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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七札》的二十二章八百八十五节短句和短文，是冷冰川二十多年间陆续笔记下来的。它是什么？一部文艺论？一通宣言？一本散文诗？或是一束格言？难以结论。或者把它看作闪电—频繁的、炫目的、形状万变的闪电。
不是每一次闪电都能造就倾盆大雨，也不必在意。稍纵即逝的闪电，哪怕万分微弱，也曾划破了一点黑暗。这就够了。*以下内容选自冷冰川作品《荡上心》、《七札》，文中插图选自《屠岸-冷冰川 诗与画》。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在文末留言。
*本文为《荡上心》（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9-8）序言
作者授权发布
很长一段时间，当代绘画让我意兴阑珊，大量画作和当下生活和我们中国性命没关系，看一种和看一千种，似乎也分别不大。不像看古典山水，常常心有戚戚，当代绘画的言说方式置外于我们的感觉结构，我们彼此打量，相对无言。看冷冰川的感觉很奇特。他表现的内容似乎也风也花也雪月，但是带来完全不同的身心经验。跟很多现代绘画一样，冷冰川也一直画赤裸女人，动植物般的女人，墨背墨臀比雪花更白，他的语法很明确：黑白不分，正反不辨，无所谓最大和最小，没有最美和最丑，美真正行使梦的功能。所以，我们很容易被他的黑白颠倒，被他的骷髅迷住，被他的植物魔怔，大地星空面对赤裸女人，赤裸女人面对魑魅魍魉，夜色是画的主语，狐狸是动词，花叶是宾语，一整个世界被他催眠，我们什么都看到，什么也都看不到，心里怀揣两个字：永远，或者，永不。永远饱含欲望。永不用掉欲望。永远满怀勇气，永不使用勇气。永远思念。永不抵达。永远饱满。永远单调。这是浪漫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隔空相忘，彼此为对方灵魂出窍的刹那，夏娃接受诱惑的前夜，人类开始做梦的时刻。冷冰川确实是梦的大师，可画家不都是梦的大师吗，而且冷冰川的梦也能看到影响的源头，一路受到毕加索、马蒂斯、夏加尔直到徐悲鸿、林风眠的影响，那么，到底，他画中的什么东西意外地激动了我们？很多评论家都谈到了他独一无二的刻墨大法，也从他的技法里追溯出了笔墨纸砚的四海源头，从中国传统绘画、非洲原始艺术到希腊、印度艺术等等，其中我最赞同的是李陀的看法，他提出，冷冰川的绘画实践，不仅创造了一个新的画种，而且他的用墨法、刻墨法，带来了美学革命，在这场革命中，中国画概念焕然一新。李陀提到的“中国画”概念让我思考很久。从中国画概念出发，冷冰川的线条、刀笔和墨纸可以画出一个几千年的传承图谱，但我不想追那么远。我想说的是，张仃、灰娃对他的影响。张仃、灰娃都是冷冰川的亲人。张仃1938年到延安，任教鲁迅艺术学院，后来担任陕甘宁边区美术家协会主席，八十年代出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他后期的焦墨山水宏阔有力，宇宙气象，而且奇妙的是，他的画作，秉具一种极为现代的金属质感。灰娃，12岁来到延安，对于她，延安就是天堂，延安呵护了她最单纯的天性，她也单纯了一辈子，用张仃的诗来形容，“你就是老实，你就是幼稚/从小长大，心里就一个美字。”灰娃的诗作，也由此呈现出特别奇妙的灵魂星空，里面出入的大漠、文豹、月光和箭镞，既有卢梭般丛林的况味，但又绝对是中国图景。张仃、灰娃艺术中的关键词，天然，焦墨，现代，灵魂，诗歌，单纯，直接进入了冷冰川的创作，或者，某种意义上，他在艺术上完成了张仃灰娃的合体，而我回头仔细地一遍遍地看冷冰川的画作，发现那激动我的隐秘力量，其实也很明确。如果把视点从画作中的女郎身上移开去，我们看到，他作品中的静物，屋瓦门窗，水车月光，山丘动物，都有一种特别的民间性和绵延感，比如《流霞》《冷山》比如《江东系列》，他刀触细密但绝不细软，线条流丽却绝不犹豫，一笔笔看去，莫名让人想起1929年开始发端的新兴木刻运动，而他的笔触线条又完美地超克了当时木刻运动的一些困境，冷冰川的表达不再粗糙，更没有欧化腔，与此同时，一种幽丽但又不刻意的中国日月感随刀潜入夜。表面上，那些一生世不会出现在一个时空里的东西，后现代般地一起走进了他的画，草丛中的京剧人脸，廊厅里的狐狸孔雀，风车下的自行车裸女鸟笼，人鬼畜同享天地，山月日平摊岁月，他像是绘画界的费里尼，刻出一本黑白版的《阿玛柯德》，但是，回观冷冰川的标题，“落叶满枝”“醉斜阳”，“花开花落”“月如霜”，你又觉得，这山山水水阳光月色，完全又是我们自己的，一路从春秋照入我们的“南窗”。所以，既可以说，冷冰川把中国画带入了世界，也可以说，冷冰川把世界带入了中国画。江东之二 50cm×35cm
一张纸。一层墨。一把刀。一个人。夜色如雪。他一刀下去，墨纸上开出花，山川日月在这一刻，达到人类表达的峰顶。“西班牙的海”醉看我们宋朝的斜阳，“梵高”让我们西南的“闲花先开”，这伊甸的刹那，在张仃的画里，就是大山突然被大河洗出银黑色，骤然唱出“清越洪亮的歌”；在灰娃的诗中，就是“猫头鹰、刺猬、蝙蝠、蜥蜴”同样奔波在狼烟里，而月亮不用对谁特别有敬意，也不用特意眷顾谁，四海八荒不过都是它的臣民。上帝造完张仃，又造了灰娃，然后，造了冷冰川。冷冰川集合他们的狼烟和歌声，焦墨和巨兽，接着，雪花般地落刀墨纸。他的刀落下墨纸的瞬间，一定安静极了。令人无法区分哪一笔，是他刻的，哪一笔，是神握着他的手刻的。看得出的是，画布上的心为谁跳动着，但是画布上的心思从不为谁停留，就像诸神的杯盏，不用凡人操心。天上地下，冷冰川说，“我只负责把自己走完”。他负责也自负，灵魂的变奏是初恋，也是德性，就像他一直又低调又骄傲宣称的那样，“我是一个自修者”，冷冰川最核心的绘画理念，一直是，赤裸生命的自修。三十年，他一直在画一张画。三十年，他没有爱过其他的颜色。三十年，他刀下的美人屁股和花间骷髅彼此成全，西方的山和东方的海互相窥视，尺幅之间有他的“花草良宵”，也有他“日暮时分的燃烧咆哮”。他的画纸上，到处是美人，但是，如果你只看到这些美人，那就错过了和冷冰川的相遇，因为，本质上，美人不过是他的药引子，冷冰川刻墨的诗篇，是关于一整个世界的相遇和融合，几千年历史的私语和攀谈。也因此，我们面对他的黑白世界，情不自禁激动，比如我，就觉得，在看到他的线条时，就被他改造了世界观：或者接受冷冰川的美人计，或者接受一个世界的哗变。
我故意在人群中坐下来，让人看看我的耐性——创作时无法纠正的习气。让我独处，并让我看到自己。（如果把这看作仅仅是一个人的力量争斗和成熟，会使我羞愧。）对我来说，一切逃离生活的时间都是我的休养。在纯净的境界里，有时罪恶竟也是一种快乐呢。我寻找随风飘来的东西。你不要给我枉费的痛苦和乱糟糟的思想的衬裙，什么都不要留给我，除了熄灭的灰烬。就算我惊异于“奇迹”，但在实践中，我是无神论者。什么神奇、莫明其妙，唱喏一下可以的，但决不诵读祷文。我从生活中汲取灵感，但让我的创作别碰着生活，最少，别碰着幸福，从幸福中不能创造出任何肯定的、正常的东西。它总是无缘无故来了……也无缘无故地去了；所以不能当真。但真实的幸福比伪造的痛苦要好（幸福会减损艺术的价值，但伪造就是卷起袖子来败坏了）。说不清楚的，我只能用绘画加以澄清。我画一样东西，就是想不去解释它。我是个认真的艺术工作者，但我不相信艺术。一个人终其毕生完善一件事，却被这件事深深地伤害，这就是寓言。我“小众”我很高兴，我终于可以自行抗辩、自行泛滥、裹挟……我终于可以自行地存活下来（印刷错误除外）。人最后总是独自行走在地狱的屋顶。“独自”是主题，是永远疯狂的主题，哪怕是独自一步步走下山。就是因为方法太多，我才迷惑呀。方法多岔路也多，多得连简单的方向也迷失了。——我的很多努力让我惭愧（惭愧，意思是舍不得割爱）。我注定是要失败的。我在创作中如此没有耐心又如此敏感，如此虔诚又如此没有虔诚之心，如此骄傲和拒绝又如此希望被人猜中。艺术里经常有金钱的挑衅，但我不敢应战。快走吧，贫穷的勾当马上就来啦。那些悲欣交集的滥情是怎样一种冤案，怎样一种体温，怎样一种挣扎。凭直觉，我却看到了理念。乡愁似的走了过来。我不知道如何安慰。
当纯粹快乐的直觉不能满足我什么时，我也不需要任何能够说清楚的东西。都是浪费。
我多变，也始终不变。（因为人格始终缠绕自身的乌有之光。）我还能像年轻时一样，有能力自由地体验天真快乐的激动人心的时刻。（它像是赌徒赢得的礼物，我会有心情对此嘲笑一番）。我乐于这些花样，因为我们的时代喜欢生出其他沉重的癖好，好像纯真中生出的快乐还不够；对单纯的快乐没有信心。事实也是，纯真从未在任何地方被快乐地描述，没有哪种激动人心的快乐被描述过。现实嘲笑单纯，也嘲笑单纯的描述。无休止的瓦解，比无休止的累积更吸引我的感知（和美学）。很奇怪，我内心深处会如此认同一种对美的否认行为，否认自己渴望的东西。美，漫无目的地走进我的黑色画面，有野兽的简单、优雅和贪婪的羞涩……我其实应该是，想抹去自己生僻的脚印……我为什么要抹去自己寻欢作乐的脚印？为什么总想抹去你从未写过的白纸和天空？我只等待，不寻找。（等待比任何搜寻更为有力，公正。）
我从不等待画面的结果，只要离开的时候，自己心中有数。但我从来不够耐心完成最初的构想，因为反复的变化令人生厌，使人软弱无力；那些冒失的情感干扰着，让人不能完善。但从另一方面看，这里又有美丽的景色。我们不就是在痛苦和艰难中积聚新的力量吗？我们不就是从混乱中找到中心吗？艺术家就是沉痛中派生出来的。我不为“人民”而创作，我为人的性灵而作。所以我从来没有伟大过。年轻时候，我把深沉的心情花光了，我也不知道人民的心情在哪里。这样一来，我只好痛苦地来取悦于人民（我们不是一直玩着这种殷勤好客的游戏吗）。
创作中你害怕的事情都会发生，你患得患失的都会失去。一定要留住你不幸的最本真的特质，这样会让你的创作更容易一些。因为没有一个人能读懂另外一个人—人人能懂的艺术是不存在的。“特质”就是坚守这样的孤灵，每一种特质都孤独。我们独自把它安放，安放在最适当的地方，重要的是，孤独上路了。
七札
冷冰川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9-8
ISBN: 9787108065889 定价：49.00元
屠岸-冷冰川 诗与画
屠岸 冷冰川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8-9
ISBN: 9787108063526 定价：99.00元
荡上心：冷冰川自选集
冷冰川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9-8
定价：1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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