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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渡:台湾光复,巨变瞬间的人间容颜

杨渡 三联书店三联书情 2022-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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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五日,台北公会堂坐满了台湾各界的代表。十时整,日本末代台湾总督安藤利吉大将率领谏山春树参谋等人,身着军服,走入会场,向受降官敬礼。陈仪受礼完毕,即席宣读受降书。安藤利吉在降书上签字,完成仪式,立即退席。日本殖民统治,也从这一刻起,随着安藤利吉从台湾退席。
陈仪在台上正式宣布:“从今天起,台湾及澎湖列岛已正式重入中国的版图。”
台湾,自此走上新的道路。
也走向风暴的未来。


*文章节选自《缺席的岛屿故事:从头开始说台湾》(杨渡 著 三联书店2022-1)。

一九五〇年三月,蒋介石宣布在台湾掌权


台湾光复的那一刹那

……

陈逸松的作家好友,台南医生吴新荣在那一天中午打开收音机,要听天皇广播,发现它没电,就作罢了。晚上,他的好朋友跑来找他,慌慌张张地告诉他天皇播放的内容。他吓了一大跳。但也不敢真的相信。长久的压制让他保持警惕。他年轻时候坐过牢,这让他学会不要相信殖民统治者。次日上午,吴新荣照常去诊所出诊后,才约了几个朋友来到郊外,把衣服都脱了,跳到溪水中,他们要“洗落十年来的战尘,及五十年来的苦汗”。上岸后,在空旷的天地间,在无外人的海边,吴新荣放心地对着大海高喊:“今日起,要开始我们的新生命啦!”
 
第三天清早,他到一个防空壕里拿出一座祖先的神位,把日本强制摆放的“神棚”移开,斋戒沐浴后,焚香向祖先在天之灵祭拜说:日本已经投降,祖国得到最后的胜利,台湾将要光复!但此时的吴新荣并不放心,台湾民众尽管也在街道上张灯结彩,但内心还有隐忧。因为日本还有近十七万军人,加上日本居民,合计有五十几万。他们是要去要留,还未决定;如果留下,会不会发生变量?他们会不会大开杀戒?未来中国将如何接收?国际局势会如何演变?这谁也不敢说啊!
 
吴新荣为了探听消息,特地应一个日本朋友的邀约,去他的家里探望。那日本朋友姓平柳,主管特务工作,因为长期监视吴新荣而有交集。他把吴新荣请到了他的防空壕里。在战争后期,美军时常轰炸的时代,许多台湾人都躲到乡下疏散,日本特务无法疏散,做一个大防空壕并不意外。只是吴新荣没想到这个防空壕点着灯,不仅灯光明亮,还备有美酒佳肴。
 
“日本到底战败了,从今天开始,我们变成战败国民。”平柳丧气地说。

 ***

“但台湾人也不是赢了,怎能说是胜利国民呢?因为我们一向是顺从的,在这连战连败的中间,也未曾和你们抵抗过。”
 
事实上,到了战争后期,军国主义横行,所有反抗都已被压制,连用收音机听大陆的广播都可以入罪坐牢,台中中央书局的庄垂胜就是因此坐了一年的牢,严酷至此,谁敢反抗呢?
 
“是,是,这我们也知道,所以未曾放行那个最后处置。”平柳说。
 
“什么最后处置?”
 
“这也是过去的问题了,所以我也愿意说给你听。最后的处置是日本军部的政策,于各街庄(镇、乡)将庙宇改成一个临时的收容所,至最后阶段,将所有的指导分子监禁起来。”

“什么是指导分子?”
 
“像街庄长、大地主、地方有力者,最重要的就是‘政府’的黑名单人物。”
 
“这地方的黑名单人物是谁?”
 
“第一名是吴三连,第二名是庄真(庄垂胜),第三名就是你了。但是这份黑名单昨日已经烧掉了。”
 
“可是这为什么要烧掉呢?这不是国民党政府的功臣榜?”虽然这样轻松地说着,吴新荣却被吓出一身冷汗。
 
他曾听台北的朋友说,日本特务手上有一份黑名单,若美军攻台,就要把他们统统抓起来杀了,以避免和美军里应外合。幸好最后没有发生,否则自己命丧何处都不知道,更可怕的是,这简直是对台湾精英的大屠杀。
 
他定了定神,问道:“你想日本将来要向哪里去?”
 
“日本人最听天皇的话,所以这次的投降,以天皇的命令一定不发生问题。但是日本已经属无产国家了,即使有一句‘天皇共产制’的话,我想这也许最适合日本的现况,我归国后也向这条路走。”平柳说。
 
吴新荣要得到的答案已经有了。他其实最想知道的是,在台湾的日本人会不会不甘心战败,最后负隅顽抗。显然,日本人“最听天皇的话”,应该就是放弃对台湾的殖民统治,准备回日本。至于日本未来如何走,已经不是他关心的问题了。他更关心的是:台湾未来要如何重新开始。
 
 ***

吴新荣的忧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最不甘心离开台湾的,是在台湾进行殖民统治的日本政府官僚,特别是长期居留,已经习惯了台湾生活的日本人。
 
他们在台湾有特权、有房子、有财产,有各种优渥的生活条件、高人一等的社会地位,有各种人脉关系。一旦离开,财产全部归零,回到日本,他们将一无所有,成为彻底的“无产阶级”。
 
台湾人之中也有殖民统治体制的既得利益者,如辜显荣家(辜显荣已过世,由辜振甫主持家族事业)以及一些御用绅士如许丙、板桥林家的林熊祥等,他们不甘心失去既得利益,于是和日本军部的少壮派军人结合起来,计划号召更多士绅组成“台湾政府”。日本少壮派军人认为台湾有十七万军人,还有五十几万日本人,结合台湾地方士绅地主,未必没有机会一搏。这个会议,后来被称为“草山会议”。在计划中,他们打算请雾峰林家的林献堂担任“独立政府”的委员长,板桥林家的林熊祥担任副委员长,辜振甫任总务长,许丙为顾问。
 
汹涌的暗潮不只是“独立运动”。
 
八月二十二日左右,一个叫秋水大尉的日本军官来到陈逸松事务所,直接表明:台湾是日本实行殖民统治的地方,许多日本人来到台湾,现在有近五十万居民,他们都很爱台湾,把台湾当作自己的故乡,而今日本战败,能否向中国政府租借台湾,租期五十年,租金每年三百万元。陈逸松当场拒绝。那日本军官不死心,继续说:“可是我们日本人真的很喜欢台湾,要是台湾人同意,我们再在国际上办交涉。”陈逸松拒绝道:“这个我第一个就不同意,怎么去说?”
 
无论“独立运动”与“租借”,都可以反映出在这无政府的时刻,在政权更换的巨变下,台湾是如何的不稳定。
 
但是在民间,日本的中下层公务员、教师等已经开始打包行李,他们带不走的东西,如家具、钢琴、书籍等,都以便宜价格出售。厦门街一带是日本公务员居住的地方,他们把东西摆在街道边出售,慢慢形成了市集,后来这里竟成为旧书与旧货的市场。至今,厦门街仍是旧家具的卖场,旁边的牯岭街一度是台湾最大的旧书市集,后来虽然迁到光华商场,但还是有几家老店不走。如今书市不景气,但二手书并未没落,牯岭街依然有不少家旧书店。这都是一九四五年巨变遗留的风貌。

庆祝台湾光复——中国战区台湾受降典礼
 
巨变瞬间的人间容颜
 
……

但怎么往下走?中国与美军没有消息,大家都没有底。好不容易过了半个月之后,终于有消息了。第一批到台湾的官员是跟着美军飞机来到的。那是九月二日,来的有国民党政府官员三人:第一个是福建省政府顾问黄澄渊,第二个是中美合作所的黄昭明;第三个是“台湾义勇队”的副队长张士德。他们住进台北最豪华的宾馆──梅屋敷。
 
九月三日,与“总督”的会谈在台北宾馆举行,张士德将带回来的第一面国旗,插在台北宾馆里,正式宣告日据时期结束,中国政府来了。
 
随后,张士德开始拜会台北重要的地方领袖。他以“台湾义勇队”副队长的名义联络陈逸松。刚一见面,张士德就用闽南话直截了当地说:“国军很快就会来了,但国军来之前,为了防止日本人可能有的破坏行为,希望你能出面组织台湾的青年人,监视日本人的行动,保护国家财产的安全。”
 
陈逸松义无反顾地同意了。张士德当场拿出一张红纸,写上“日日命令”,内容是:“任命陈逸松为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直属台湾区团部主任。”
 
陈逸松是学法律出身的,没看过法律上有这个“日日命令”的用语,不知道在大陆是什么意思。张士德解释说:“这就跟行军一样,现场可以发布命令,等于军令。”
 
陈逸松陪着张士德到访好几个地方:台北、淡水、三芝、宜兰、罗东、新竹、台中。所到之处受到热烈的欢迎。舞龙舞狮、锣鼓鞭炮、夹道欢呼,比迎妈祖还热闹。有的地方还特别杀猪欢宴宾客,用最传统的方式来庆祝光复,对祖国来的第一个代表(特别他又是一个台湾人)表示热诚的欢迎。张士德成为“台湾真正光复”的象征。
 
在“中央直属台湾区团部主任”的名义下,陈逸松急于把台湾各界的精英组织起来。他找了过去抗日的知识分子、农民组合干部、文化协会成员、“台湾民众党”干部等。虽然大家对大陆的政治情况、政府体系、派系分布、人脉关系等,完全不了解,甚至连“三民主义青年团”在国民党内的定位都不清楚,但在“中央直属台湾区团部”这个堂皇的名号下,怀着战后对台湾的建设、对祖国的建设有所奉献的希望,参与到“三青团”的工作上来。
 
日本人的“御用绅士”是一定不能用的。他们在日本人的殖民统治下作威作福,享受荣华富贵,但这些见风转舵的投机分子,如今却都毫不犹豫地到处花钱拉关系,改投到“三青团”的名下,想要挤进来弄一个职位。为了快速建立起各地组织,陈逸松没办法一一查证,他只能把组织工作交给各地主要负责人来做,相信他们最清楚谁是真正的抗日志士,谁是“御用绅士”。他自兼青年团台北分团的团长;新竹是陈旺成,台中为张信义、杨贵(即作家杨逵),嘉义是刘传来,台南吴新荣、庄孟侯,高雄是杨金虎、简吉等。组织的规章由台北制订,运作上则交由各地自行负责。
 
然而,复杂的情势很快在各地发生。吴新荣在台南就明显感到“御用绅士”的威力,他们试图加入“三青团”未果,就组织各种“欢迎政府筹备会”“治安维持会”等,并请他担任副委员长。他虽然拒绝,但他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对方筹组团体,只能是各走各的路。也正因此,埋下了这些“御用绅士”后来在“二二八事件”中告密陷害吴新荣的祸根。
 
九月十九日,《台湾新报》发布了陈仪将担任台湾省行政长官之后,主权交接落到了实处,于是过去被殖民统治者欺负侮辱过的人开始了报复。先是围殴追打日本警察的“走狗”,之后是打日本警察,再后来,素有仇隙的人之间也互相报复起来。
 
社会也已经悄悄地开始发生变化。有喜悦有活力,民间有勃勃生气,但也有隐隐透出的犯罪与不安。
 
看一下当时的报纸就知道了:
 

一到了夜晚就好像披上了色彩般的有着朝气与活力,店与店不断地接续蜿蜒,从万华车站到龙山寺这段路间,这些店就代表着新台湾的象征吧。 

牛、猪、鸡、鸭等的肉在店里贩卖,高高堆起的肉引起市民的好奇心,可以想象人们已经退去了严酷战争的色彩,激烈战争的反动是历史的逆转。高声呼喊的贩卖声及客人的哄声,充分反映出大家从战争阴影下解放出的自由。市民的购买力也赶走了烦恼。鲑鱼一斤十六元好吗?芝麻油四瓶二十八元可以吗?牛肉一斤十六元好吗?市民们终于可以买到他们想要的商品。

往龙山寺的一隅,有露天的赌博场,眼神锐利的男子在掷骰子的时候,十元钞票就在赌桌上看着你来我往。另外,在小学里,有五位男子也从衬衫的口袋里拿出钱混杂着玩。市民抱持着必胜必赢的决心,这民族特有的侥幸心理在战争结束后,更是强烈地表现出来。

在赌场的旁边,则是一间有古早味的服饰店,三件四百元,像这样一举跃进的人生,就宛如走马灯一样,是不会再重来一次的。此外,还有士兵的鞋、军队用的衣物,这些都是战争后的遗产。新生的台湾,强而有力的生命力,就由龙山寺广场这里开始燃烧。和平的战争行列,就在全台湾一致的步调,持续下去。(《台湾新报》九月二十二日)

 
也正是在这一天,台湾各界“欢迎国民政府事宜筹备会办事处”则呼吁全岛在接收日当天,要举行各种活动,庆祝台湾光复这历史性的时刻。于是各种活动广告都出来了,有出售青天白日旗的,有征集会讲北京话者的,还有一则广告是这样的:
 

庆祝台湾光复,欢迎陈民政长官阁下 

第一跳舞场总经理  张开麦

募集舞女数十名,办事员数名(男女不拘,经验有无不问) 

希望者至急,履历书携带,本人来谈

 
为了庆祝光复,各界都很忙。但有人忙着准备收拾整理大局,也有人偷鸡摸狗,结伙干坏事。
 
日据时期的警察局只有日本警察和在日本人手下的台湾警察,他们早已崩解,但此时治安情况严重,该由谁来维护治安呢?街头的赌博无人约束,更严重的是偷窃、抢劫也无人来管。虽然报纸上刊出警告,但没警察执行公权力,就只有靠临时组织起来的“三青团”维护。桃园就发生了一帮犯罪的集团,半夜去乡下偷农民的牛,被农民发觉追了出去,小偷竟持刀把农民给杀了。后来桃园“三青团”的人去追查,查到了犯罪集团的所在,再找一群人把他们移送法办。台南的吴新荣相当聪明,他怕当地流氓干坏事,干脆一开始就把他们找出来,请他们成立“忠义社”,一方面激发他们的爱国心与正义感,一方面请他们维护治安。果然,黑道了解犯罪,台南的治安得到了维护。
 
除了“三青团”之外,社会各界也陆续成立了各种自发性的群众组织:“庆祝受降大典筹备委员会”“人民调解委员会”“义勇警察队”等,这些团体自然掺杂了投机分子,但也都要经过群众大会公众推选,所以选人有两个特色:第一,日据时代的官员,除非操守特别好的人,否则多数靠边站;第二,被推出来承担一定职责的人,不少有日据时代反日运动的经历,他们本来就有领导能力,又有声望,自然成为领导者。
 
过去抗日运动的团体,如文化协会、农民组合等的干部,一九三一年以后几乎都入狱,组织星散。战争一结束,当年活跃的人已经出狱,正当四十岁左右,是人生的黄金阶段,在两个月的权力真空时期,他们发挥当年的组织长才,很快投入群众工作。人民协会、农民协会、学生联盟、总工会等,相继成立起来了。台湾慢慢恢复秩序,虽然各种势力互相掺杂,但社会逐步恢复安定。欢迎国民政府的工作陆续展开。
 
十月五日,陈仪命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秘书长葛敬恩中将,率领在大陆的台湾人黄朝琴、李万居、苏绍文等共八十一人,搭乘美国军机,从重庆飞抵台北,设立“前进指挥所”,由葛敬恩兼主任。葛敬恩与陈仪是同乡及日本陆军大学的学弟,与蒋介石也有交情,他懂日语,派他来主持,也算合理的安排。谁知道,飞机到松山机场的那一天,葛敬恩的表现让台湾人都看傻了眼。中央社记者叶明勋有如下的描述:
 

当五架飞机降落于松山机场时,总督府谏山参谋长等高级官员与台湾士绅,还有挺着闪亮军刀的日本兵,都在那里列队欢迎。葛主任竟躲在飞机上,推着王民宁先出来露面,这是什么汉官威仪。三十四年,首次在台北公会堂举行国庆纪念会,台北的天空飘扬着中华民国的国旗,这又是多么富有意义的时刻,他又称病不出,躲在基隆河畔的南方资料馆休息……他的作风真令人有点匪夷所思了。

 
十月十七日,国军第七十军在盟军飞机的掩护下,乘美国军舰驶抵基隆港。早已听闻消息的人,都赶去迎接。从基隆港到台北车站,挤满了欢迎的人潮。
 
陈逸松、王井泉等十几个台北文化人,没有去基隆港而是等候在山水亭的三楼。看国军走过时他们傻眼了。列队前进的国军,穿着破旧的棉袄、草鞋、腿上绑着松松垮垮的绑腿,背上背了大锅,还有人戴着斗笠,扛了米箩,无精打采地走过街道。
 
他们目瞪口呆:战败的日军带着闪亮的军刀、军容整肃地去港口列队,而战胜的国民党军队,应该更雄壮威猛啊,怎么是这个样子?
 
“怎么这样啊?连绑腿都是松松的?”“你不知道,国军是打游击战的,这样才方便啊。这些都是游击战的勇士。不然,日本怎么会输去的?”
 
街道上有人善意地解释:“那绑腿的里面,搞不好是绑着铅,平时练习用的,等到打仗的时候,可以健步如飞,练的是轻功。”至于背上的大锅,有人解释:“可以挡子弹啊。”
 
怀着对祖国的一往深情,民众不断做各种善意的理解。虽然各种疑惑还在心中,但总是一个战胜国啊,怎么可能比战败国差?民众所不了解的是,日本被拖在中国战场,拖得越久,陷得越深。这一场胜利,用学者戴国辉的话说,是“惨胜”。

 ***

十月二十三日,陈仪的飞机抵达台北。留着短髭白白胖胖的陈仪,在机场人山人海的欢迎场面上,发表了他著名的“不撒谎,不偷懒,不揩油”的“三不”政策,同时表明“我到台湾是做事的,不是做官的”。
 
听到此话的台湾人都非常感动。
 
他从松山机场,绕过总督府、总督官邸,到他的临时官邸,一路上依旧人山人海,欢声如雷。随行的人告诉他:“这比何(应钦)总司令回南京的情形更热烈。”
 
十月二十五日,台北公会堂坐满了台湾各界的代表。十时整,日本末代台湾总督安藤利吉大将率领谏山春树参谋等人,身着军服,走入会场,向受降官敬礼。他没戴军帽,没有佩刀,站在台下,低头垂首。许多人想起他以前飞扬跋扈、残暴杀戮的模样,不禁感慨万千。

陈仪受礼完毕,即席宣读受降书。安藤利吉在降书上签字,完成仪式,立即退席。日本殖民统治,也从这一刻起,随着安藤利吉从台湾退席。
 
陈仪在台上正式宣布:“从今天起,台湾及澎湖列岛已正式重入中国的版图。”
 
台湾,自此走上新的道路。
 
也走向风暴的未来。

一九四五年,日本在台北市公会(即今天的中山纪念馆)向“二战”同盟国投降


大开眼界的“劫收”
 
一九四五年台湾光复的那一刹那,曾经历过的老一辈人总是用“狂欢”来形容。还有人更愿意以“子不嫌母丑”来形容台湾人对来自大陆的接收者、军队、官员的包容。台湾人叫祖国为“唐山”,认定自己的祖先是“唐山来的”,对来自大陆代表着“唐山的来人”充满了善意。


当年,在现场迎接国军的许金玉说:“那时,看见部队脏成那样,有人就说,这样怎么能打仗?可是我心里想,八年抗战真艰苦,把他们磨成那个样子,阿兵哥真可怜,又干又瘦又脏,他们为国家受苦了。”

  ***

派来台湾接收的行政长官陈仪,在大陆的官场上,并不是一个贪官污吏,他甚至被视为一个清廉开明的人。
 
陈仪,一八八三年生,浙江绍兴人,一九〇二年考上浙江省公费留学,赴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读书。因为与鲁迅、许寿裳、张明之同船赴日而结识,成为朋友。一九〇四年,他们还曾在日本留下一张合影的照片。陈仪一九〇七年回国,辗转于官场,做军事参议等职。一九一七年由北京陆军部派赴日本就读陆军大学,是中国留学“陆大”的第一期生。一九二〇年回国后在军阀征战中并无发展机会,曾投入孙传芳部,打败过张宗昌的部队,也曾想让孙传芳与南方国民政府合作,因此与蒋介石有渊源。
 
他虽然学的是军事,人在官场,但本身有文人性格,与鲁迅、许寿裳等保持往来。一九三六年鲁迅逝世的时候,陈仪接到许广平电报,内心非常悲痛,他认为“鲁迅先生的逝世是中华民族不可弥补的损失”,乃建议蒋介石举行国葬。但不被蒋所接受。这只能说是官场中的陈仪,还保持着文人的天真与刚直,愿意为朋友出头。
 
一九二八年,陈仪受蒋介石之托,赴欧洲考察,主要是去德国,他接触了不少由冯玉祥派出留德的学生,此时正由于冯玉祥垮台而彷徨不已,陈仪除了资助他们继续读书外,还将人才引回国工作,经济博士张果为、弹道专家俞大维都是他引荐的。
 
陈仪还是一个愿意提拔青年人才的官员。一九三四年,他担任福建省主席,次年还奉派来台参加日本举行的“台湾始政四十周年纪念博览会”,参观日月潭水电站、嘉南大圳、基隆港、矿山、糖厂、台北帝国大学、气象台等现代建设,写成一大册报告;同时自日本的“台湾总督府”获得“台湾法令汇编”等资料,想了解法治建设。陈仪主政福建七年多,引进不少新的观念与人才,颇得一些好评。
 
开罗会议确定台湾归还中国,一九四四年十月,成立“台湾调查委员会”,即是为接收台湾做准备。九名委员中,台湾籍三人:谢南光、黄朝琴、游弥坚,浙江籍三人:陈仪、沈仲九、钱履周,国际问题专家三人:王芃生、夏涛声、周一鹗,也都是一时之选。陈仪还利用他任中央训练团教育长之便,设立“台湾行政干部训练班”,招考了一百二十几名各机关的干部,训练班特地研讨日本人编的“台湾法令汇编”。这些人便成为后来陈仪接收台湾的班底。可以说,较诸其他地方,台湾的接收工作是早就做了尽可能周全的准备,上层的陈仪有心有力,中间有训练过的干部,下层还有台湾人抗日的深厚群众基础,以及欢迎回归祖国的热烈心情,为什么转瞬恶化到发生“二二八事件”呢?

 ***

故事还是从民间说起。
 
陈仪虽然带来一群训练过的干部,但也同时带来军队,以及无数官场上的官员。他的理想是建设一个新的台湾,但现实是整个接收团队,基本上由一群缺乏纪律与法治观念的行伍、官员、特务以及政客群体组成,这群人将接收并统治台湾。
 
原本为维护安定,等待政府来台接收而成立的“三民主义青年团台湾区团部”,在陈仪来了之后被排挤出去,一大群过去靠日本殖民统治者得势的“御用绅士”,很快用金钱贿赂包围了接收官员,台北的酒家都忙碌得大叫缺少陪酒小姐。接收人员大多来自大陆各种靠关系的人,台湾人之中正直有声望者,特别是过去因抗日坐过牢的文化协会成员、农民组合志士,反而被排除在外。省内省外的冲突开始发生。台湾人原来的社会领袖如林献堂、李友邦等都感到不满,而大陆来接收者则认为台湾人是因为有日本殖民统治下的奴性,才会对外省人反感。双方误解与互相歧视日深。接收大员们忙着接收、忙着占位置、忙着占房子、忙着跟被台湾人瞧不起的日据时期的“御用绅士”应酬,这一切看在台湾人眼里,真是不堪,更是不满。
 
陈仪和他的主要幕僚沈仲九,空有一个建设台湾的乌托邦梦想,却在国民党内派系的掣肘下难以实现。问题还在于,陈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明明自己的属下贪污严重,他不但不处理,反而加以保护。学者戴国辉曾用“陈沈唐吉诃德”来形容他们空有理想,却没有条件,也缺乏能力处理战后复杂万端的台湾重建。而偏偏台湾人是见过现代化建设如何展开的。这就注定了陈仪与台湾社会的疏离与对立。
 
 ***

关于接收者的整体素质,先看一些民间的微小例子,可以由小见大、见微知著。例如当时台湾有租借自行车的小店,经营者们愿意不收费地把自行车借给大陆来的人使用。不料常常一借就不回来了;还有人借了几天才还,让小店无法经营。再如有小贩为了表示对“唐山人”的善意,买东西不收费。不料有人认为台湾买东西不用付钱,有唐山人竟去小店自行拿东西,造成双方的冲突。这还只是小事,流传在各地的还有妇女被军人调戏,军人去戏院看白戏、在摊子吃白食……
 
种种现象一传十、十传百,本来善意的“唐山”称呼,自此变成轻蔑的“阿山仔”。而赴大陆参加抗战、胜利后回来的台湾人,如李友邦、黄朝琴、丘念台等人,都被称为“半山”,以区别他们与“阿山”的不同。
 
而台湾人对于“半山”的憎恶有时还甚于“阿山”。这是由于从大陆回来的台湾人,依学者戴国辉的分类大略有三种:一种是重庆回来的,他们与国民党内派系有各种关联,有的属于CC派、有的投靠军统,这种关系,一般台湾人根本搞不清楚;第二种是去到大陆的沦陷区,如作家张我军、洪炎秋等,他们中不少人暗中抗日,反而不被视为“半山”;而最让人憎恶的第三种是去大陆当日本人走狗的“台湾歹狗”,他们仗恃日本势力,作威作福,为了怕被当作汉奸追查而回台,却更懂得抓紧时机拉拢、利用接收官员,和他们狼狈为奸,趁接收侵占公有土地和财产。
 
应该说,大陆来台接收者的素质之低下,让台湾社会大失所望。而接收情势的复杂,接收者贪污手段之粗暴、奸巧,也是未曾有过的。台湾人真是大开眼界了。

这是台湾发生“二二八事件”后,版画家黄荣灿创作的版画作品:散落的烟和贫苦的卖烟妇女跃然纸上。版画家本人在白色恐怖时期被以“匪谍”罪名判处死刑


“内幕”重重
 
接收过程中更不堪的内幕,也是一般台湾人难以想象的。这一点可以从陈仪的亲信钱履周的证言来看。钱履周是陈仪的心腹,当时来台负责“善后救济总署台湾分署”的工作,不参与接收,只赈济面粉、奶粉、药品给民众,所以知道许多不堪的内幕。
 
内幕一:前进指挥所的中美高官私分台湾银行的黄金。行政长官公署的秘书长葛敬恩与美国来台的接收人员,在台湾银行的仓库里,看到十几箱黄金。葛敬恩当场贪念大起,可是身边还有美国人埃文斯,不能独占,于是两人商议如何私分。不过,十几箱黄金终究太显眼,随行的中国接收人员碍于葛敬恩官威,不敢吭声;随行的美国人却不客气地要跟埃文斯分一杯羹。回到重庆后,葛敬恩没事,埃文斯却被一状告到驻中国美军指挥官魏德迈那里,立即被撤职调回美国。埃文斯不甘心,向美国法院申诉说,这完全是葛敬恩的主意,他只能配合。美国于是通知中国外交部,希望找葛敬恩去美国作证,事情才暴露出来。但最后陈仪仍未处理,葛敬恩还是继续做他的大官。

内幕二:五子登科。日本高等公务员配有房子、车子,一旦卸任即交回。如今日本人一走,所有房子、车子全部成为接收者的财产。这些财产并未点收给政府,而为私人占据,有些甚至运回大陆自家享用。由于战时通货膨胀,日本经济部门储存的金子、银子等,更是变成“劫收”的目标。至于女子,由于日本战败后难以生存,有些日本女人不想回日本,希望嫁给台湾人留下来。于是某接收副署长纳妾、某官员娶妾学日文的消息源源不断。金子、银子、房子、车子、女子,人称“五子登科”。
 
内幕三:更夸张的是接收海军的某要员,竟把一艘海军运输舰给“吞没”了。如何办到的呢?他根本不交接这艘运输舰,当作不存在,再改舰名为“台南号”,与一个福州船商合作,经营台湾—厦门—福州之间的运货载客生意。还有一个接收人员把一个日本公营大农场吞进私人囊中,再租给农民牟利。在接收的混乱过程中,这些“劫收者”竟然敢在日本人交来的点交清册中,把某一页、某一项删除,再叫日本人重新写过。日本人战败,当然乖乖照抄,不敢反抗。而公有财产就这样不见了。
 
内幕四:最有名的是蚂蚁吃了七十公斤鸦片烟。当时专卖局长任维均贪污无数,把好的烟草偷卖出去,留下劣质烟才公卖。他在任内办接收,却不拿出日本人给他的清册,只回说日本人没有给清册。他卸任时的清册内容之荒唐超出想象。他对消失的财物做的报告是:“食盐被抢去一万多担,红土(质量较好的鸦片烟土,当时日本有公卖制度)被白蚁吃掉七十公斤,糖损失几十万斤。”
 
想抢一万担食盐要动用多少人力,竟能如此无声无息?白蚁会吃鸦片烟吗?这简直是生物学上的发明。这样的奇文居然可以出自国民党政府的高层接收人员之手。至于其他各行各业的接收,莫不如此。连遣送日本人回国都可以索贿,交钱的可以先排上。
 
当时的台湾在陈仪开明的政策下,创办了许多报纸杂志,台湾知识分子首度有了言论自由,对那种贪污腐败的嘴脸,那种把寻常百姓当傻瓜的傲慢与蛮横,那种封建式的官僚风气,那种无法无天的行径,天天加以报道、批评,希望情况得到改善。而寻常百姓面对如此种种恶行则感到彻底的失望甚至绝望。

押运黄金来台的押运人员在点收装在木桶里的黄金

如果说当时也有让人感到欣慰的事,就是陈仪也带来了不少认真用心的技术人员,像孙运璇、丁名楠、严家淦等。他们尽力恢复台湾经济,台湾电力就是显例。
 
日本人开始大量遣返的时候,台湾电力株式会社走了三千一百五十三个日籍技术人员。在经过美军大轰炸后,台湾电力系统急需修复,然而熟悉台湾电力系统的技师几乎走光了,日本技师走的时候曾扬言:“我们怕三个月之后,台湾将陷入一片黑暗。”
 
孙运璇带着三四十位大陆来的技师,和台电的台籍工程师,再找来几百位台北工业职业学校(现在的台北科技大学)学生、台南工业学校(现为成功大学)学生,四处拼凑零件,寻找可能的替代工具,在艰苦的条件下,一边学习,一边修理,竟然在五个月之内,恢复了台湾百分之八十的供电。连日本人都不得不说是奇迹,也让台湾人感动。

 ***

然而,从“大狂欢”到“大绝望”,并没有很长时间。一九四五年底开始实际接收后,一九四六年经济开始急速恶化,失业者、流浪街头的青年、南洋归来的军夫、无法开工的工厂、通货膨胀、被贪官污吏吸干的资源、粮食被强征而困苦的农民……一切的一切,像突然埋下大量火药的地雷区,只要有人误踩,就会全面引爆。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大陆作家萧乾来台湾访问十天。短短的时间里,他用作家的敏锐,看见了许多真相:
 

台湾不但比不上更现代化的西方,在建设上它一定远跟不上日本。但位于这弧形的突凸点,相形之下……一样是闽粤的同胞,而且曾经蹂躏在异族征服者的钉鞋下,钉鞋毕竟还有个原则,有个步骤,即使蛮干,为了统治的成功,也不甘盲干。民众在不民主的环境下如可比作乳牛,台湾的平民是喂了点秣粮才挤的,大陆的平民都是干挤。台湾民众的奶水一部分已变成了钢骨水泥的桥梁,……中国民众的奶水却多变成打仗的火药了。

 
一九四六年的台湾,风雷闷响,天阴地沉,暴雨将至。


一九四八年,中研院第一届院士中,百分之二十五来台,百分之七十五留在大陆



缺席的岛屿故事:从头开始说台湾
杨渡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2-1
ISBN:9787108073129 定价:59.0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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