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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一般认为,《野草》是最能透见作者“灵魂的真与深” 、最能揭示鲁迅个人真实的生命状态的作品,孙歌将鲁迅和《野草》作为思想史的研究对象,来重新解读鲁迅与传统的关系,五四落潮后鲁迅的孤独、战斗与坚守,以及鲁迅在“绝望与希望之外”追寻生命原点的深刻体验与人生思考。*文章节选自《绝望与希望之外:鲁迅<野草>细读》(孙歌 著 三联书店2020-6)“第一讲 鲁迅的时代课题”。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在文末留言
这篇文章表面看很简单,至少文中“我”的第一个梦和第二个梦的前半部分是非常写实的,但是,写实里面也包含了一种非常抽象的描写,那个描写在第二个梦的后半部分被转化为高度抽象的哲学性表述。这篇东西的含量非常饱满,而且它的难度是超过我们想象的。因为那些被作为常识的感觉方式在这篇作品里被彻底击碎、颠覆和重构。我们一起来读一下。“我梦见自己在做梦。”这是一个梦中梦,鲁迅笔下的梦通常大有深意,当他说他做梦的时候已经是一种超越现实的情景,而在梦中又做梦的时候,这个梦跟单纯的做梦是不一样的,这是双重之梦。因此,他在暗示我们,这个梦绝不可以用常识去理解。其实我们本来单纯做梦的时候,一般已经没有多少常识了;而在做双重梦的时候,对常识的颠覆就更是非常彻底、非常深刻。所以第一句鲁迅就给了一个暗示,你别拿这个故事当平常事来看。他梦见一个年轻守寡、没有任何谋生手段的妇女,她为了养活年幼的女儿而出卖身体。在这段描写中,有这样的一段话:……东方已经发白。
然而空中还弥漫地摇动着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的波涛……
这是一个不可视的,但强有力的冲击波,这间小小的破屋一下子被充满了。这个冲击波看不到,但是它非常有内容,它把极度贫困、没有谋生手段的底层人那种饱满的感情状态传递出来了。在第一个梦临近结束的时候,有这样一个描写:“空中突然另起了一个很大的波涛,和先前的相撞击,回旋而成旋涡,将一切并我尽行淹没,口鼻都不能呼吸。”我相信读这一篇散文的时候,大家最被吸引的应该是这一段话,这一段话一下子把这个写实的场面提升到了一个非写实的层面。这间小草屋里充满了能把人淹没的不可视的波涛,而且有两股波涛在相互撞击,它的能量使人无法呼吸。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曾经体验过的梦魇状态,当被梦境彻底淹没的时候,人会因缺氧而窒息,那个感觉真的是很难受的。鲁迅用寥寥数语鲜活地传达出两股波涛造成的做梦人的窒息状态,也暗示我们,这不是一个可以旁观的梦境。那么,造成梦魇的第二股波涛意味着什么?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但是从上下文来看,紧接着这股很强大的波涛后面,是这样一个说法:“我呻吟着醒来,窗外满是如银的月色,离天明还很辽远似的。”是什么意思呢?这个年轻的妇女用她唯一的谋生工具,就是她的身体,换来了一顿饭;她的女儿不至于饿死,她自己也可以苟延残喘,但是苦难没有结束。这个苦难没有结束的状态和另外一股很大的波涛恐怕是相连的,而这个很大的波涛和先前的那个弥漫在草棚里属于年轻寡妇的波涛相比更强有力。它是什么?这是社会习惯势力对于人最基本的判断和看法,它体现在下面第二个梦的开头部分。第二个梦的前半部分又是很写实的,这位妇女衰老了,她的小女儿长大,结婚生子,她有了外孙,本来应该有一个很好的家庭,但是她的女儿、女婿都因为她过去的那段经历而用极其粗暴的方式侮辱她,作品简练地描写了这样的场面。而她的小外孙,用一个有意无意的手势,表现了人际关系中非常阴冷的一面:最小的一个正玩着一片干芦叶,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
“杀!”
接下来,突然画面转成了一个抽象的场景,让我们想起珂勒惠支的版画《牺牲》,但是《牺牲》献出去的是孩子,而在这里,献出去的是母亲本人。但问题是,这不是一篇描写牺牲的作品,有的学者认为这是在描写牺牲,我认为那只是鲁迅在这个论题里提供的表层意象,其实在深层,他在描写宇宙生命哲学的伟大与残酷。珂勒惠支 《牺牲》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痉挛,登时一怔,接着便都平静,不多时候,她冷静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来了。……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
从第一个梦开始,到第二个梦前半部分,所有的这些过程,这位伟大的母亲重新经历了一遍。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
请大家注意,这里使用的都是对立的概念,它们都在这刹那间合并,合并之后发生的是什么情况呢?是人间通行的通俗道德被彻底击碎。如果我们还按照比如说传统伦理的父慈子孝和母亲付出牺牲之后子女回报这样的逻辑来理解这位母亲,那就无效了。因为所有对立的两极在这个瞬间被糅合成了同一个东西。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在这里,鲁迅哲学的生命逻辑开始得到展示,这是一个大于所有日常生活的道德判断和伦理感受,大于各种价值观的生命状态,它显示了混沌状态下的宇宙能量。我们要去体会,当这个被侮辱的、被损害的母亲最后赤身裸体抛弃了人间的所有价值状态,她开始使用既不是人,又不是兽的、没有词的语言开始发声的时候,可以想象,她发出的声音可能只是叫喊。实际上这个叫喊已经跨越了人类这样一个存在本身,变成了宇宙间生命能量的呼喊。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我们需要去理解这个不可视空间被填满的充足状态,这个状态叫震撼。我相信我们版画系的同学很难把它画出来,因为你用线条画不出这个被充满了的空间,但是我们必须要尽可能地去感受它,而不是在概念和语词层面去把握它。这样一个被充满的天地之间的状态,是由伟大却已经颓败了的身躯所发出的叫喊引发的。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
我梦魇了……
整篇读下来,我们一定要注意这里面一个潜在的逆转。当我们读到第二个梦的前半部分的时候,会觉得有点像祥林嫂,或者其他的鲁迅笔下那些不幸且无助的穷苦女性。确实,这个年轻的寡妇可以归入这一类形象;但是同时,从一开始鲁迅就把她潜在的能量用空中震颤回旋的波涛提示出来,这波涛本身是不可视的,需要动员所有的感觉器官去想象和感受。而这种提示是反常识的,我们常识中所有的能量一般是所谓正能量,比如勇敢、聪明、智慧、牺牲,都是很高大上的。但是在这里,波涛显示的能量是什么?是饥饿、痛苦、羞辱、欢欣,都是极其平凡的,极其日常性的。这是底层人具有的能量,是求生本能所发出的能量。到了作品的后半部分,鲁迅把这种能量转化成了伟大如石像的、屹立于天地之间的存在。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女性,本来是社会底层的弱者,鲁迅却揭示出,在她赤身裸体,不仅摈弃了人类所有的价值,而且抛弃了人类语言的时候,她却获得了天地之间的生命能量。这样的一个视野,其实在中国传统文人的论述当中也是一个潜在的线索,因为对于传统的中国士大夫阶层来说,所谓的自我、个体这样的能使自己区别于人群、区别于自然的自我认知方式是没有多少价值的,真正有价值的是集天地之能量于自身,同时这个自身又是极其渺小的状态,它并不因为集天地能量于一体而以宇宙的中心自居。这是李卓吾在《焚书》和《续焚书》里反复申明的主题:人只有幻化成天地自然之间的一个点,他的生命才能得到永恒,而这一个点,承载了天地自然蕴含的公道。
在《颓败线的颤动》里,鲁迅让一个最羸弱的、最没有反抗能力的女性在她受尽了侮辱、摧残,甚至在被她自己的孩子羞辱之后,幻化成了这样一个点:集合起了宇宙的生命能量。我认为这是《野草》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视角,这个视角显示,鲁迅不再相信,而且正面挑战文坛里正人君子建立的那些价值判断,也彻底摧毁了那些价值判断支撑起来的整个论述框架,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对五四“人的文学”这个命题里暗含的某些缺陷的一个纠正。五四时期“人的文学”,是很重要的一笔文化遗产,对此我们不需要多加论述。在这个时期以及其后的人道主义文学里,被侮辱被损害的弱者不仅是被同情的对象,他们的隐忍与牺牲也成为被赞颂的对象。弱者不得已的牺牲、奉献,被转换为他们的伟大,这种视角是“人的文学”可以达到的境界,但是以“颤动”的方式呈现生命的能量,而且是超乎人类社会的宇宙生命的能量,这一视角恐怕很难在“人的文学”中找到吧。在这篇散文里,没有使用“尊严”这个词,这个概念是知识分子往往会敏感寻求的一种表述。如果是其他现代作家,很可能会在各种各样的侮辱损害之后去表述这个被侮辱、被损害者的尊严,这是她最后一个堡垒。但是这里没有。作品两次讲到了“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但是没有涉及尊严的问题。这背后的价值判断是一个大于人类,也大于人类观念的宇宙生命的判断,它内在地包含了极大的张力。所以这一篇散文里包含了非常沉重的主题,即鲁迅对于宇宙生命的哲学思考。在这样的哲学思考面前,我们习惯的一些观念和价值就变得苍白了。
还有很多可以继续讨论的篇章,但是我在这里先做一个小的整理。刚才我只选取其中六篇作为例子,这六篇在《野草》里面的定位不全是重要的,只有第五篇和第六篇是比较重要的。但是这六篇作品,我认为它们形成了一个最基本的结构性框架。我希望大家不要认为这个框架是一个边界性的、硬性的规定,实际上所谓结构性的框架是一个网状的、不断流动的关系群,如果我们理解这是一张结构之网的话,刚才的这六篇散文构成了结构之网里面的一些节点。可以说,其他更重要的篇章是在这样一些节点的基础之上形成的,而这些节点也帮助我们建立进入鲁迅《野草》的感觉准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准备呢?首先我们需要放弃既定的一些价值判断,甚至包括鲁迅是为弱小的、底层的民众代言这样的判断。鲁迅没有那个意思,尽管他描写了被侮辱、被损害的弱者,而且他把自己放进去了,他不认为他可以代表底层的民众。在他把自己放进去的过程中,鲁迅面对他所在的那个时代无解的难题,就是中华民族这样一个充满混乱和内战的共同体究竟要向何处去,没有人能开出药方。鲁迅也没有试图开药方,他只告诉我们,在这样的混沌状态中,说真话需要比说假话有更强的自制力和更强的面对血腥、面对丑恶的心力。这才是鲁迅。鲁迅在《野草》开篇的《秋夜》里有一句描绘,说“哇的一声,恶鸟飞过”,这个“恶鸟”是什么?有日本学者考证过,“恶鸟”就是猫头鹰,或者是这一类的鸟,它不太讨人喜欢,叫声很难听,而且也很残暴。但是鲁迅不止一次使用了“恶鸟”的意象。比如在《写在〈坟〉后面》,他这么说:“但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旁人”——就是发表很阴冷的,带有鬼气和毒气的文章可以把那些善良的、天真的人都吓跑,也可以把正人君子吓跑——“但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旁人,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还是我的朋友,这才真是我的朋友。”“枭蛇鬼怪”在《两地书》里出现过,在其他的场合出现过,在《野草》的《我的失恋》中也出现了,它们是猫头鹰和赤练蛇。《我的失恋》是一首打油诗。“爱人赠我百蝶巾;回她什么:猫头鹰。”有人考证过,回给爱人的那些动物和东西其实都是鲁迅的最爱,或者日常需要的东西。第二段给爱人回的是冰糖葫芦,第三段回的是发汗药,因为鲁迅那时候常常需要吃发汗药,这是他的救命药。最后一段:“爱人赠我玫瑰花;回她什么:赤练蛇。”当然不是说鲁迅家里养了赤练蛇。他常常用“枭蛇鬼怪”这样的说法在某种程度上自命,说自己其实扮演的是这样的角色。因此在读《野草》的时候,对于年轻的同学们来说最困难的一件事,恐怕是《野草》的基调大部分看上去不但是阴暗的,而且是很残酷的。其中最残酷的是《墓碣文》,能够有勇气带着感觉读完是要有一定心力的。这样一部著作里面潜在的貌似阴冷的基调,到今天该如何去理解它,如何去解释它,如何去接近它?这是很实际的问题。我们是否有可能传承它?如果传承,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到了民国时期,鲁迅所面对的已经不是明末清初的课题,也不是魏晋时期的课题,所有表面上的意象都必须被转化。最大的区别,就是到了民国之后,文化传统在事实上已经被分解为各种各样的要素,不再是一个被整合起来的明确的知识与思想方案,不再能够通过述而不作的方式加以重造与传承。在这样的情况下,鲁迅与传统之间不是直接的连接,而是用断裂的方式发生的继承,因而这个继承一定是通过转化,通过各种各样意象的变化作为媒介的。鲁迅传达出从嵇康、阮籍的时代开始一直到他那个时代,中国知识分子面对的最基本课题,这就是当混沌的历史又到了一个危机饱和阶段的时刻,怎么去发现、把握和表达这个历史的真实危机。但是与清末的知识分子不同的是,以训诂考证之学重新在传统经典中开掘思想可能性的方式已经不再适用,特别是五四之后意识形态上对传统的全面否定,迫使鲁迅那一代人以更为决绝的方式扬弃传统思想,这也是鲁迅与章太炎那一代人的重要差异。在《野草·题辞》开头部分,鲁迅写了这样一段话:“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这段话有各种各样的解释,一个比较平易近人的说法是,写这个《题辞》是在1927年4月26日,当时上海的“四·一二政变”和广州的“四·一五事变”已经发生,鲁迅身边有几位共产党员学生被抓,后来被处刑。他们都是鲁迅最喜欢的优秀学生,他曾经全力营救,但是校方不配合,营救无果。最后鲁迅辞职。在这样的状态下,鲁迅写了这篇《题辞》。因此对于这段话最直接的理解,我们可以把它归结为:在这样一个充满了血腥和暴力的时代,鲁迅觉得说什么都是无力的,因为他说了所有他能说的,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也救不回来他的学生。后来这样的状况在他去了上海之后又一次发生,如左联五烈士事件。他不但不能拯救这些他喜爱的年轻作家,自己也不得不出逃避难。说什么呢?无话可说。如果只在这个层面去理解鲁迅,恐怕我们还很难真正继承鲁迅的思想遗产。上面这些解释是对的,不过鲁迅的沉默包含了更多的内容。如果我们试图把鲁迅放到传统里定位的话,他的这种沉默的时候充实、开口的时候空虚的状态,是在历史上多次出现的状态。比如说,嵇康由于开口被杀,阮籍则不开口,他喝酒,一醉几个月,于是保住了性命。在他们那时候,文人如要书写自己内心的“充实”,只有诉诸诗歌、散文,这是一种文字上的“开口”。嵇康就因为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被杀头。魏晋时期的杀伐之气中这种特定的“沉默”,在鲁迅这里也是存在的,只是,他用了更为睿智的方式。在这个特定的高压状态里,鲁迅做了题为《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讲演,曲折地传递出他对时局的判断,然而却没有被当局抓住把柄,据说台下的特务也被他丰富有趣的历史掌故所吸引,津津有味地变成了听众。到了晚明,李卓吾也写过几乎相同的话,但是他所说的“沉默”是另外的意思。他说的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思想精华,是没有办法言说的。具体而言就是孔孟的不可言传之妙,就在于“不可容力”;在“不可容力”的地方着力,就得不到真传。这个“不可容力”的意思,就是不能诉诸语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后来李卓吾向其他的方向发展,借用佛教的术语来讨论,如只有真空才是人本性的真实状态,而这个真实的状态是不可以用任何观照性的观念去把握和言说的。这也许可以联系到《颓败线的颤动》最后那个“无词的言语”,因为所有的言语在宇宙的生命体中都是无力的。
如果在哲学层面思考,那么可以看到,以“四·一五”这样一个在广州发生的围剿共产党员的具体事件,和鲁迅营救未果这个极其失望的结局为契机,鲁迅道出了一个思想史上的真理,即:沉默的时候你能够感觉到的那种充实状态,是无法用言说来充分传达的。这个说法看似平淡无奇,但是对于思想史研究来说,它意味着对工作伦理的调整:所有的概念在表述思想的时候,都有它的限度,“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那些无可言说的精神要素,一定是在语言背后的。思想史研究只有意识到了这一点,才能在自知限度的前提下有效地使用概念,在这种情况下,概念将指向那些无可言说的思想精华,从而转化出可以言说的问题意识——这也正是避免概念宽泛肤浅的真谛所在。鲁迅常常说空虚,甚至有时候说虚无,但鲁迅既不是虚无主义者,也不是犬儒主义者。《题辞》里第一次使用的“空虚”这个词,实际上是以前面的沉默为参照的;本来沉默和开口是一对概念,但是鲁迅的空虚其实是以沉默为参照的。鲁迅常常讲,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是沉默,为什么呢?因为他知道自己特定的充实状态是没有办法传达的,一旦说出来,别人的理解就走样了,更何况他自己也不自信能够准确地说出来。所以这个空虚,说的是沉默(也就是充实)的必不可免。需要补充一句:和空虚相对的那个“充实”,并不是说把一个空虚状的心灵填满,而是指鲁迅特有的对于宇宙生命的理解。他可以感知宇宙生命的强大力量,但是没有办法诉诸已有通行的语言和观念传递它。接下来鲁迅又一次使用了“空虚”这个词,但是这次用的是否定的说法:“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这里不是在讲他的充实状态无法传达,而是说他不空虚,是他对自己生命痕迹的肯定,更准确地说,鲁迅用这样的方式使自己区别于虚无主义者。
我寄希望于搞创作的版画系的同学,把语词没法传达的充实由你们以绘画的方式传达出来。但是有一个前提,就是首先必须使自己充实,而这个充实的过程,是必须搁置已经习惯了的那些价值判断和概念。这个世界能够用概念笼罩的事物是极其有限的,而用概念所处理的那些表象通常可能是似是而非的。鲁迅击碎了这个层面,他直蹈宇宙生命体的本源性真实,这种时候,他只能借助于各种各样的意象来呈现那个真实本身的“无可言说”。
绝望与希望之外:鲁迅《野草》细读
孙歌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0-6
ISBN: 9787108067180 定价:4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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