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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寻和购买浮世绘,从一种引人入胜的游戏变成了一门爱好,而且是以我从未想到的力度和规模。
我购买的所有浮世绘,包括为斯伯丁家、为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为伯金汉姆家和芝加哥美术馆代购的,已经把我身不由己地推到了全日本浮世绘交易的首席。在现金极其紧俏的年代,我经手的交易数额将近五十万美元。
或许你会认为,东方人得到了金钱,不是吗?那么西方人获取了什么呢?艺术的无价之宝,日后的估价只能以百万美元计算。在日本或者中国,屡屡上演着类似的故事。
*文章节选自《一部自传:弗兰克·劳埃德·赖特》( [美]弗兰克·劳埃德·赖特 著 杨鹏 译 三联书店 2023-3)
第五卷 形式
日本-东京(节选)
既然收藏浮世绘在我的东方之行当中占有独特的分量,下面两段故事自然值得一讲。第一段写给我自己,第二段写给日本人。依靠多年的积累,我收藏了大批一流的日本歌舞伎浮世绘。大约一千一百幅精美绝伦的版画—包括胜川春章、胜川春好、胜川春英等人的作品。有单幅画、双联画和三联画等不同画幅形式。画面上温润的色彩,描绘着古代歌舞伎名家饰演的经典角色。任何一位收藏家都知道这批藏品意味着什么。在东京古董商的眼中,“瑞托君”( 指赖特)已经是古版浮世绘最大规模的买家。由此诸位可以想象,搜寻江户时代的浮世绘是我在东京生活的重要的一部分。稀罕昂贵的浮世绘价格仍在节节攀升。不断有人叹息,“什么都没剩下”,“日本已经被密齿的耙子梳理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别指望了”。芝加哥的弗雷德里克·古金,是我们国家最值得信赖的鉴赏行家,并且人品正直。在我将为帝国饭店的设计第五次远赴日本之际,他介绍我结识了威廉·斯伯丁。斯伯丁的妻子弗吉尼亚毕业于芝加哥艺术学院。他们夫妇曾借在日本蜜月旅行的机会收集浮世绘,但是收获寥寥。斯伯丁从古金那里听说我收藏有惊人的歌舞伎题材浮世绘,于是专程来到我当时在芝加哥乐队大厦的工作室。欣赏了一套包括一百幅版画的藏品之后,他愿意出一万美元买下它们,这在当时是个很诱人的价格。明知这批浮世绘一旦卖出,就不可能再找到这样的一流精品,然而出于种种原因,我还是同意了这笔交易。几天后,在即将启程之际我收到斯伯丁的电报,他请我到他在波士顿灯塔街的住所一叙,我欣然前往。在晚餐桌上,我才发现收藏浮世绘不仅是威廉夫妇的爱好,他的弟弟约翰也深好此道。“赖特先生,你愿意替我们在日本搜集浮世绘吗?你在这方面的经验与知识令我们叹服。你拥有如此难得的机会,我们将给予你完全的信任。没有你的帮助,我们无法找到精美的浮世绘。”他的提议在我意料之中,但是我一直没有思量好如何应对。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于是提议道:“无论你们预备付给我多少钱,我都会尽数购买浮世绘。然后由我从中酌情挑选一部分画作为我的报酬,余下的所有画都归你们。这样如何?”“赖特先生,这可不大像是生意人提出的建议。”约翰笑着说道。“是的,我的确不是一个生意人,斯伯丁先生。”他们想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接受常规的委托。“太多账目需要算计。”我这样回答道。当晚我们没有达成结论。第二天上午,威廉和约翰兄弟两人找到我。他们考虑好了:“我们接受你的方案。你到达东京后,会在横滨银行的账户里收到两万美元。”无论我还是斯伯丁一家,都认为找不到足够多的值得用光这么一大笔钱的浮世绘精品。第五次跨越太平洋抵达日本之后,我径直去找我的好朋友执行弘道。作为曾被明治天皇信赖的“行家”,他负责组织日本艺术在海外的所有展览。他和几乎所有欧洲著名艺术家都是朋友,尤其与惠斯勒过从甚密。他非常喜欢伦敦,总是拿它和东京做比较。弘道是一位广受尊重的贵族(从名字看,他应当有一部分中国血统),在贵族圈里结交甚广,而且以坦诚正直著称。我把这件事托付给他。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在普通艺术商无法接近的贵族宅院里,还藏有大量不为人知或者会被视为“有伤风化”的浮世绘名作。
[日]喜多川歌磨 绘 1794-95 波士顿美术馆藏
弘道对此不甚乐观,但是他答应会向自己的一些朋友询问。后来,他终于被我说服,探听到某个非常谨慎的卖家想要出售一批浮世绘。弘道自有他老练的手腕,而我手中有斯伯丁汇来的现金。最终,我以远远低于我所预期的价格买到了此行的第一批藏品。正如我们希望看到的那样,消息(秘密)不胫而走。一九一六年前后的日本,现金非常匮乏,银行的利率高达百分之九。普通的浮世绘卖家总是首先找到我这里,我会从他们手中挑选珍品。从日本贵族的家中发掘珍品绝非易事,因为变卖家产让他们感到颜面扫地,即便是某些“有伤风化”的浮世绘也不例外。然而,弘道显然自有路数。结果一发而不可收,两万美元很快就花光了,换来了一件件稀世之珍。我精选出其中的上品留给斯伯丁。在弘道自家的宅院里,我把这些版画加以装裱,并且分类编目。在日本的五个月里,我不断地给波士顿发电报,要求追加钱款。每一次都立即有现金汇来。除了急切的催款电报,我没有向斯伯丁做任何解释,他们也从未向我提出任何疑问。我用斯伯丁汇来的总计十二万五千美元,买到了价值约一百万美元的浮世绘。这批无价之宝中的绝大多数,作为斯伯丁家族的捐赠现存于波士顿美术馆。“何时启程归国?”收到询问的电报后,我旋即复电:“最近一班邮轮。”我把画作整理装箱,登上了将要起锚的巨轮。在斯伯丁郊外的别墅里,我展示了此行的成果。虽然斯伯丁家的三位自身已经具备足够的鉴赏力,他们仍请艺术鉴赏的权威古金到场作为顾问。整整三天时间,浮世绘的宝藏让斯伯丁一家和古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我自己也仿佛置身梦中。在一场世间罕有的精美艺术品的饕餮盛宴之后,我们坐下来稍事喘息。“满意”已经不足以表达威廉·斯伯丁的心情。他的大喜过望溢于言表:“赖特先生,这样的成果实在是百倍于我们的预期。交给我们这些画之后,难道你还能为自己留下些什么吗?”“对此我难以相信。”他走到书桌旁,写下一张两万五千美元的支票交给我。我略一迟疑,然而还是接受了。他转身上楼,捧着一幅喜多川歌麿的版画《伊势的焰火》走下楼来。“这件宝贝是我们从住友男爵那里买来的,我们兄弟两人请你接受它,永不离弃。你帮我们找到了印制更为精美的一幅,我相信或许那就是这幅画最好的一件印品了。仅次于它的就是我手中这一幅。”午餐后,我们乘着斯伯丁的那辆斯蒂恩斯-奈特敞篷车去兜风。我坐在后排威廉和约翰兄弟之间。我们放慢车速,享受着惬意的凉风。经过一所学校的操场,男孩子们正在操场上玩棒球。我听到挥棒击球响亮的一声:一记好球!我抬头看到球正向这边飞来,本能地抬手接住了球,把它扔回球场。威廉惊讶地叫道:“啊哈,赖特先生!原来如此,这下子我明白你是怎么搞到那些画了!”
执行弘道分得了那两万五千美元中的一部分,但是如今我宁愿他拿走了所有钱。摆在你面前的是一幅关于西方如何掠夺东方的完美画卷。我并不道歉,任由你来评判。搜寻和购买浮世绘,从一种引人入胜的游戏变成了一门爱好,而且是以我从未想到的力度和规模。我购买的所有浮世绘,包括为斯伯丁家、为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为伯金汉姆家和芝加哥美术馆代购的,已经把我身不由己地推到了全日本浮世绘交易的首席。在现金极其紧俏的年代,我经手的交易数额将近五十万美元。或许你会认为,东方人得到了金钱,不是吗?那么西方人获取了什么呢?艺术的无价之宝,日后的估价只能以百万美元计算。在日本或者中国,屡屡上演着类似的故事。瑞托君的“爱好”带给他极大的乐趣,也让他和整个西方都获益匪浅。终于有一天,我开始感到羞愧。当然,日本的画商们不喜欢我的这种心态,但是他们的行为并不仅限于此。[日]歌川国芳 绘 1835-36 大都会美术馆藏霍华德·曼斯菲尔德是当时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财务主管,他请我在下次赴东京期间为他挑选一些艺术珍品。散落在日本各个角落的古董密探一旦有所“发现”,他们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我禀报。我已经与某些人同流合污了。这时从日光市传来一个消息—非常隐秘的消息。我和东京知名的艺术商人林君(“林”是一个像史密斯在美国那样普遍的姓氏)一道,先乘火车再转乘人力车,在乡间的树林里找到一座日式的小房子。我们发现了一批“收藏”。天呐!在此之前,我满以为自己见识过了浮世绘的所有题材,然而我错了。在那里,我看到一大幅铃木春信的画作(用金叶印制在厚的皱纹纸上),日后在纽约以两千五百美元拍卖。鸟居清长的作品—我从未见过的题材。数十幅东洲斋写乐的作品,其他诸如胜川春章、歌川丰国,还有葛饰北斋的几乎全套作品、歌川广重的名作《甲阳猿桥》和三联画的雪景。无须再一一历数了,这些名字足以证明,这批珍宝的价值超乎人的想象和言语的描述。自从儿时读过阿拉丁与神灯的故事,我又一次走进阿拉丁的宝洞。所有这些版画都是上品,正如日本人的说法,“一番”。
[日]铃木春信 绘 1767 大都会美术馆藏
又一次,我像饥饿的孤儿跑进面包店里那样眼花缭乱。在那里待了大约两个小时,我以五万美元买下了全部画作。他们急需用钱,而我已经排挤掉了其他的买家,将交易置于我的掌控之下。我总是能够以真实价值三分之一的价格实现目标,与通行的做法相比这并不算贪婪。在对东方的交易中,西方惯常出价真实价值的十分之一,并且屡屡得逞。然而,有艺术的宝藏陪伴在我身边。我一面贪婪地研习,一面沾沾自喜。饕餮之徒吗?毋庸置疑。回到美国后,我把这批艺术品全部加以分目和装裱,然后带到纽约。作为当时美国最严谨慎重的收藏行家,曼斯菲尔德主导着一个由极其挑剔的收藏家们组成的圈子。他们请来几位专家会商,并且让我回避。为什么要让我回避?我难以理解。最后,曼斯菲尔德放下手中满是圈圈点点的清单,开价四万五千美元购买这批藏品的一半。我提议五万整,最终成交。数月之后,已经厌倦了这一角色的我再次来到东京,继续帝国饭店的设计。这时,我收到曼斯菲尔德发来的一封电报:纽约画商松木自知情者处获知,东京存在翻新浮世绘之团伙。部分自你处所购版画上有针眼显示其为翻新的伪作。望速查实为要。曼斯菲尔德
我即刻着手调查。松木的情报是真实的。多年以来,东京最精明的几个画商在隐秘的乡间供养了一位著名的技师。由他带着几个徒弟,翻新一些稀有但是画面已经模糊残损的古版浮世绘。他们将数月的心血倾注于翻新一张稀有的浮世绘,成果可以开价数千美元。翻新的第一步,是清理掉画上需要修复的部分的颜料,还原纸张。再通过浸泡一些毫无价值的古版画,获取翻新所需的相应颜料。然后,借助于一种精巧的技法,沿着画面上某些微小的针眼,利用专为这一张画所刻的一套木版重印相应的局部。这些修复后的版画并非简单的仿品,其本身就极具价值。可是谁会买它呢?显而易见,没有一个收藏者会买。
这些人一直没有来找我。曾被他们蒙骗的收藏家包括加拿大的埃德温·沃克爵士,还有另外五六位不那么知名的美国收藏者。然而,他们设法避开我—或许是不敢在我面前冒险,直到骗过多位收藏者之后才壮起胆来向我出击。瑞托君失手了。我除掉了这个造假的团伙,把首犯(正是林本人)投入了监狱。他在狱中关了一年之后,这个案件开始审理。我被法庭请来,坐在法庭里的一张小桌子前,看见警察把他带了进来。法庭希望由我来裁决如何惩处他。他跪在地板上向我磕头,泪如泉涌地乞求我的饶恕。我说道:“没收他的所有财产,永远禁止他再从事与版画相关的生意,然后放他走。”我的判决生效,而他其实已经不名一文。假如我提出要求的话,愤怒的日本官员原本可以将他绞死。这种造假的把戏是对他们极大的羞辱。我以一种与我预想的截然不同的方式“清理”了市场。日本的官员们向我公开致歉,那个画商被驱逐出日本。我最后一次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是他在伦敦仍旧做版画生意,但不是浮世绘。我满足了吗?是的,满足于东方对西方小胜一局。它没有令我感到遗憾,反而是我内心良知的一丝解脱。[日]喜多川歌磨 绘 1790 大都会美术馆藏
接下来,轮到我和曼斯菲尔德还有他的朋友们扯平了。回到美国后,我在塔里埃森举办了一次被称为“名画盛宴”的聚会。我打开密室,将自己的收藏和盘托出。我卖给他们的浮世绘中,大约三分之一是经过“修复”的。此刻,任由曼斯菲尔德和他的朋友们从我的收藏里挑选,作为对那些画的补偿。“赖特,”曼斯菲尔德对我说,“我知道我们可以信赖你!”“没错儿,霍华德。但是你我的罪责相当。你把我排除在外,让你的专家为你鉴别挑选,其实我已经脱掉了责任。但是正如日本人的说法,‘瑞托君’是不能丢脸的。”“是的。赖特,我明白,”大都会博物馆的财务主管说道,“我明白。”游戏一直在按照西方划定的规则进行着。这些规则赋予我权力闯入并不属于我的世界。我醒来了。那一刻,没有人在我耳边对我说:“不,你不是美国人。”我曾经是一个相当地道的“美国人”。假若我有意跻身于西方成功的艺术品赌徒之列,我今日的财产早已是车载斗量。我常常这样宣称,但是不带任何自豪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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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自传:弗兰克·劳埃德·赖特
ISBN:9787108074676 定价:168.00元
在现代建筑界和设计界,赖特(Frank Lloyd Wright,1867—1959)和柯布西耶、格罗皮乌斯、密斯并列,被公认为最具影响力的四位大师。在近六十年的建筑师生涯中,赖特总共设计了一千一百座建筑,其中约五百座建成。包括流水别墅、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等八件作品,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遗产”。他的二十五件代表作建筑,被美国政府列为“国家历史名胜”。1991年,赖特被美国建筑师协会评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美国建筑师”。1966年,美国邮政发行赖特头像的纪念邮票,作为“杰出美国人”系列邮票之一。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自1972年起,专设赖特早期建筑风格的永久展厅。安•兰德的著名长篇小说《源泉》,书中职业为建筑师的主人公,其原型即赖特。
本书是建筑或设计大师当中,非常罕见的长篇自传。全书文字流畅而不乏抒情、幽默,有大量人物的行为、对话等细节描写,接近于自传体小说,模仿赖特自己所崇拜的伟大作家雨果的笔法。以外祖父举家从威尔士移民来到美国开篇,接续自己的童年、少年,初恋、进入建筑领域,以及成年后的婚变、破产、事业低落和晚年的复兴,情节跌宕起伏,内容极为丰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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