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生的秘仪：《艾尔登法环》中的文学冒险｜ARTFORUM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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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登法环》中的文学冒险
《艾尔登法环》游戏截屏，2022.
与其说《艾尔登法环》是一个开放世界的‘魂’系列作品，不如说它是一个巨型箱庭结构的圣杯仪式。
“在我们的身边既有神圣的典礼也有邪恶的仪式。我相信，我们生活并行走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有洞穴，有阴影，也有生活在微光之中的居民。人类有可能沿循进化的轨迹逐渐倒退。我相信，有种令人畏惧的传说还未死去。”——亚瑟·梅琴[1]
经历墓穴中的厮杀与逃亡，推开厚重的石质大门，站在宁姆格褔（Limgrave）引导之始的赐福点，初入交界地（Lands Between）的玩家们仰头北望参天巨木黄金树，有多少人第一时间会想到这段旅程的目的是将其付之一炬？
从2月25日《艾尔登法环》发售至今，这款来自Fromsoftware公司的第三人称动作角色扮演游戏火遍全球。游戏在以往箱庭游戏精巧机关的基础上引入了一个全新的开放世界，玩家可以期待一个更大的世界规模，并在其中自由探索。它还突出了大量角色扮演元素，在FS社的设计要素融入了以《龙与地下城》为起点的角色扮演游戏的谱系，如宫崎英高所言，玩家可以选取“各种各样的武器、魔法，用适合你的策略与敌人交战”。
奇幻文学作家乔治·马丁（George R. R. Martin）加入主创团队后，为游戏搭建了非常具有欧美特色的皇权斗争的宏大史诗背景。故事发生在名为“交界地”的大陆上，其主要秩序来源和生命规律都由艾尔登法环掌控。传说中法环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它能控制星星，赋予生命最灿烂的光芒”。故事开始，法环被马莉卡（Marika）女神摧毁，导致世界陷入毁灭和衰退，天空燃烧，生者不得安宁，死者无法安息。黄金树作为法环曾经的具体化的生命形象存在于王城之中，庇护女神马莉卡和她的半神后代们，统治着整个交界地。而现在，女神不知所踪，每个子嗣都各自持有法环碎片（也就是游戏里的“大卢恩”），并声称自己有能力修复法环，成为新王。被法环力量腐蚀和玷污的他们开启了无尽的“碎片战争”，将整片交界地大陆卷入战火与苦难。战争爆发后，过去被驱逐出交界地的流放者们——褪色人（Tarnished），也就是玩家所在的一个联盟组织——被召唤回来，挑战各种王族和神人，并在打败他们之后修复法环，成为艾尔登之王。
玩家们在史东薇尔城（Castle Stormveil）遭遇到第一个持有大卢恩（Great Rune）的Boss葛瑞克（Godrick）。“史东薇尔”本意“风帷城”（Stormveil）的背后是一场血腥的派系战争，战后在布满风暴和鹰爪纹饰的城堡上新添了很多狮子与黄金树的家族纹章条幅和挂画。而这片被称为宁姆格褔的“葬肢平原”也揭示了那些挑战失败的褪色人的命运——被葛瑞克作为力量来源安装在自己身体上。
在随后的冒险中，玩家需要一路向北，在游戏呈现的虚拟物理空间中拾级而上，而在叙事心理上也是一次皈依的旅途。玩家不只是操纵自己的虚拟角色从平原，丘陵，到雪山和云端。若要理解整个艾尔登世界的故事原貌，我们甚至要告别脚下已知的坚实大陆，飞向神秘浩瀚的星辰之海。而群星这个意象在游戏制作人宫崎英高那里，从来不是玄色玉盘中温润的点点星光，而是恐怖如斯的未知深渊。
《艾尔登法环》中与玛莉卡女神相关的符号示意图.
如果考察《艾尔登法环》（Elden Ring）的词源和符号出处，会发现大量来自北欧神话、凯尔特基督教神学的文化素材。实际上，游戏中无处不在的卢恩（Runes）已经将这个字谜说得很清楚。卢恩（如尼文字母）是古代挪威语的符号书写系统，而游戏标志所选用的波罗米环（Borromean rings）也源自如尼文石印扣（Rune Stone Knot）。在游戏中，玩家会发现多座玛莉卡教堂，其中女神马莉卡（Queen Marika the Eternal）以耶稣受难的姿势呈现，双臂张开俯视玩家（如图）。图中左边为凯尔特基督教的变种十字架，右图为《艾尔登法环》游戏标志。标志顶端有一个T型结的部分，与马莉卡张开双臂的姿势相似，而玩家在游戏中遭遇的大部分处刑架也都是这种弧状T字形。右侧凯尔特三环结（Celtic Triquetra knot）象征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游戏中调用该符号意象也是为了基础的世界观服务，将女神（Queen）/法环（Ring）/黄金律（Golden Order）三个从实体，象征到想象层面的概念串联起来。
游戏后期，在王城拉达冈（Radagon）雕像前，玩家如果使用特定的祷告，会发现艾尔登之王拉达冈的雕像幻化为玛莉卡的形象，也就是说其实二者是同一神格分形出的两个不同人格的实体生命。马莉卡的生命与法环息息相关，游戏开始阶段过场动画所言将法环打碎的行为，也是玛莉卡女神意图牺牲自己，以换取艾尔登世界重启的可能性的一次冒险之举。女神在法环破碎，世界即将崩坏的时刻以自己的身躯为结，勾住即将碎裂的法环，同时召唤她的“圣杯骑士”，也就是玩家回归交界地，以完成最后的献祭仪式。
所以，如果我们层层剥开乔治·马丁为游戏撰写的王侯割据战争叙事，就会发现《艾尔登法环》依旧保有着FS社从2009年的《恶魔之魂》（Demon’s Souls）到2011年的《黑暗之魂》（Dark Souls）及其续作的“魂”系列游戏的基本特点：玩家在残酷、险恶的世界里经历无数次死亡，这种不断被环境和敌人压倒的体验背后是伟大的永恒冒险，同时与某种人类古代的神秘仪式互相呼应。
尽管这一作可供玩家自行选择的各类明暗结局涉及六条主剧情线，八个独立的篇尾动画，但黄金树被焚烧却是所有结局都无法避免的。这就要回到本文开篇的那段话，世界的支柱黄金树随着玩家接近终点而焚为灰烬，玩家在游戏中经历了一个敞开的世界被重新摧毁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艾尔登法环》是一个开放世界的“魂”系列作品，不如说它是一个巨型箱庭结构的圣杯仪式。“Elden Rings”如果结合前文释意就是“神授/焚烧枝环”，联系剧情和可选结局，其中包含的意思应该有两层：褪色人作为神选的合法继承人回到交界地，完成圣杯仪式，继承王位；癫火焚城，旧律陨落，玩家亲手破坏圣杯仪式，连带终结整个艾尔登世界。
《艾尔登法环》游戏截屏，2022.
对于熟悉《血源诅咒》（Bloodborne，2015）和克苏鲁神话体系的玩家来说，宫崎英高的游戏中带有大量洛夫克拉夫特(H. P. Lovecraft)笔下宇宙悲观主义（Cosmosicism）的色彩。从这个角度讲，作为奇幻文学家的乔治·马丁通过故事构建让游戏风格回归了魔幻类电子游戏的鼻祖《龙与地下城》，而作为游戏出品人的宫崎英高借助游戏机制设计又让游戏叙事回归了黑暗浪漫主义文学的起源《克苏鲁的呼唤》（The Call of Cthulhu）。两位作者交互致敬了各自的前辈，也是此作的一大特色。而洛夫克拉夫特在描写怪诞的宇宙和恐怖的怪兽时，他的灵感也不是无源之水。二十世纪初威尔士奇幻恐怖小说作家亚瑟·梅琴（Arthur Machen）的作品就对他产生过重要影响，这在洛氏撰写的文学批评论文《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Supernatural Horror in Literature)有明确体现。文中称梅琴为超自然恐怖领域的四位“现代大师”之一，而洛夫克拉夫特对梅琴的解读，使他脱离了早期的邓萨尼（Lord Dunsany）式的写作，转向克苏鲁神话的创作线索。“圣杯的传说实际上是在对凯尔特教会仪式含糊不清的记录基础之上发展而来的。”梅琴在小说《神秘的荣耀》[2]中对上述说法进行过细致描述。
所以，马丁这次搭上宫崎英高的小船回到了他所属的英伦魔幻文学的娘家，就像亚瑟王死后来到阿瓦隆岛一样。作为度亡者，宫崎英高牵着马丁来到梅琴面前，让两名作者通过玩家的冒险发生对话，并在一把大火中将所有的呢喃熔于一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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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亚瑟·梅琴，短篇小说《红手》（Red Hand），首次出版于1895年，中文翻译：竹子。
[2]《神秘的荣耀》(The Secret Glory)，首次出版于1922年。小说最后，整个地球都变成了一个圣所，所有的生命都变成了一种仪式和仪式，最终达到了神秘的神圣——达到了圣杯。该书是梅琴对阶级制度、基督教的虚伪和英国公立学校的虐待狂清教主义所做的一次讽刺性社会评论。
文／ 李典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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