安魂曲。追忆逝者,谈论历史,作者真正的动机常被遮掩,但执笔时的和辻哲郎确乎常陷入一种淡淡的无奈与感慨之中:那些曾与他处在相同境遇中的伙伴都已逝去,而只有自己尚活在这世上。


……


和辻哲郎几乎是终生保持了他的“爱知”态度,他将这种爱远溯至上古,直达人类的幼年时期。在和辻那里,哲学性思考的动机首先就是探究问题的起始与原型,此处所举可为佐证。这样的动机,在《自传试笔》中又是与追溯自身记忆、复苏一个村落的生之形态的执笔冲动深切相关的。


我们将先从这部分开始论述。在追踪和辻哲郎自己对他的幼年至青年时期的时空进行的详尽回忆的同时,也将触摸指引了和辻后来之思考的动机底蕴。


1.仁丰野的土地


1923(大正十二)年秋天,和辻哲郎为悼念恩师写成《科培尔老师的生涯》一文。文章起首写道:“如果科培尔老师能以他那鲜明地‘抓要害’的力量和明快直观的描写技巧详细追忆他自己的生平经历的话”,那一定会是一本极为有益并且意味深远的自传(第六卷第5页)。

 

死神离自己不远了——意识到这一点的和辻哲郎开始写下自己的回想,通过这些文字,我们获得了一部充满着“明快直观的描写技巧的”自传。和辻自传的画面感很强,下面引用一段他对故乡村庄的描写以资证明。

 

我出生的农村,位于那条自北向南穿过播磨国中心地带的市川河的西岸,地名叫仁丰野。它在姬路市区以北一里多远的地方,现已划入姬路市,名义上是市的一部分。但实质上,这里是农村,这一点和我出生时没有什么不同。

 

市川河从但马的生野附近流出,所以自古以来这条河的河谷就是通向但马的交通要道。由于生野矿山的需要,这条河谷铺设了铁路。那已是六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河两岸的谷地有时很开阔,最宽的地方差不多东西长能达到一里。然而,从生野向下游流出十里多、快要到姬路市那片平原(想来这平原也是市川河造就的)的当口,东西两岸的山峰陡然对峙逼近,只留下三四町宽的狭窄河面,正像是温酒的德利酒壶的那个细脖颈。以此脖颈处为界,到此为止的市川河流域整体就成了德利酒壶的壶身,形成神崎郡这一独立的郡。而郡的南端,也就是在酒壶的脖颈处,有个叫砥堀的村子。那里的山中有被河水淘空砥石而形成的山谷河流,村子的名称或许也是因此得来的吧。仁丰野是这个村子的一部分,它位于刚进入酒壶脖颈子的地方。过去是在神崎郡南端的这些村子,如今是在姬路市的北端了。(《自传试笔》,第十八卷第7—8页)


2.对“紫云英花田”的记忆——少年时代小小的永远


和辻哲郎1889(明治二十二)年3月1日出生,父亲是村医,名叫瑞太郎;母亲叫阿昌(masa),哲郎是家中次子。此时,《大日本帝国宪法》刚颁布不久。仁丰野的当地发音是Ni-bu-no,意为“乳汁田野”。这里原本是大面积放牧的“草场”,但在江户时代初期被开垦成为农田(同上书,第16页以后)。

 

孩提时代的和辻哲郎眼中所看到的,是在明治维新大潮的裹挟下即将发生巨变的农村。那是“大变化之前的,也就是和江户时代没有很大差别的那种村子状态的最后阶段4444”。佃农们依然是每年交地租,租税沉重。在明治二十年代,和辻家所在的村子是个“远比现在贫穷、衰败”的村庄(同上书,第23页)。


小山村在时代激流的冲刷中不断走向衰微。村中贫富的差距不大,“因为并不是村子内部出现了财富不均,而是财富流向了村外”(第24页)。在这个大家都穷的村子里,和辻家世代为村医,家里的二町田租给佃农种着,所以他们家在村里算是富裕户了。这个村子里,能供孩子接受较高层次的教育、送他们进旧制中学的人家只有和辻医院和寺院的住持家。


贫穷的农民在种地之外还要干其他营生,有的人家同时也是铁匠铺、豆腐坊或者油坊、包子铺,也有的人家同时经营大车店、旅店、木匠等。“这些活计都是副业,一到农忙期,大家又都变回农民了。”“只有村医和寺院住持家不同,这两家人从未下过田。”然而,“也没有纯粹的地主”(第33页)。村里仅有两户不事稼穑的人家,而和辻哲郎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中,少年哲郎的处境也就因此带上些复杂的色彩。虽说是出生于一个贫困的山村,但和辻哲郎家的经济条件还是不错的。


如此时光流逝中,印在少年哲郎记忆中的,也是他后来不断怀想的这样一些情景:早春“采摘笔头菜”(第35页),“麦田里间种的油菜花开成片,还有紫云英花田”,尤其是“在紫云英花田中嬉戏时的幸福感觉,在那以后的生活中是再也没有的”(第36页)——和辻哲郎的儿时记忆被那以后纷沓而至的,主要是属于都市的岁月无可逃避地侵蚀了。即便如此,无论对于谁都是无可替代的幼年童年时期那些小小的永远的回忆,毫无疑问,也在和辻哲郎心中永存。


明治三十四年,姬路中学时代。照片第一排自左至右第三人是和辻哲郎


3.村里的生活——作为观察者的少年


周围的人们被生活所迫,都在兼营农业和其他营生,只有自己生在一个不用下地的人家——这样一个少年在他送走大半生涯、已步入老境的时候,详细地回想起当时那些乡间耕作的场景。那时的少年,应说是一位观察者。


麦田消失,水田出现了。“灌溉渠里很快就灌满了水,深翻过的田地里一片片地灌进水来,牛拉着犁铧再把灌水的田犁上一遍。”不久,开始插秧了。“如果此时恰好逢着梅雨,全村人就异常兴奋起来,表现出集体心理的高涨状态。”(第38—39页)“需要强烈的日光和水分的热带类型的植物在这里繁茂地生长着。盛夏时的风物几乎和热带地区一样。代表性的作物就是水稻。而且,那些需要寒冷干燥条件的寒带类草木在这里也同样旺盛地繁茂生长。小麦就是它们的代表。如此一来,大地在冬天有小麦和冬草覆盖,夏天有水稻和夏草覆盖着。”(第八卷第135页)上面是《风土》一书中记述的日本的农村。它的形成背景正是和辻少年的所见所闻。  


4.村庄的现实和村落的理念


让我们继续看《自传试笔》中的叙述。村里的所有居民,除去医生和寺僧以及他们的家属,全体村民都要动手参加插秧。女人们唱起插秧歌,男人们用扁担挑来捆好的秧苗,或是一边插秧还要一边翻地犁地。插完秧一两周以后就要拔草了。人们在烈日下低头弯腰,劳作在水田中,忍受着水汽蒸腾的湿热酷暑,从事着强度极大的劳动。医院就是和辻家,在劳动中病倒的急诊患者被送到这里。拼尽体力的劳作总要到农历七夕的时候才能缓下来,不久就是盂兰盆节了。村里的“盆舞会”是“地藏盆”,举行这项活动的时间要比盂兰盆节晚两个星期。节日过后,就到了割稻的季节,同时也是小麦播种的季节。等到把新稻米分装进贮米专用的稻草包时,时间已经接近旧历年的年底,匆忙间,新的一年已经来临。等到和辻家的后院开始堆放起佃农交来的租米,那就已经过了新年正月的中旬。


这就是和辻哲郎少年时代亲身经历过的农村生活的节律,是农耕业自然镌刻出的秩序生活。村医在这种劳作的节律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他也是这样的一位村里人。然而,医生和寺僧是处在那些具体的农活耕作之外的。因为他们的家人都是不下田、不打麦的。在这种意义上说,少年和辻也就与村子里的生活节奏有了些距离,可以说他的人生也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启程的。——太宰治和宫泽贤治显然是站在富人、剥削者一方的,他们的作品中或隐或显地传达出罪恶意识。和辻哲郎的作品中这样的罪责感很淡薄。当和辻回望自己少年时的光景时,他眼里充满的甚至可以说是羡慕与怀恋。


另一方面,情况也并非那样单纯。因为少年哲郎不久就感到了自己的处境不太舒服。还有一点是因为,一旦谈到共同体的理念时,不可避免地会与现存的或是实际存在着的共同体之间发生脱节现象。当和辻在《伦理学》中将“地缘共同体”作为人类社会制度的发展阶段之一加以论述时,在他心头显现的是那个养育了他的村庄的景象。



和辻哲郎与日本哲学

[日]熊野纯彦 著 龚颖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8-11

ISBN:9787108063182 定价:48.00 元


日本的“哲学”如同中国的哲学一样,都是近现代以来在西学影响下建构的产物。本书既是日本现代哲学的精要小史,又是同时代知识人的代表、“文人哲学家”和辻哲郎的人生和思想素描。


和辻哲郎是日本近现代哲学和思想领域的代表性人物,著名的“京都学派”中的一员,与西田几多郎一起被称为京都学派的“双壁”。本书作者为东京大学哲学系教授,长期致力于西方哲学与日本近现代哲学史的研究。他将和辻哲郎的学术思想置于以京都学派为代表的日本近现代思想发生与发展的历史进程之中,通过细笔勾勒日本现代哲学的发展简史,不仅呈现了在东西文化的折冲交错中和辻哲郎的人生路途及其思想图景,同时也直面他在日本迈向军国主义的历史关节中的与世浮沉和所思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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