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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宝昌:说不清大海和溜子,孤舟与汉子,谁是大角色。

郭宝昌 三联书店三联书情 2021-12-07

微信ID:sanlianshutong

『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宝爷今年八十一,宅门养子,身世曲折,饱经沧桑,阅尽世情,吃过见过,识得众多奇人异事;著名导演,学养丰厚、功力深厚的老前辈,执导影视剧30余部,出版书籍4部。


《都是大角色》——以一众各赋异禀的“小人物”串联起作者曲折人生路上的雪爪鸿泥。“被历史抛弃的小人物,都是演绎悲欢的大角色”,作者认识的这些人,受过的那些事,与他的艺术创作互相成就,最终呈现出鲜活生动的厚重感和艺术人生的况味——《大宅门》系列作品的独特魅力亦在于此。


《了不起的游戏》——《大宅门》中运用精当的京剧元素源自宝爷对京剧一生的迷恋。大导演,高阶票友,能入戏更能“出戏”,年近八旬,“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以深厚的学识和多年的艺术实践,纵观京剧二百余年流变,横贯中西戏剧理论,与年轻学者陶庆梅一道,不生搬硬套,不理论教条,高屋建瓴搭建京剧独有的“游戏”理论体系;更从一生欣赏与实践经验出发,用丰富的梨园故事和细节、生动直白的口语化讲述——京剧太好玩,宝爷要带你去看戏,看好戏,看懂戏。


“得机会看,有能力写,够火候拍”:戏里戏外真高见,出将入相宝大爷——这两本书是宝爷人生艺术重要的阶段总结,数十年为人、从艺的珠玉之声。



*文章选自《都是大角色》(郭宝昌 著 三联书店2021-6)。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在文末留言
重访大宅门


我们房头的两位小姐


文 | 郭宝昌


那年,我八岁。在家族中我人小辈分大,常言道“萝卜虽小长到背(辈)儿上了”,那没辙,连孙子辈儿在年龄上也要长我几岁。雯和芹是我们这个房头儿的两位如花似玉的娇小姐,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见了我也不得不叫一声“小叔”。由于家族大,人口众多,且等级森严,我又是个外来户,作为养子无法和正牌的少爷小姐相比。我还住在大宅门外面,偶尔进宅门一次,极少能见到家族中的上层人物。

这年夏天,暑假,我的养母忽然传我进宅吃西瓜,仆人说是个很少见的无籽西瓜。我立即被打扮成长袍马褂、小帽盔、千层底儿鞋的小少爷,在仆人引导下七拐八弯到了上房院的东厢房。八仙桌上放着一个极漂亮的西洋搪瓷盆,里面盛满了碎冰块儿,中间镇着半个西瓜,上面插着一个精致的小银勺。仆人在一旁看着我将西瓜吃完,然后去上房向我的养母汇报。一会儿转回来告诉我可以走了,好好上学别贪玩儿。合着我除了西瓜谁也没见着。

仆人又引领我穿堂过室,到了二厅垂花门下,两个亭亭玉立的小姐与我擦肩而过。突然她们叫住了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雯姑娘和芹姑娘,她们是小大房的两位小姐,长得实在是好看,尤其是雯,可谓天生丽质。两人都穿着浅竹布的旗袍,身材修长。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们四大房头儿里长得最漂亮的小姐。雯望着我问这是谁家的孩子?仆人答曰二太太的儿子。雯拉着芹的手说:“姐,这就是二太太买的那孩子。”芹说:“哟,咱俩还得管他叫叔呢。”两人极为好奇地看着我,说我长得好玩儿,又问我上学没有,在哪个学校,几年级,等等,我很局促地一一做了回答。

雯一边问我话一边不停地摸我的头、脸,揪揪我的耳朵,我感到很不自在。雯说这么热的天还长袍马褂你不热呀你?我说热,是奶奶非叫我穿的。雯笑了:这年头的学生哪儿还有穿这个的,叫你妈给你换身行头吧啊!忽然雯大叫:嘿!姐!你快摸他的耳朵,这么软和。芹忙伸手摸我的耳朵,俩姑娘一人揪住我一只耳朵,不住地揉搓。我从未经过这种阵势,这叫什么事儿啊!雯说真好玩儿,这么软和,男人耳朵软不好,长大了怕媳妇。两人哈哈大笑,仆人也站在一边笑。我有些不知所措,只觉得后背全叫汗湿透了。
后来她们又说了些什么我已听不清了,一回家便很气愤地将长袍马褂脱下扔在床上,并发誓永不再穿。这是一九四八年,北平就要解放了。

此后我与两位姑娘见面不多,但每次见面我都无可避免地要被她们揪住耳朵揉搓一番。我从开始的不自在慢慢竟感到了一种温馨。我喜欢这两位小姐。雯极有艺术天赋,她古琴弹得好,师承于查阜西、管平湖二位大师;二胡拉得好,师承于姜丰之先生;钢琴弹得也好,且有一副甜美的歌喉。


有一次她自弹自唱一曲歌剧的选段:“风吹那个雪花满天飘……”我站在院中听得入了迷。她发现了我,叫我唱,她伴奏,我说我不会唱歌会唱戏,于是她找来二姑一起唱《二进宫》。她的青衣,二姑的老生,我的铜锤。她夸我嗓子好,有味儿,有机会一起票一出。但我后来成了北京东城颇有点儿名气的票友,经常粉墨登场票一出,再去找雯,她早已无心唱戏了,此乃后话。

左为小时候的芹小姐

我十二岁才正式走进这个大宅门,岂料两三年间,两位姑娘的命运已经起了地覆天翻的变化,往日的温馨爱抚已荡然无存。我见到的芹已是满面木然,两眼呆滞;而雯则变得乖戾孤僻、寡言少语。我上高中时候才知道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是北平解放前夕的事。

可以想象,这样的门庭,这样的美人儿,当时求婚者之众真可说是踢破了门坎子。而芹却一个也看不上,她早看上了她二哥的一位大学同学。此人与二哥志趣相投、思想先进,使芹知道了外面还有另一个世界。

一九四六年,二哥为了逃避家庭的包办婚姻毅然出走,跟随这位同学一起参加了革命,而且入了党,直到北平解放才随解放大军入城。芹与那位同学再次相会而且私订了终身。那位同学没能在京停留,很快便随大军南下,两人相约书信往来。可这种事如何瞒得住,很快芹的母亲便知道了。这位母亲是大家族的长房长媳大奶奶,如何能允许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共产党!于是,南方的来信突然中断了,芹不明就里,仍不停寄信,皆如石沉大海。

终于有一天,芹在翻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立柜顶上的柜橱里有一堆全未拆封的信件,那正是南方的来信和她写给南方的信。芹惊呆了,她开始拆看南方来信,那最后一封也有半年了。信上非常遗憾地告诉她,他对这件婚事已不再抱任何希望,估计芹已变心,否则为什么在近一年时间竟无一封回信?他已另寻伴侣,且结婚了。芹揣着信去找爷爷,那是一个开明的老爷子。

芹不知为什么没有告状,却看见了爷爷卧室内挂在床头的一把三尺长的鬼头刀,那是爷爷年轻时练功用的。芹偷偷摘了刀走向母亲的卧室。大奶奶午休刚起,芹进门便举刀向母亲砍去。大奶奶吓坏了,她躲开了刀向门外奔去;芹追去,大奶奶号叫着在院里、廊子上乱奔。芹举着刀紧追不舍,仆人们站了一院子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拦。爷爷闻声出来,老爷子练过功,他拦腰抱住芹夺下了刀。从此芹疯了……

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人们埋怨大奶奶,大奶奶解释把信留下来,是为了芹好。此事对雯的影响是人们始料未及的,她坚决站在芹一边,从此对母亲十分仇视。当时也正在给她说亲,由于大宅门十分封闭,即便解放了,也还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姑娘们很少与外界接触,自由择偶几乎是不可能的。雯说,她在婚姻问题上决不听从母亲的安排,除非她母亲死了,她绝不嫁人!

大家都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句气话,谁知此后的四十多年,大奶奶竟活到了九十多岁,而雯七十一岁而终,竟然终生未嫁。


雯不再是过去那个开朗文静、说说笑笑的小姑娘了,目光中总是充满了一种警惕和仇恨,无论对谁。人学会爱很难,可学会仇恨真是轻而易举。也很少再听到雯的歌声了,她有时把自己关在屋内弹琴,没完没了,可不管弹什么曲子都让人听出一种凄凉。她不再揉搓我的耳朵,经常用一种鄙视的傲岸的眼光审视我。她变得很任性,很自私,好在我已上中学,早出晚归,与她很少照面。

一九五三年,这个大家族终于支撑不住了。分家!各房头各买各宅,各立门户。我和老爷子及养母迁到东华门,大奶奶一家则搬去锣鼓巷。那次搬迁跟鬼子进村差不多,三光政策寸物必争,以雯最积极。我对金银珠宝不感兴趣,只在仓库里看到了一把琵琶,我喜欢乐器,便向母亲提出了要这把琵琶。不料被雯断然拒绝,话也说得很难听:“且轮不着你挑呢!占便宜占到我这儿来了!”我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这件事(当然还有许许多多的事)对我刺激很大。

除了雯给我留下了极恶劣的印象以外,我更明白了我自己的身份、地位,我立誓发愤读书,必要功成名就。我深知靠祖宗吃饭是没出息的,我视这些少爷小姐如粪土一般。

分家后见面更少,老爷子八十大寿在东华门很热闹了一番,宾客盈门。雯来了,居然芹也来了。芹已经出院。雯依然美丽,芹却胖了一大圈儿,是一种病态的胖,显得臃肿。芹居然还记得我的耳朵,又亲热地揉搓起来,不住地说怕媳妇,怕媳妇!雯却冷眼旁观,显然对我的耳朵已毫无兴趣了。我小心翼翼地和芹聊了一会儿,感到她精神已很正常,我问母亲芹怎么还不嫁人?母亲说没人敢要,万一再犯了精神病呢!我说不会吧,看起来挺好的。

谁知酒宴散后芹又开始两眼发直。她不走,非要在堂屋的大圆桌上睡觉。大家知道她又犯病了,可能是因为喝了一些酒。仆人拿来被褥铺在圆桌上,谨小慎微地哄她睡觉。她刚一躺下,忽然又坐起说她看见鬼了,她指着黑漆漆的院里说:“看!那不是来了。女鬼!还吐着舌头,是个吊死鬼。这儿是一所凶宅,当年一个丫头在这屋里吊死了。怎么?你们看不见?”她说得大家都毛骨悚然,直到凌晨三点多钟,她大概是真累了,倒头便睡着了。

一九五九年我考上了电影学院导演系,又入了团,我在家中的地位突然发生了巨变。家中的少爷小姐们大多吃祖宗饭赋闲在家,似我这样在学业、政治上双进取的人可谓很有出息的了,用那帮爷的话来说:“行啊,宝爷,大学生还在党了!”雯的态度尤其变化大,一次在饭桌上她拉着我的手说:“我从小就想演电影。我看了那么多美国片子,那些我都能演。你现在是电影导演了,将来拍电影你得想着我。”我一直想,雯若早年步入电影界一定会成为一个好演员,她太有艺术天赋了,那天还逼着我和她一起唱了一段《武家坡》。可她毕竟已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了,尽管看上去像二十五六岁,但她真正的青春时光已经逝去了,这些年在她面前没一个人敢提她的婚姻之事。

这是走进了一个什么样的死胡同?真令人费解!可不久我便得到了芹已嫁人的消息,男方七十岁,政协委员。一个星期天,这一对老夫少妻来拜爷爷,两人一进门就给爷爷磕头道喜。七十岁的老人费了半天劲儿才在芹的帮助下站了起来。又转过身给我这个小叔叔磕头,我忙一把将老者抱住死活没叫他磕,自始至终站在旁边的人包括仆人们都在偷偷地笑。我只见芹满面生辉,春风得意,看来是婚姻美满。我想,只要芹高兴,这婚姻就是十全十美。我祝福她,我和母亲都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红包。这时的芹已快四十岁了,婚后她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四年。

一九六三年夏,我正在学院上课,家里来电话叫我立即回去:老爷子去世了,死在了协和医院。我立即赶回家,进大门很远就听见了吵闹声,过了两层院进了垂花门才听清那是雯在大吵大闹,矛头指向我母亲。什么老爷子的钱都上哪儿去了?什么上上下下没一个好东西!为什么灵堂布置得这么简陋?这供果是从哪个小摊儿上拣来的……我走进堂屋,已经站满了一屋子奔丧的人,只见雯正边骂边往八仙桌上系桌围。几乎一句一个“他妈的”,完全没了小姐的样儿。

我母亲坐在东里间的书案前面无表情冷眼看着,一言不发。雯突然发现了我,先是一愣,随即大吵大闹变成了嘟嘟囔囔。不一会儿雯又将几个房头管事的人叫到了院里悄声嘀咕着什么。我心里明白,都在琢磨老爷子那些遗产呢!我请示母亲是否给堂房的二哥打个电话叫他来,二哥当时是北京市副市长,在这个家族中是第一权威。

母亲没有表态,我心领神会便到小客房去打电话,二哥答应马上就来。我放下电话忽然芹走了进来,由于人太多我一直没发现她在什么地方。芹一脸祥和之气悄悄问我:“宝叔,生气啦?”我说:“无所谓,大家族的事历来如此,无非是钩心斗角争权夺利,我早已看惯了。”芹说:“你甭理她,我妹妹就那脾气,浑!让她闹去,姑奶奶闹丧棚也是在论的。”我说:“两位真姑奶奶还没说话呢,哪儿就轮到她了?她还没出嫁呢,哪儿跟哪儿她就姑奶奶了!”芹笑了:“按旗理姑娘不都叫姑奶奶吗?”我说:“到此为止,你告诉雯,假如她再敢越出一步我不客气。”芹叫我消消气,为了雯气坏了身子不值得。我从心底里感到芹是一个太善良的女人。

很快二哥来了,局面大为改观,一屋子人鸦雀无声听他训话。他说困难时期刚过,丧事一切从简,不可铺张,注意影响,不管有什么意见等办完丧事大伙坐下来再商议。老爷子尸骨未寒,你们就有心思吵闹吗?先送老爷子平安入土才能表现出大伙儿的一片孝心。果然,风波暂时平息了,直到嘉兴寺开吊、福田公墓安葬均相安无事。

二哥特意把我叫到一边,问我这些日子怎么样?雯还闹吗?我说没有。

无论如何,老爷子的去世雯是真动了感情真伤心了。几十年来,在老爷子面前雯是最受宠的一个。我们吃饭都各在各的房头吃,只有雯经常被老爷子叫去陪他吃饭,每次出门下馆子也总是叫她一起出去,有了什么矛盾冲突,老爷子也总是护着她。她在家中地位显赫,没人敢惹,这也使她从小养成了桀骜不驯的性格。

丧事一完,雯立即牵头与几个房头联名列出了我母亲的所谓“十大罪状”,说穿了就是要钱,大有办个学习班说说清楚之势。我母亲是个绝顶聪慧的人,早有准备。她以大局为重,息事宁人,将家产列出清单各房平均分配。那些日子我真开了眼,分钱是自然的了,分物实在壮观。先分字画,字画分等级摆得铺天盖地——齐白石、陈半丁的画都没人要——桌上桌下床上地下摆得无下脚处。每房按数协商分配。再分扇子,又是分等级摆得铺天盖地。接着是玉器、砚台、鼻烟壶、字帖、毛皮、料子。整整三天三夜,门前车水马龙,我没发现一个人面有倦色。树倒猢狲散,此之谓也。

其实大家图什么呢?不过三年,“文化大革命”来也,家家抄了个精光。我这一辈儿的爷,打死的打死,自杀的自杀,全军覆没;少爷小姐们被驱赶下乡;落得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我有幸在一九六五年便入了大狱,一九六九年“戴帽儿”释放,总算活着过来了。我悄悄到各家探访了一番,大多已人去楼空无迹可寻。

雯侥幸留在了城里,因为要照顾七十岁的老母。据说在这段患难的日子里,母女两人相依为命前嫌尽释。看来患难比安乐好,人情人性都恢复了。而芹却很惨,她的老丈夫在“文革”初期便被斗死,她自己则被赶到乡下,在大兴县(今大兴区)某村嫁给了一个农民,因为她根本无法自食其力。那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代啊!奈何?她总得活!

此后我又下干校接受监督劳动四年,又被发配广西控制使用,“帽子”拿在群众手中,几乎与家里断了联系。打倒“四人帮”以后,我逐渐听到了落实政策的消息,发还抄家物资和存款。


落实最早的是雯家,先还了存款十一万余元。这在一九七八年是何等巨大的天文数字。此消息不胫而走,惊动了还在乡下“偷生”的芹,这个受尽凌辱和苦难仍处在饥寒交迫中的大宅门出身的小姐,终于找回娘家要求母亲和妹妹周济于她,但遭到拒绝!芹赖着不走,从日出进城到日落黄昏,雯一口咬定你已嫁出两回,你有你的家,这笔财产你无权拿去一分一文!十一万哪!拿出一两千也足以使芹感激涕零,雯不!最后是出于怜悯还是手足之情,还是怕她赖着不走?雯终于拿出五块钱扔给芹,叫芹快走。芹绝望了,拿了五块钱走出娘家。在街上买了一把菜刀藏在身上又转回了娘家。钱!这个可爱又可恨的怪物,竟能如此残酷地戏弄芸芸众生,一提起来就让人的心发抖……芹说天晚了回不去了,要住一夜,母亲与雯都很无奈,只好任她去。

入夜,母亲在东里间安歇,雯在西里间睡卧,芹关上了门将八仙桌推到门口顶住,便在桌上和衣而卧。大概凌晨两点,芹起身持刀先进了西里间。雯只觉得头上一阵冰凉惊醒了,摸了摸头,手上湿乎乎的。开了灯,只见芹的身影冲出屋奔向东里间,再看自己的手沾满了鲜血,雯这才感到自己被刀砍了。突然东里间传来母亲凄厉的嘶喊,雯冲下床奔向东里间,见芹正挥刀一下下砍她的母亲。雯大声号叫着冲到堂屋搬开八仙桌开门呼救,街坊邻居闻声赶来,不一会儿居委会、派出所的人都来了。芹两眼发直地坐在地上。人们忙将雯母女送往医院,将芹送进了拘留所。几天后,芹死在了拘留所。

这真是一段说不清的家庭公案,姐妹、母女、亲情、金钱、社会、环境、恩怨、历史……复合交叉混在一起,全都扭曲变形,真的不可救药了吗?我母亲感慨万分地说:“这一刀又还上了,三十年前芹那一鬼头刀没有砍成,这回又算补上了。”雯出院后,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刀疤,她有意将头发向下梳将额头盖住,她虽已五十多岁但依然美丽如昔。她的母亲也奇迹般地活了过来,然而精神却大不如前。

我母亲没有赶上落实政策,一九七八年辞世而去,遗产当然落实到我的头上。当街道办事处通知我来京办理继承手续时,同时通知我还要先打官司。雯纠集了三个小房头群诉,告我根本无继承权。这场官司雯始终不出面,而指使她的表兄弟出面与我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我不愿打官司,尤其是为了钱,更何况一家人对簿公堂又伤和气又丢脸,同时我正在筹备一部新片的拍摄,根本没时间也没精力打官司。我越这样说,他们越觉得我不敢打这场官司;我当然知道,这官司若打,我准赢。但我仍提出私下和解方案:我继承一半,剩下一半由他们几家去分。他们说要回去请示雯,当晚便告诉我雯坚决反对,遗产只能由他们继承,至于给我多少则由他们说了算,实在是欺人太甚!而且又从某些亲戚那儿传来消息,说雯骂我是野种,要饭的“下三滥”!我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对这个大家族来说,我当然是“野种”——我有生母——可不管我是什么东西,我仍是我母亲的唯一合法继承人,这也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于是我决定反击,打这场艰难的官司!说艰难,因为很多因素对我不利:雯有钱,十一万在手大可疯狂地走“后门”;再者他们有许多社会关系,某位领导竟给法院写条子,叫给他们“落实政策”。可他们完全没有估计到一九八〇年那正是恢复法治之年,区法院十分重视此案,这也成了当时区里、市里关注的第一大案。

雯太小看我了,她太缺乏法律的基本常识了。经过我和我一帮哥们儿的精心安排策划,我写了反诉状,法院立即接受了。在长期的法庭调查期间我逐渐占了上风。

开庭前夕,他们感到形势不妙,雯找她的代理人与我谈判,说官司不打了,都是一家人何必呢!并同意我原先的方案,我分一半,他们拿一半。我说晚了,一只脚进了法院,那只脚也只能跟进去。我叫他转告雯:她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我一定叫她到黄河、见棺材!开庭之日我要与雯对簿公堂。但开庭之日雯没有来,一堂庭审下来我获全胜。许多细节由于种种原因不便在此描述,那是太好玩儿太好玩儿了!那天参与旁听的人竟达二三百人之多。人大法律系的学生竟然停课半天参与旁听。

雯等不服,第十日提出上诉,他们动真格的了。雯请了一位当时正在走红的律师,每出一庭六百元。她有钱哪!我傻了,我是穷光蛋,只能孤军奋战。

中院开庭那天门口挂了布告牌,法院全院停止办公半天,旁听我与某律师法庭辩论。我很紧张,我对法律条文一窍不通。开庭时间推迟,我在外面等了约一个小时。天冷风大,我看到对方人马到了,却仍不见雯。当走进法庭时我愣住了,竟无一人旁听。审判长宣布,由于某种特殊的原因,某律师不能出庭。结果我终于以“唯一合法继承人”的结论继承了全部遗产。


后来雯要约我见面,我拒绝了,我永远不想再见她。没想到十几年后,雯和他们小房头为了房产又打上了法庭。我正在北京拍戏,被法院传唤到庭。庭里黑压压挤满了一屋子人,我除了雯等几个熟面孔外其余一概不认识,一报名才知已是老爷子的第四代、第五代传人了。我成了辈分最大的长者。我劝大家都不要争,包括我自己在内,几十间房大家平分。法院裁定,半小时便解决了。

我与雯一起走出法院,我已经二十多年未见她了。雯老了,她母亲已去世了,她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细细的皱纹,但皮肤仍然细腻,身材仍然苗条,气质仍然优雅。她说我拍的许多电影电视剧她都看过,还不住地说好。我提起一九八〇年的官司,她说与她无关。我说全是你在幕后指使的,她坚决否认,说她有了十一万和无数其他的财产,干吗要跟我打官司?是那几个小房头撺掇她打,她只是应付,否则为什么一庭都没出?她约我去家里玩儿,我答应了,但一直抽不出时间。

一九九四年我在白洋淀拍一部新片,居然一连三天接到雯的电话叫我与她联系。我在野外拍戏都未接到,是通过县委宣传部转来的,难为她怎么找到的我。直到回京才与她联系,原来是她的一个外甥女婿想上戏叫我照应,我答应了。

戏直拍到一九九五年初,春节我和我太太在她外甥女和女婿的陪同下一起去看她,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家门。我太太特意买了一个大花篮送给她,卡片上面写着:祝雯永远年轻、美丽。看得出雯很激动,似乎还有些紧张,给我倒水的时候两手在发抖。我心中油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情感,我知道她的晚年过得很孤独,来看她的人很多,大多心怀叵测。


雯只身一人家财万贯,人已暮年,万一撒手人寰,那遗产是可观的。她也知道,在众多来访者中唯一没有私心杂念的就是我。我是她唯一由衷欢迎的客人。这个家族尽管与我无任何血缘关系,毕竟养育了我二十多年。我对雯的爷爷、也是我的养父始终充满了敬佩和亲情。老爷子辉煌的一生、完美的人格始终影响着我的全部生活、事业,是我一生的楷模。

雯毕竟是他的亲孙女,这是一种说不太清楚的情感,我愿在雯的晚年给她增加一些情趣,消除她一些孤独。她居然还记得小时候揪我的耳朵。她说,现在你是大导演了,耳朵是不能再揪的了。我陪她打了八圈麻将,吃了便饭。隔天她又请我去东四十条得利居吃饭。那是一家两姐妹开的店,菜不错。初五,我又请雯到我家搓麻吃饭。据她外甥女说,这么多年,这是雯过得最愉快的一个春节。

第二年春天便传来很不好的消息,雯患了肺癌。我去看她,由于化疗头发已脱光,戴了一个假发和线帽子。我安慰她,告诉她西直门新开了一家谭家菜,等她病好了一起去吃“黄焖翅子”,她说她现在就想吃。那天是她得病以来精神最好的一天,我扶她起床在屋里慢走。我说你当年还想演电影,现在不想了吧?她说想,以后有什么老太太的角色至少让她在银幕上露一下留个纪念,我说太没问题了,留个永久纪念嘛。这个纪念终于没有留成。八月份我去天津拍戏,回京时便得到雯已去世的消息。据她的外甥女说,临死前她还问宝昌什么时候回来。


雯走了,一个终生未嫁的七十一岁的老姑娘……

我和老年雯小姐


一九九八年春节正月初五晚上,我与大房头的几位亲戚聚会。我们年龄相仿,但只有我是长辈,在座的都是雯和芹的堂房弟、妹。席间谈起雯和芹,大家感慨一番。谈起雯的丧事,居然也还有十几二十人参加,为了遗产的事,据说又差点儿闹到公堂上,至今也不知是怎样了断的。谈起芹,则着实叫我吃惊不小。

半个世纪的谜终于在雯去世前揭开。雯患癌症后,有一天,突然一位美国客人来访,自称是芹的儿子,父亲就是我在前面所说的那位八路军干部。由于当年事情诡秘,大家并不了解详情。这位不速之客也着实叫雯吃了一惊。我想雯不会把芹当年要遗产,她只给五元钱,芹用菜刀砍她死在拘留所的事讲给这位天外来客听。

客人说出当年的真相:他父亲并非解放军,实乃国民党的一个官员,随军逃到南京,又转去台湾,且并不知芹已怀孕。这就难怪芹拿起鬼头刀追得她母亲满院乱跑了。此后芹突然神秘失踪了近八九个月。她确实进了精神病院,但出院后便去向不明,这一直是人们几十年来猜测不出也意想不到的。

据这位客人说,芹在外地生了他,并抱着他去了台湾,演绎了一出千里寻夫的悲剧。结果因其夫已再婚,芹无奈,扔下孩子返回了大陆。这位客人在父亲死后侨居美国,而且几十年来日夜思念他的母亲,这个半个世纪未见过面的芹。

真是天方夜谭,芹忍受了怎样的痛苦与折磨!于今,她的儿子又演绎了一幕千里寻母的悲剧。这个终于没能见到母亲一面的儿子便把雯当作亲人奉敬,在京时陪雯看病,多方照应,返美后依然寄钱,助雯医疗。他把对母亲的思念与爱全寄托在了自己的小姨身上。

此事雯只对她的堂妹一人讲了,从未对我提过一字。雯是怎样想的?芹若有灵,九泉之下又当做何感想?

剪不断,理还乱。郁郁累累,悲歌当泣!




都是大角色
郭宝昌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1-6
ISBN9787108071620  定价:59.00元


了不起的游戏:京剧究竟好在哪儿
郭宝昌 陶庆梅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1-6
ISBN:9787108071637 定价:7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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