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红军长征记》是毛泽东同志1936年组织编写的长征回忆录汇编,其底本是《西行漫记》的重要资料来源,是有关长征的最原始记录。回忆录中大量鲜为人知的历史细节不仅体现了长征过程的艰辛,也记载了沿途的地理、气候、民俗、生活、交通等多种情况,是研究长征历史不可或缺的第一手资料。
本文与《从甘肃到陕西》两篇文章,1936—1937年间曾在中国共产党主办的法国巴黎《救国时报》上以连载形式发表。作者邓发模仿陈云文章,托名俘虏身份进行回忆,是对红军长征后期行动的完整、详细的描述,可与《随军西行见闻录》互为补充。因其写作时间在长征结束不久,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1948年11月东北书店曾出版了本文的单行本,人民出版社1955年编辑出版的《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长征记》收录了这两篇文章。
*文章节选自刘统整理注释的《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雪山草地行军记”一文,作者杨定华。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在文末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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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发(杨定华)(1906—1946),广东云浮人。1922年参加香港海员大罢工。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参加省港大罢工和东征战役。1927年参加广州起义。1928年后任中共香港市委书记、广州市委书记,从事地下工作。1930年后任闽粤赣边特委书记兼军委主席,1931年初主持闽西“肃反”,造成“肃反”扩大化。1931年7月到中央苏区,任国家政治保卫局局长,领导中央红军中的政治保卫工作。1934年1月中共中央六届五中全会,被选为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长征中任中央军委第二野纵队副司令员、政委等职,参加了遵义会议。1936年12月受中央委托,化名杨鼎华去苏联与共产国际联系工作。1937年9月化名方林,任中共中央驻新疆的代表和八路军驻新疆办事处主任,1938年9月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补选为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职工运动委员会书记。1945年9月代表解放区职工出席在巴黎召开的世界职工代表大会。1946年4月8日,同博古、叶挺等人返回延安时因飞机失事,在山西兴县黑茶山遇难。本文所讲的雪山草地是指四川、西康、青海、甘肃之间的三角地带。这一带地方是红军在远征途中所经过的特殊地方。据说红军自诞生以来,从未遭遇到在经过雪山草地时所遭遇的那样的困难。其实在全中国,甚至在全世界也恐怕没有这样“怪”的地方吧!整个雪山草地的区域广大非常。雪山地区的行程约三十一天,以里程计算有二千七百里左右,草地行程七天,约六百里。有许多雪山草地,不仅是人迹罕至,而且有时在地图上都找不到。且在下面来详细说明这些雪山草地的情形吧。红一方面军于一九三五年六月初由四川宝兴县之大硗碛起即过夹金山。夹金山位于宝兴之西北,懋功之南,茂州、理县之西南,高耸入云,经常不见山峰。红军从云南转入四川时是暑热的夏天,每人都只穿一套单军衣;同时红军中的指挥员和战斗员都是中国南部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忽然进入雪山草地区域,在过夹金山之前,想补充衣服是不可能的。红军当局最初打算命令各个连队用些瓶子载一点酒,每人分配一两个辣椒,以备上山时压寒。但当地人民总数不到百家,那里来这许多酒呢?这愿望不能达到,结果只有在上山之前,由各连烧些辣椒开水每人吃一碗然后上山。夹金山确是怪得很,与峨眉山的雪山比拟,有天壤之别。峨眉山的雪,是可以供有钱的绅士阶级,不远千里而来“赏”的,然而夹金山的雪不但不能“赏”,而且会冷死人的。夹金山上每天下午则大雪纷飞,冷气遮蔽着整个天空,所谓“乌烟瘴气”的俗语,对于夹金山上是最适常的形容词。照例想来,上山走快一点,身上发热,就可以御寒,然而空气却不容许你这样想。因为山上空气异常稀薄,呼吸异常困难,因此只好慢慢地一步步来走。吃辣椒水的办法,结果只对身体强健的人起了作用,对身体弱的人则不生效力。这些体力弱的人竟有些冷得牙齿拍拍地响,有如机关枪发射的声音,甚至脸上也改变成黑黝的颜色。然而他们的革命热情的火焰,烧毁夹金山的奇冷;并且红军间的革命友爱,经百战锻炼而来,在过山时,大家互相照料帮助,更是不遗余力,所以情形虽然这样困难,然而除个别同志牺牲之外,竟都平安地渡过了夹金山。有青年将军之名的红军第一军团军团长林彪和总司令部的侦察科长胡底[1]因身体衰弱,山上气压太低,几次晕倒,以后是在同志们的极力协助之下,才渡过了夹金山的难关。进入大维以后,真是另外一个世界,与中国内部完全不同。使人最容易感觉到的,是大维的建筑物,有高至十余层之喇嘛庙,一切民房,也都是东土耳其式的平顶的两层楼房。房之四壁均以石筑成,屋顶亦以石板盖之。每所房都有一间经堂,经堂画满了五颜六色的佛像。此地藏民都信佛教。生活方面与中国内地人民又不一样,他们每天只吃青稞面和玉蜀黍(包谷),有时亦吃牛羊肉、牛奶、牛油等。声音语言亦不相同,他们讲话我们简直一句不懂。穿的是喇嘛袍子,与中国内地之和尚袍相仿佛。鞋子则有点像京戏中武生登台穿的靴。男人身上都佩上一把长剑或小刀,装束好像中国古代“侠士”的神气。一切一切,都是另一种风味。距大维四十里有一市镇,店铺与大维差不多,约三、四十家。该市镇距懋功亦四十里。懋功则有三、四百家居民,有店铺五、六十家,有一所大天主堂。以上三个地方都有个别作买卖之汉人,因此藏民中亦有懂得三两句汉语的。红军在大维休息了一天,即开到懋功。此时在懋功之部队是红四方面军之第三十军。一方面军部队全部集中于懋功附近地域。当晚就借那庄皇伟大的天主堂作会场,开一、四方面军驻懋功部队之干部联欢会。总政治部大设筵席,请在懋功的四方面军干部会餐,我也随着大嚼一顿。餐后,就开始了游艺节目,红五军团的戏团表演“烂草鞋”一剧:该剧主要是挖苦追“剿”军之无能和表彰红军之英勇,滑稽诙谐,惟妙惟肖,把全场同志肚子笑痛。三军团剧团则跳各种舞蹈,热闹了半个晚上才散会。此时红军在东方利用了巴郎关(灌县进懋功的要道),在南方利用了夹金山(天全、宝兴至懋功要道)的优越地形,抗击两方面追击之川军。因此红军得在懋功地区集中整顿,进行军事和政治教育,并休息了四天,使部队恢复疲劳。部队的政治情绪和作战精神非常高涨。但是红军在这时却遇到了一点小小问题,就是因为喝了山上流下来的雪水和吃了玉蜀黍的结果,许多人都患了泻肚子的病,使卫生部的人员忙个不休。幸而经过短短的几天过程,泻肚子风潮也就平息了,休息了四天之后,即向抚边、两河口移动了。离开懋功以后,困难更与日俱增了。沿途既无生意买卖,又无一汉人居住其间。藏民因误信当时国民党南京官方的宣传恐吓和受川军及当地反动分子的威胁,大多藏匿或逃走。红军食盐断绝,粮秣恐慌相继而来,两餐青稞、玉黍、荞麦、洋薯,也朝不保夕,许多中队都常常每天只吃一顿,有些部队则每顿只能吃半饱。无可奈何,只好节省,将两天粮食分作三天来吃。藏民因川军之事先逼迫都逃之夭夭,使红军有钱买不着东西,真苦煞了数万英雄!从两河口至卓克基一百二十里,居中有一个与夹金山一样高大的雪山[2]。这次上雪山自然有经验了。每人除照旧吃辣椒水外,且用盖的毯子将身体包裹起来。就这样越过了雪山。但由两河口更向前进则发生新的困难,沿途处处遇到反动分子胁迫一部藏民出面抗阻红军前进,不断向行进中之红军放冷枪射击。先头部队经过一天一晚还不能进入卓克基。随后反动分子又胁迫一部分藏民退入一幢七层高大之土司房子,准备负隅抵抗。该房之大能容纳五、六千人。红军施放照明枪数响,才把他们吓退了。在这一次,个别的掉队落伍的红军战士,有被藏民杀害者,因为这里的藏民与汉人本来恶感很深,红军初到,解释无从,故有此等情形。藏民仇视汉人并非无因,因为四川军阀常常抢夺其财富,如:金矿、药山(该地区出麝香、虫草、大黄等名药),藏民稍有反抗,即遭当地驻军武装挞伐,以至大批屠杀,因此造成藏民对汉人的极端仇视心理。红军在这里虽然遇到困难,但红军是自有其民族政策的。红军认为藏民仇汉,是由汉人军阀激之使然。红军虽然与其他军队截然不同,但对于藏民一下子是不容易讲通的,必须经过相当时候才能使他们了解,才能消灭他们对汉人的仇视。在到达卓克基一星期以后,红军经过通司(即翻译)向藏民说明红军与过去压迫他们之地方军队不同,红军此来只是由此假道经过,绝不需要任何“进贡”,并且说明红军愿意帮助他们反对汉官压迫剥削。藏民看见红军的态度与过去驻军完全不同,红军纪律亦甚严明,所以卓克基之一部分藏民陆续回家,并愿意卖给我们粮食,并且开始组织革命委员会进行工作。整个藏民区域地形的险恶,是谁也料想不到的。这里的山林,这里的河流,这里的道路,真是千奇百怪。许多山上一年到头都有积雪,厚的盈丈,薄的地方也数尺。古柏苍松,高入云际,森林之密,遮蔽了整个天空;再加上经常不散的云雾,进入山里,简直不能仰见青天。因为终年积雪和雨量很多,所以河流错综复杂。任何人如不由清晨出发,即难到达预定的宿营地点。即是清晨出发,先头部队到达宿营地时,亦已下午二时,最后的梯队则到当天夜里十二时尚未到齐。骡马在中途遭遇障碍,大都未能按时通过,以至延误队伍行进。所以从卓克基出发后,红军被迫得在梭磨休息了两天,等待后续队伍的到来,马匹则等到第三天下午河水退了之后才赶来梭磨集中。梭磨周围村庄虽然不多,但有一座能容数千人之喇嘛庙,比卓克基七层高大之土司房子还要庄皇华丽。总司令部之直属部均驻于此庙,毛泽东、朱德等红军领袖亦在此庙办公。在梭磨两天之后,再向马塘移动,行程七十里。是日天未下雨,路较易走,所以当天下午即全部抵达马塘。该地是懋功通理县、汶川、茂州之大道,北走可达松潘,地势极为险要。但马塘房屋无多,总共只有几家小商店,平素在此收买藏人药材、羊毛者,其余一所是过去驻军在此设卡抽税的房子。所以红军部队极大部分皆在效外露营,到了晚上天又作怪,雨雪纷飞,弄得大家衣服、被毯全部沾湿,不能睡觉。红军在马塘休息一天,各人将衣服烤干,次日又上马塘梁子之大山。由山下至山上之行程约五十里,山之顶点每天下午刮大风,风后就是雨雪,甚至下冰雹,地上异常潮湿。空气与夹金山一样稀薄,你想快走,则不能呼吸。慢走吗?又要受风、雨、雪、冰的袭击,真是矛盾之至!虽然我们极力解决这一矛盾,早些出发,各部队拂晓前即起床,拂晓出发,但因部队过大,后梯队仍免不了享受一点风、雨、雪、冰的味儿。有些体弱力少的人直至次日才抵达宿营地。因为不到马河坝是没有房子的,他们又只好露宿,其余部队则抵达了马河坝,在马河坝又休息了两天。沿途未见一藏民,房子也空空如也。幸好这几天还可以吃到一点藏民土司所遗留下来的残余青稞和玉蜀黍。以后,我们由马河坝移至则格、黑水、芦花等地,那就要沿着河流左右行走。水流之急,有如瀑布,冲击波涛之声,仿佛万马奔腾,湍流之处,波浪高至数尺,与海洋之波澜相似。因此任何地方之河流均不能徒涉。道路方面,则曲折如羊肠,路面之狭隘,只能容许一人通过,路之左右大都是危崖绝壁。人有两手尚可攀登越过,而骡马则跌死甚多,结果只剩下几个老资格的骡子,是从江西出发路上未死之余生者。先头部队进至距马河坝前四十里之则格,一切后续部队仍集中卓克基,补充粮秣,并就地休息训练四天。四天之后,除将勤务机关、卫生部留驻卓克基,向藏民宣传解释,作增进民族亲睦的工作之外,其余部队又继续向则格集中。由梭磨前进经过各地,沿途藏民不管当地的反动分子之如何胁迫,已不如前此之积极阻挠红军了。但终因白军方面曾对他们进行了不少恐吓和欺骗,当地的反动分子曾订有一个严惩藏民的条例:凡帮助红军引路者,帮助红军当通司者,或卖粮食给红军者,均处死刑;若不执行坚壁清野者,则所有牛羊、粮食等财产一律没收;如不听从其指挥同红军作战者亦作“叛逆”论。藏民在这种高压政策之下,不得不逃避一空。在这四十里行程中,雨雪泥泞,隘路难行,而且又到了绝粮的时候;不过“天无绝人之路”,这时该地的青稞已经呈现淡黄色,勉强可以割来吃了。为了避免饿死,红军便只好割麦米煮食,一面四处派人去寻找藏民回家,以便给予一定代价。于是指挥员、战斗员全体动员割麦。大家知道前面粮食更加困难,所以红军当局便命令各部筹备粮秣十天,并帮助一部负责抗击追敌之部队筹划粮食。此时真有“不割麦不得食”之势,除少数担任勤务之部队和伤病员之外,上自朱德总司令,下至炊事员、饲养员,都一齐动手,参加割麦的运动。每天早晨八时,各连队就集合,向指定之麦地进发,一群一群的红色战士聚集在一块,像麻雀一般,各人都自觉自动地劳动着。高兴起来就唱歌,有的唱着少年先锋队歌,有的唱着红军突围胜利歌或一、四方面军会合歌。一时歌声唱遍了田野,不知什么叫做痛苦,只有热情的快活。大队在打鼓驻了五六天,先头部队早已到达了毛儿盖。原驻该地之胡宗南部一营,因为不肯接纳红军一致抗日的要求,并向红军进攻,以致全部被缴械。大队又继续向沙窝进发,行程一百里,中间又是一个五十里高的雪山,好似雪山同我们结了不解之缘。这个山却别有风味,道路很宽,可成八行纵队行进,空气亦较前此各山好些。于是大家时而唱歌,时而讲故事,时而说笑话,这种热闹空气,克服了一切天然的障碍。但因路程太长,结果当天没有能够全部达到宿营地,尚有数千人在中途露营。因为没有粮秣,次日仍向毛儿盖移动。毛儿盖是松潘县属地,是当地藏族地区最大的一个村落,大概有三四百户人家。此地麦田很多,据说收获一年,可供该地人民三年给养。麦已告成熟,为了红军的生存,那就只好割麦子了。但此地也和黑水、芦花等处一样,居民早被国民党的欺骗宣传和当地反动分子的威吓赶跑了,红军要付割麦的代价,却老找不着人。后来在毛儿盖以西十里之卡英回来了十几个藏民,并有一通司(翻译)。红军便把麦子的代价付给他们。在此次割麦后,红军除日给以外,每人补充了十天储粮,以便继续北上。因筹备粮秣和集中部队的关系,红军在毛儿盖大约驻了二十余天。红军从江西出发休息到这许多时间的,算只有这一回。共产党的中央利用这个时间开了政治局的全体会议,并召集一、四方面军之最高首长参加。会议指出一、四方面军会合的意义,讨论了整个政治形势,指出民族危机日益加深,因此决定一、四两方面军必须迅速全部集中北上抗日,首先阻止日本帝国主义在北方的进逼,以武力保卫中国北方领土之完整。军队则根据共产党提出的方针,进行政治、军事的动员等等。这个时候,雪山的行军已告一段落,同时就炒麦子作干粮,收集羊毛及各种兽皮制衣服,准备北上的草地行军。当时追“剿”红军的各军队方面的情形是这样的:胡宗南集结了四师之众,位置于松潘地区之漳腊、龙虎关、包座等地。东面之川军已占领了整个岷江东岸,一部已占领岷江西岸之则(杂)古脑。追击之敌军刘文辉部已占领懋功,并向抚边前进。白军之周浑元、吴奇伟纵队则集结于雅州。胡宗南、刘湘等判断红军不东出四川,即北出甘、陕。但胡宗南、刘湘等没有料到红军走草地北出一着。当时情况也只允许红军冒险过草地才能达到北上目的。红军怎样呢?整个一、四方面军,仍散驻于各地:从西康之绥靖[3]、丹巴直到松潘,纵横约一千五百里。从八月初以后,则指定两个中心区集中:右路军之一军团、三军团、四军、三十军、军委纵队之一部、红军大学全部,以毛儿盖为中心集中;左路军之五军团、九军团、九军、三十一军、三十二军、军委纵队一部,以卓克基为中心集中。八月,左、右两路军同时北上。预定计划:左路军从卓克基经上、下阿坝出草地,再向东到班佑;右路军绕过松潘从草地到班佑会合,突出甘、陕,以便达到北上抗日的目的。草地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如果简单的比拟,同戈壁地是一个恰恰相反的东西。戈壁是没有寸草滴水,渺无边际都是沙石,干涸异常。而草地则遍野是茸密的青草;水流则不仅满坑满谷,而且满山遍野;有些地方三四十里水深及膝,犹如泽国,水呈淤黑色。多数地方的水,绝不能作饮料之用,有时口干得要命,但见水不能喝。有些人不能忍耐喉里干涸之苦,不慎喝了含有毒质的水,立刻肚子发胀,甚至胀而至死。大部分地区之水,内含毒素极多,不仅吃之可以致命,有时脚上被草根刺破了,被毒水一泡,就要红肿起来,被刺之伤口即溃烂。卫生部的人虽尽力设法医治,但医愈者很少,结果有些竟成残废。地质亦殊异,面硬而下软。因为地面长满青草,草根互相联络,步行其上,仿佛踏上“浪桥”一般,如果形容起来,则与布包水豆腐相似。走路时必须小心翼翼,注视着有茸密青草的地方,才敢轻轻地踏步前进。万一不留神,踏破了有草根之地皮,则陷入泥中。地面下之泥浆,其深度很难探得到底,且质甚黏,如胶如漆。骡马陷入其中,若任其自然,则绝对爬不起来;人亦如此,一堕其中,个人亦不易挣扎起来,使你两条大腿此起彼落,结果只好求救于旁的人。我想,所谓“蜀道之难”,恐难比拟其万一。草地里水份如此充足,实由气候所造成,因为每天一定下雨,一年三百六十日,不管春夏秋冬,都不能变更其成规,雾气笼罩着天空,阴风惨惨,霜雪纷飞,乌烟瘴气,凄凉满目。在草地里见天固不容易,见太阳更难。我们从毛儿盖出发,就开始下雨。离开毛儿盖北行四十里即草地。是日先头梯队大约走了六十里,后续梯队只走了四十里,就在草地边上停止行进。这天还好,宿营地附近尚有点树木,湿透了的衣服,仍可找着一点木材烤干。从此之后,则极少看见树木。至于房屋人烟,自然更是没有。据我们的“通司”(翻译)谈,此途是简直没有人走的。尚在游牧时代的部落藏民,每年也只能走一次,并骑着特种的马才能走的。所谓特种的马。是草地的特产,蹄子特别大,与平常之马截然不同。离开毛儿盖的第二天,红军完全深入了草地的领域,一望无际都是草原,战士们全靠仰望着从黑云里露出微弱的阳光,才能辨别东南西北的方向。红军虽然带着几个藏民作向导,但藏民向导仍靠以往藏民走过的马脚痕迹才能走,所以深入草地内部之后,一遇到水多的地方,过去马走过的足迹淹没无踪,或者青草长得叶密的地方轻易找不出来,曾经几次找不出前进道路。往往有些地方可以越过一个小山坡取捷径前进的,但因寻不着路的痕迹,而沿着山坡绕圈子,有时可以不上山的而爬那不必要的山坡。红军在草地走路只是朝着北方走而已,没有什么固定道路,全靠自己开辟自己前进的道路,所以红军北上抗日先遣支队也就是草地的开路先锋。因为迷失方向和道路的关系,这一天的行军,总共才走了七、八十里路,但到停止宿营时已经傍晚了。晩上下大雨,战士们全部未能睡觉,甚至连开水也不能烧来吃。红军遭遇的困难虽然如此之多,但战士们的战斗情绪和勇气仍然是异常高涨的,所以深夜红军修械工厂被当地反动分子率领骑兵来夜袭时,红军本队尚未动手,而修械厂的掩护队就把来袭之骑兵立即击退了。第三天仍继续从驻地向后河方面前进。在草地里,不仅道路难走,而且衣食也遇到了巨大的困难。衣服方面:我们由江西出发时发了两套衣服,到贵州遵义补发了一套,到此时已快到十个月了。所以有完整衣服穿的人很少。气候奇寒,有些人穿着各种野兽皮,如羊皮、虎皮、驼皮、狗皮,真是五光十色;还有些人则将羊毛放入布的毡子里,随便缕在身上;还有不少的人既无军帽,又无斗笠、雨伞,让风吹雨打太阳晒,完全成了“秃头军”。以这样恶劣的物质条件,还要每天备受风雨雪的袭击。日里行军已经冷得口黑脸黑,走了七、八十里,到达宿营地时,各人只能找一点草叶子垫着屁股,坐在湿透了的草地上。因为白天行军的疲劳,自然而然地会打起瞌睡,那只好两人或三人背靠背地睡着,不管谁一动弹就一齐惊醒。有些人由于肉体的疲劳,倒在地上睡着了,衣服全部湿透了,半夜狂风挟着雪花吹来,冷到寒风刺骨惊醒来时,找柴不到,青草亦没有,就算有点柴草也燃烧不着,有什么方法不战栗发抖呢?血脉一停那就一命呜呼!同队的人看见了,虽然非常痛悼,但并不表示悲观失望,反异口同声地说:“同志,你已经为独立、自由、幸福的中国而尽了最后一口气。”旁边的人插上一句:“不要紧,你的任务我们来完成!”“我们为中国的独立、解放流最后一滴血!”在这种困难万状的情况下,红色的战士们还依旧有这种不顾死活的斗争气概,确实难能可贵!威胁着我们的,尚有饥饿的煎迫。每天下午到宿营地之前,虽然命令每人拾一点小树枝和干草根,但这尺柴寸草,只能烧一点开水,那怕你有米,也没有法煮饭。各人背着几斤炒熟了的青稞麦子或青稞粉。每天下午经过雨水淋洗,青稞粉成了粢团,结成一块,炒青稞自然更坏,被水洇了软纽纽好像橡皮胶一样。有粉的还好,可以将每人得之一茶盅开水糊起来吃。没有粉而吃青稞的人,牙齿弄疲,也吃不下四两。夜里又不能睡觉,第二天还要走七、八十里路。每天拂晓出发前,连开水也喝不成,主要是无柴之故。每人喝一点能喝而不致送命的冰水和随便吃一点青稞麦或青稞粉,还是咬紧牙关,伸开两腿,大踏步地向前走。有时倒起霉来,路上跌你一交,把背着的青稞粉或青稞麦子掉到有颜色的毒水里,不吃它吗?肚子里又要造反。吃它吗?就不送你的命,肚子里也要发胀发痛,痛得你叫娘叫爹。还有更倒霉的,跌交时被草根将背粮袋子刺破,全部食粮,倒泻于污水或污泥之中,那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如果发生这种“惨剧”,以后怎么办呢?那就只好伸出两手,向着旁人叫出:“同志,阶级友爱唷!”因为战士都懂得有苦共吃,有难同当,阶级同情互相友爱的教育,早就深入了他们的脑中。于是大家一齐答应:“好啊!”每人自动地分给他一点,问题又不难解决了。在草地生活已经三天了,战士们大家想到七天草地生活的征途,已快度过一半了。过了后河之后,战士们知道又是在草原的山坡上露营,他们感觉到在草地行军白天走路都没有什么,最辛苦的却是晚上,既不能安然睡觉,又连寒风冷雨都无处隐避,战士们就不约而同地发明了如何抵御风雨的方法。他们的方法就是以班为单位,每班挖掘一个土洞,像散兵壕沟一样,把包毯子的油布垫在土洞里地下,用另一油布或被单盖于洞之上面,战士们坐于壕沟里。因壕沟掘了数尺深,地已不如草地面上那样湿,油布或毯子在上面一盖,既可御风又能御雨,人坐其中虽然没有睡到房子那样舒服,但比较坐在草地上让风雨吹洒,真有说不尽的好处。而且发现敌人骑兵来袭击时,避风雪的壕沟就是已成的临时防御工事,可说一举两得。俗话说:“事在人为”,我想一点也不差,红军遇到了这样的困难,战士们却自行解决了。战士们发明了避风御雨方法之后,大概各人都坐着睡了一觉,第二天行军特别有劲。从毛儿盖出动时,右路军曾派了一个部队作为左侧翼的掩护。该部直接从松潘附近出草地,第四天在色箕坝又与我们会合了。色箕坝是松潘通班佑的大道。大道两旁都有一望数十里平坦的草地。此处有一河流,据说是松潘河的上游,河水不深,可以徒涉。我们侥幸得很,河之两岸还有不少矮短的树木,红军晩上宿营于河滩上,烧茶煮饭的柴火完全解决了,晚上就利用小树枝作帐篷以避风雨。草地行军,虽然只有七天的时间,但是饥寒交迫,困难万状,饿、冻、病死之人,日有所见。然而战士们精神上仍然是很快活的。由于草地行军队形比较集结,在行军途中一闻得休息号音,各人就地坐下,歌声四起,先头唱着:“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后而闻得先头之连队唱,他们也一二三,唱起来了:“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最使人莫明其妙的,是在路上走着,大家都有气无力了,但还是你唱我和地唱革命歌曲。休息如不唱歌的话,连长就下口令“刷枪”,如果没有布的话,各人用自己的衣服来刷;或者连长下一个口令要战士们学习“瞄准”。他们简直没有烦恼和忧愁。道上肚子饥饿了大家都用手去抓炒麦子吃,或抓粉吃。有些人吃炒麦子弄得一嘴乌黑,变成黑胡子;吃粉的呢,那就是白胡子,有的用手去弄火烤火,特别是炊事员,涂得一脸黑痕,仿佛像京戏中黑头的面谱。再加上七天七晚没有洗脸,有时遇到有水的地方,但大家都没有洗脸的面巾,那有什么法子不弄成这个样子呢?足足走了七天才到达班佑。最后这一天天气倒不坏,不但不下雨,反露出一点阳光。倘若以平常人来论,经过整整七天草地行军,六个晚上未曾睡过好觉,受过这番饥寒交迫的磨折,其精神身体都疲意到不能支持了。然而红色的战士们,还是英气勃勃,天真烂漫地、且唱且笑地大踏步前进。他们闻得先遣部队传来了捷报说:在班佑胡宗南派来迎击和堵截之部队已被解决,并通知巴西和阿西有充分的房子给整个部队宿营,同时麦子亦已成熟,可以补充粮食。你想经过七天饥饿和在水草地上露营的战士们,闻得上述的捷报,有什么方法使他们不狂跳起来?胜利捷报轮流向后传递,一时传遍了整个部队,于是由头至尾整个阵容,都起了一种耸动,疲惫不堪、有气无力的战士们更抖擞起精神来了。行进的速度无疑义的增加,恨不得一刻跑到班佑。结果三十里行程只花了两点半钟就跑到了。快接近班佑的时候,一时部队中议论纷纷,有人说:“同志,快到了,住洋房子啊。”别的人像生气似的说:“他妈的,有麦子吃就好了,什么洋房子?”旁的人又插上一句:“这次未拖死,到北方打败了日本,不怕没有洋房子住。”时而你催我叫,“前面快走呀”“快走”之声叫个不绝。还有些连队唱着:“同志们快快起来拿着枪,我们是人民的武装,要挣脱帝国主义的束缚,要创造民主的共和邦!”战士们看见先头部队在班佑造好的防御骑兵的工事,于是又高声如雷地唱起打骑兵的歌来:“敌人骑兵不要怕,目标又大又好打,排子枪快放瞄准他……”到了班佑休息了五分钟,再向右走十里是巴西,向北走是亚巴郎寺,仍是草地。班佑总共有十几个蒙古包式的牛屎房子,藏民均被当地的反动分子胁迫逃跑一空了。房内既无家具,又无床铺,除几堆牛屎之外,一无所有。红军在那里休息的时候,左侧山上尚看见数百当地反动分子指挥之骑兵运动,但因我方队伍过大,他们既不敢下来扰乱,又不敢开枪射击。巴西进口处,胡宗南部在两旁高山均筑有强固碉堡,但这些碉堡的敌军已被击溃,因此碉堡上的旗帜显然改变了颜色。至傍晚前红军全部安全地进了巴西。巴西向南走到漳腊、松潘一百二十里,向东走到包座一百二十里。该地房屋全以木料造成,屋顶亦盖以木板,民房约有一百余栋。有一庄皇伟大之喇嘛寺,仿佛像上海跑马厅附近之卡尔登电影院,军委纵队之干部团全部宿营其中而有余。内部粉饰红色漆,雕刻则贴上金箔,中央坐着一个数丈高大之佛像。最引人们注意的,算是大佛像左右两旁,有两个男女裸体站着拥抱性交的佛像,据通司说这是“欢喜佛”。许多人为好奇心的驱使,都去参观过。该地藏民虽然因为受了欺骗宣传而进行了坚壁清野,逃跑一空,但田野间尚有萝卜、胡豆,麦子亦已告成熟。因此,不管怎样苦,此地已算是我们进入川北、西康藏民地域后的“世外桃源”了。虽然仍然没有盐和油,可是以萝卜、胡豆与野菜、青草比较起来,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何况还有炒麦子吃呢?
在中国史地学者尚未发现的地方,或者探险家也未到过的草地,严格说来,在中国地图上尚未注明的地方,原始人类部落居住的地方,数万北上抗日的红军,以冒险的决心,作出惊奇的行动,渡过了草地,打破了历史的纪录。这样惊天动地的创举,假如红军没有钢铁一般的政治坚定性,没有顽强不屈不挠的战斗意志,万众一心的团结精神,怎样敢进行这种冒险的尝试!不错,当时的情况也只有两条道路可走,或者被困于雪山草地之藏民部落地区而饿死,或者冒险而过草地力求达到北上目的。前者在政治上军事上都是没有任何出路的,后者虽然有死里求生的危险,但冒险过了草地,政治上军事上都可获得出路,在全国人民面前证明红军主张抗日救国的真诚:自己不顾一切牺牲和困难,历两万五千里之长征而北上抗日。“剿共”多年的胡宗南,待他发觉红军经过草地绕过松潘、漳腊、包座而突破班佑、巴西之碉堡时,也不得不表示束手无策;集中于松潘、漳腊、包座数师之众,以迎击红军之姿势,布置得水泄不通,可惜这些布置都为徒劳而无功,“迎头堵截”,变为“落伍收容”。红军从此获得北出甘肃先机之利,由被动转为主动了。关于今后行动准备放到第三段再来叙述,草地行军就在这里结束罢。
注释:
[1] 胡底(1905—1935),中共著名情报工作人员。一、四方面军会合后,因反对张国焘的分裂活动,被杀害。
[2] 即今四川马尔康县境内的梦笔山。
[3] 今四川金川县。
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
刘统 整理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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