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充和:此心浩荡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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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今天推送的内容摘编自“第十三章 充和”,讲述了张充和的重庆往事。充和在重庆期间,写出了她最好的诗词作品。其中有两首是以桃花鱼为题材的。桃花鱼是一种栖息在淡水中的水母,在嘉陵江沿岸的岩石间可以找到这种鱼。它比生活在海中的水母小,外形像透明的降落伞,如“有星状花纹的玻璃”。充和的桃花鱼自始至终都没有变成庞然大物,不过在精神方面却是高高在上的。在《桃花鱼》的第二首的结尾处,它自负地说:“最难沧海意,递与路旁花。”
* 文章节选自《合肥四姐妹(新版)》(金安平 著 三联书店2015-7)。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与微信后台联系。
右起: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四姐妹
充和(节选)
文 | 金安平
搬往呈贡之前,充和在昆明住了近一年时间。她跑到大西南来,是因为沈从文帮她在这里找了份工作。沈从文没有进入联大之前,在一个三个人组成的教科书编选委员会里工作,教育部任命他主持编选文学部分之后,他推荐了妻妹充和编选其中的散曲章节。教育部给充和下了聘书,充和也接受了。用一般的标准很难衡量充和的学历,她上过北大,但是没有拿到学位:一九三六年她生了病,医生诊断为肺结核,所以她被迫退学。康复后,她在南京《中央日报》当了一段时期的副刊编辑。随后战争开始了。在充和回到苏州直至战争开始前的短暂岁月中,她的才学显然已经有口皆碑了。
充和在教科书编选委员会的工作时间不太长,一年后,教育部就取消了这个项目。充和并没有太失望,她当然需要工作,因为和姐姐们不同,她是单身,必须自食其力。不过暂时没有工作,她也能够应付。失业期间,她可以依靠合肥田产的收入度日,等待下一个就业机会。这笔田产是她的祖母很久以前为她安排下的,钱的数目并不大,但是足以保障充和的生活,让她不必仓皇求职或是匆匆嫁人。
很多人就在这时拜倒在充和的石榴裙下。但是充和不想和圈子里的任何人谈恋爱。她并不是害怕爱情的风险,只是担心失败的爱情反而会破坏友谊。何况,也没有人能真正打动她。她喜欢保持单身女性的身份,有机动性,自由自在,不必在意社会对已婚女性的期待。她母亲和姐姐们在这个年纪的烦恼,她统统没有:没有黏附她的“小附件”,没有“主妇”的烦恼;日常生活中也没有那么多繁琐平庸的东西。充和不怕独处——她童年时就已经习惯于此了。她也不觉得非要结婚不可,这方面的社会压力对她没有什么作用。她之所以能够独来独往,自己决定生活目标,并不完全是因为性格关系。如果没有战争,或者如果她早生五十年,事情会变得全然不同。
一九四〇年间,重庆政府又给了她一份工作,这次是为教育部新建立的礼乐馆服务。蒋介石亲自下令教育部建立这一部门,帮助政府重新订正礼乐。从三千多年前的周朝开始,中国人就相信礼乐是维护社会秩序的手段,礼坏乐崩意味着社会将有动乱不安。中国人还相信礼乐是有教育功效的。孔子就用《礼经》、《乐经》来教导学生学习正确的言行和艺术。
直到清朝灭亡,历代政府一直承担着在朝堂中维护礼制的责任。一个王朝的权威性和合法性都有赖于礼制的建立,所以有为明君都会认真处理与此相关的事务。君主当然不会,也不可能亲自来制定细则,礼制所涉及的范围广泛,涉及到君王和皇室成员、官员、子民,甚至是国外使节的关系,所以他所遵循的礼节必须有例可循、于理有据。因此,统治者从小就必须在教师的指导下学习礼学经典。遇到特殊情况时,他仍然必须广泛征询意见,和礼部官员以及他信任的学者专家商讨具体对策。
蒋介石命令教育部集合一批专家,协助他完成礼乐的制定。在他心目中,这个专家组大概就是一个类似礼部的中央行政部门,不过规模小很多而已。他这一想法是在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孙中山诞辰纪念会后形成的。在纪念会上演奏了哀乐,蒋介石认为这是极大的失礼,因为按照传统,哀礼以三年为期,而此时孙中山已经逝世十四年了。在这个新成立的部门里,充和的职责是从五世纪的《乐志》中挑选出适合公共大典使用的乐章来,请作曲家配曲。可以想象,这份工作很对充和的胃口;她过去就很难忍受各种典礼,现在可以对它们加以改良了。比方说,在迎接外宾时,她决定使用《诗经·小雅》中的《鹿鸣》:
呦呦鹿鸣,
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
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
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
示我周行。
充和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编选出二十四篇适合的乐章,用最好的书法精心誊写了两份。但是这些乐章的音乐部分早已不传,所以教育部批准了充和编选的篇目后,充和与同事们立即举办活动,征求当代作曲家来为这些篇章谱曲。因为他们部门缺乏人手,应征的稿件又太多,这一部分的工作又花了两年时间才完成。充和誊写的两份稿件中,有一份呈送到蒋介石处。蒋介石非常喜欢读这份文稿,可惜的是,在他赴印度访问时文稿遗失了,从此下落不明。
充和在重庆的住处,就在办公室所在那一栋楼里。在战时的重庆,她的生活算得上相当舒适,比允和安稳得多。后者在一年内,带着小女儿搬了六次家。充和与她敬重的一些学者一起工作,她的朋友圈很广,包括商人、工程师、音乐家和小说家、职业官员和兼任官职的学者——他们都爱好艺术,而且非常明白他们当时处于强权统治(不管是哪些人碰巧掌握了强权)下的处境。他们中的有些人将自己比作跑龙套的——掌旗的或是马前卒,不起眼的小角色。充和觉得,正因为具有自知之明,所以这些人特别喜爱艺术——为了艺术鞠躬尽瘁。
许多人都是充和在昆曲活动中结识的。观看演出之后,他们会赠诗给她,这是他们自我介绍的方式。即使充和可能已经读过他们的作品,对他们有所了解,他们所赠的诗歌仍有助于建立一种关系,如果她愿意与赠诗者相互唱和,那么两人才算得上正式的文字之交。
充和这段时间结交的人中,有两个名人:章士钊和沈尹默。章士钊出生于一八八一年,流亡重庆时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年轻时在苏格兰研读法律和逻辑学。二十世纪初他曾撰文鼓吹实施宪政,可是后来又坚决反对中国实施民主。他办过几个政论杂志,主持过几届内阁。他曾经和革命党人、军阀、帮会、共产党激进分子共事,但显然内心并无矛盾之感。他还是著名的政论家和逻辑学家,曾写过一本弗洛伊德传。
沈尹默比章士钊小两岁,当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两人都在北京时,他们的政治立场有时完全对立。例如在一九二五年,章士钊在执政的段祺瑞政府中任教育总长,当时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罢课反对新校长。章士钊立场强硬,使得学生的手段越来越激烈,最后章士钊派出警察镇压学生运动,学生则放火焚毁了他的家。沈尹默当时是北京女师大的教师,他始终和学生站在一起。这两人在重庆再次见面时,也许还谈论过一九二五年的风潮,不过应该已经尽弃前嫌了。离开北京后,两人都换了不少工作,并不是因为他们不知疲倦,而是政治气候的不断变化,迫使他们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现在他们在重庆相聚,这里是他们最后的避难所,他们有太多可以交谈的事情:书法、诗歌、戏剧、或者是前晚一起观看的演出。沈尹默在重庆写过一首诗,比较他自己和章士钊的书法,这也可以看做是对两人关系的描写:“两家鸡鹜且休论,一卷聊堪付子孙。各有短长无可讳,君须得魄我得魂。”
这些饱学之士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与充和之间的关系大抵类此。他们先是发现彼此有相似之处,然后开始相交。文人之间的这种结交固然源于双方共同拥有的文学气质,不过除此之外,他们还有更多血脉相通的地方。他们在学识上水平相当,大部分人所经历的求学之路也极为相似:很早就开始接受教育,长时间跟随塾师独自学习,少有分心旁骛之举。当他们苦学有成之后,就连娱乐也成为文人雅趣。外人可能无法分享他们的乐趣,但并非因为受到他们刻意的排挤。文人学者雅集时不拘小节,也没有什么规矩,只有在进行他们喜欢的赛诗、联句等一类活动时,才会遵循某些游戏规则。拘泥形迹,在他们看来是不脱市侩气息的行径。
《南通朱铭山先生暨德配袁夫人七十寿序》(局部)
章士钊撰,沈尹默书。作品书写于1947年,是当时学界、政界联合送给南通朱铭山的贺寿序言,最后四条中的落款,沈尹默书写了邵力子、胡适等一百多位名人名家的名字。
学者兼书法家沈尹默后来成为了充和的老师。在他的笔下,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时代勤奋好学,心无旁骛。沈尹默没有进过正规学校,五岁时他就跟着一位七十岁的老先生学诗,稍长几岁,又开始认真学习书法。他的父亲和祖父在书法上的造诣都相当精深,虽然他从未见过祖父,但从小就熟悉了祖父的遗墨。十二三岁时,他偶然听见父亲的话,认识到自己所临摹的书法不值得继续学习。多年后,他写道:“从此以后,把家中有的碑帖取来细看,并不时抽空去临写。”
十五岁时,他的书法已小有名气,足以应付前来求字的人。他记得,有一次父亲交给他三十把折扇,要求他在上面写字。这次经历使他认识到执笔时手臂不稳和“不能悬着写字的苦痛”,不过,这件事仍然没能促使他从头开始练字。十年后,他遇见一位朋友,那人一见面就告诉他,在某友人处看见他的诗歌,“诗很好,字则其俗在骨。”这些话终于让沈尹默下决心痛改前非,重新学习执笔的正确方法,从“指实掌虚”、肘腕悬空这些基本功练起。沈写道:
[每天清早]用方尺大的毛边纸,临写汉碑,每纸写一个大字,用淡墨写,一张一张地丢在地上,写完一百张,下面的纸已经干透了,再拿起来临写四个字,以后再随便在这写过的纸上练习行草,如是不间断者两年多。
充和一认识沈尹默,马上向他请教书法。沈尹默说他不会给个人上课,但是愿意让充和看他写字,她若愿意拿出作品来,他也愿意阅读并修改它们。他们没有正式的约定,每隔几个月,充和就坐一小时的公共汽车,或是搭运送煤油的卡车,来到歌乐山的沈尹默宅中。从一九四一年起,日军逐渐加强对重庆的空袭,许多政府机关都迁到了歌乐山区。在山区相对安全,也更安静一些。充和第一次来访时,沈尹默让她写了几个字,然后他给出了“明人学晋人书”的评语。到今天,充和还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褒是贬。
沈尹默习惯早起临帖练字,一练就是好几个小时。随后,他的大部分时间是为别人写字,向他索字的人源源不断,包括友人和仰慕者。他还写诗,时人对他的诗歌的评价是技巧完美而不失“秀逸”。沈尹默认为几乎所有题材都可以入诗——病房、人力车、鸽子、耕牛等等——他写旧诗、新诗都能得心应手。据他自己的记载,在十四岁时,他觉得自己记忆力差,急得几近崩溃。为了弥补这一缺陷,他苦读唐诗,直到他能做到不需强记,也能背诵。
在沈尹默与充和相识相交的过程中,他写了很多诗给充和,充和也将自己的许多诗给他看,听取他对这些诗作该如何修订的建议。她视沈尹默为自己的第二个恩师,以前在合肥的朱谟钦是第一个。当她刚刚遇见沈尹默时,并未存心要拜师,但是自从在沈的书房中看他写字之后,充和就明白自己理应见贤思齐。
一开始,沈尹默客气地称呼充和“充和女史”,后来又改口称她“充和女弟”。在他的影响下,充和将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扩而大之:早上早起,临帖练字至少三个小时,如果有时间还要练更长时间。
充和说,沈尹默的工作习惯和汉晋时期的书法大师相似。例如张芝,据说他常常在池塘边练字,墨汁将池水都染黑了。五百年后,另一个书法家写道:“余……无间临池之志。”张芝的工作习惯就这样传下来,一直延续到沈尹默的时代。沈尹默曾经在文中阐释其中的道理:
因此,要把握书法家孙虔礼所说的“鸿飞”之姿、“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就要像张芝那样勤加练习,直到把池水染黑。只有通过苦练,手中的毛笔才能将自然的奥妙体现出来,而这样的收获是玄妙无比,只可意会却难于言传。公元五世纪的一位学者王僧虔写道:“必使心忘于笔,手忘于书,心手达情,书不忘想。”
充和在重庆期间,写出了她最好的诗词作品。不知道这些诗作是受了战争的影响,还是师从沈尹默研习书法的结果。其中有两首是以桃花鱼为题材的。桃花鱼是一种栖息在淡水中的水母,在嘉陵江沿岸的岩石间可以找到这种鱼。它比生活在海中的水母小,外形像透明的降落伞,如“有星状花纹的玻璃”。
在第一首词中,虽然叙述者是充和虚构出来的——一个渺小的、微不足道的生灵,但是在一开始就发出了狂放之语。这是许多大家都习用的手法。中国最大胆犀利的思想家当属庄子,《庄子》一书开篇便说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的本意是小鱼,化而为鸟,其名曰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充和的桃花鱼自始至终都没有变成庞然大物,不过在精神方面却是高高在上的。在《桃花鱼》的第二首的结尾处,它自负地说:“最难沧海意,递与路旁花。”
这渺小的生物有一颗“浩荡无涯”的心,同时,它也清楚自己几近无物,游离在现实与梦幻之间,但是这也是值得吟咏的:“描就春痕无着处,最怜泡影身家。”充和在作品中追求的是轻灵透明的境界,身体似有若无,觉得自己悬在半空之中没有着落。充和将此称为“凌空”。桃花鱼就是“凌空”的具体表现,它只是一抹春痕;虽然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局限所在和最终的死亡,但是它还没有面临形灭的结局:“轻绡都是泪,和雾落平沙。”
在充和心目中,桃花鱼有多重意义:它是“凌空”的隐喻,由于它出现在桃花盛开的时候,所以它也隐喻着春天;此外,桃花鱼也暗喻着战争期间,许多牺牲在重庆沙洲上的跳伞者。
充和喜欢的其他艺术形式也和“悬”有关。书法家写字时手腕要轻悬在书桌上方,掌虚指实,运笔自如:可以快而不急,也可以慢而不滞。掌握了运笔的缓急轻重,捕捉到“鸾舞”之姿和“龙腾”之态以后,书法家方可以到达“悬”的境界——“心忘于笔,手忘于书”。昆曲其实也一样。最好的演员在唱、做之际,也是把自己悬隔起来,保持距离,在“悬”的状态下,让自己的技巧来独立探索角色的动机、心情和行为举止。充和觉得,昆曲舞台上最难的技巧,就是要将没有演出来的东西展露无遗。就像一个优秀的剧作家不需要依靠煽情的对话来制造戏剧张力,优秀的演员也要懂得含蓄。换句话说,她必须“能动而不动”,这也是一种“悬隔”,悬在显隐之间,这种境界只有技艺精深的演员才能达到。
这些都是充和喜欢玩味的事,但是战争让她忧心忡忡:她目睹了外甥女的死亡,看到了朋友、手足的苦难。在战争期间,充和愁思不断,但并不自伤自怜。她的忧伤源于认识到自己离开了过去那个熟悉的世界,而且再也回不去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幻想在战争结束后,能够回到祖母留给自己的土地上,修建一个庄园。她知道园中应该种几棵树,园子是否会坐落在溪水旁。她想象着,这个园子里只接待学者文人和喜欢艺术的朋友。他们随时可以来做客,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他们可以独自工作,也可以结成工作组;他们可以和人分享厨房,也可以不这么做,反正一切都可以随意。然而,还乡的日子真正到来时,她却写道:
“归去更乡思”,是因为她预料到,故乡的一切都已今非昔比,那个她一直称为“家”的地方,只怕已经认不出来了。充和觉得,在远方思恋关山阻隔的家乡,也比回到故乡,看到人物皆非、为之黯然神伤来得好。
她回到苏州父母家中,看到了旧日世界的一些遗迹——“断槛”、“颓廊”——依然可见。回想当年:“旧日歌声竞绕梁,旧时笙管逞新腔”;如今已是“干戈未损好春光,霓裳蠹尽翻新样”。这是充和在一九四七年返回苏州参加昆曲曲会后写的。那时她还抱有一丝希望,以为旧时风物或许还有可能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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