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辅日记(三)|ARTFORUM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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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夫根尼亚·贝洛鲁塞茨的战时日记
我以为我今天拍了很多照片,但是当我检查文件的时候,我才发现只拍了一点点.
她也属于那种人,认为战争难以置信并且会很快消失,就像梦一样。
星期六,3月26日(第三十一天):窗上的缝
今晚我厨房的窗户关不上了。一个什么暗处的金属部件坏了,所以窗户不能完全关上。一直有一个缝隙,你可以听见风在外面呼啸的声音,我担心如果在这个区域有另外一场开火,我的公寓会被烟雾填满。已经是晚上了,我希望把窗户都遮起来。我一般都会用我的厚床罩,把这些可亲可爱的毯子挂在窗上,这下我的厨房安全了,我可以平静地度过这个傍晚了。不过虽然光线几乎绝迹,空气却依然穿透了那道缝隙。我决定找我的邻居安德烈来帮忙,他是一位医生。但是他去了一个轰炸避难所,每晚他都在那里提供医疗方面的援助。我们的这通电话某种程度上平复了我的心情,尽管这听上去有点荒谬。
“别担心,”他说。“油罐已经不再继续燃烧了,之后还会下雨。感谢那个窗缝吧,这样你晚上才会有一点新鲜空气!”
“你觉得这一切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我问道。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这只是一个走形式的问题,我们都对此习以为常了。
“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会把他们赶出去的。”
“我听说博亚尔卡(Boyarka)被轰炸了。你妈妈怎么样?”他妈妈在那个村子生活,就在基辅郊外。
“一个导弹的碎片落在了她房子附近。但她人没事儿。”在我可以找到的那个区域的照片里,轰炸的创伤就如同人咬了一口苹果一样在墙上咬了一个洞。这场面可以是《格林童话》里关于姜饼屋的噩梦插图。
“你能相信吗,他们在博亚尔卡附近分成小队打游击,对着通勤火车开枪?”他问,“反击小组们正忙着对付。”
“但是新闻里完全没报道,”我回应道。
“他们只是还没报,但是我博亚尔卡的亲戚们已经跟我报告过了。”
安德烈的其他亲戚住在切尔尼希夫(Chernihiv)附近已经被占领的村庄里。他们告诉他,俄罗斯士兵为了找酒扫荡了住宅和商店。你可以在街上看到他们,通常都醉醺醺的。他们聚集在一起对着公寓楼和巴士开枪。他们袭击连接小镇的火车。他们持续闯入村民的公寓和房屋,村民和他们交谈才知道,这些占领者对战争的进程几乎毫无了解。士兵们的智能手机都被没收了。俄罗斯的军官声称他们已经占领了一半基辅,而敖德萨已经在俄罗斯的控制中很长时间了,此外还有各种胜利的消息。这些士兵根本不知道这些村庄是哪里,他们用的是一张过期的2015年的国家地图,地名都已经不一样了。后来这些士兵想要拿走安德烈亲戚们还有其他村民的手机。他们一方面要切断村民和外界的联系,另一方面可能也是想自己获得一些信息。
安德烈的声音听上去很爽朗但又带点嘲讽。他的亲戚们一直在给他打电话汇报村子里发生的一切。
我忘掉了窗户的事情。我只有在晚上听到空袭警报的时候才会想起它,伴着狂风和遥远的爆炸声飘入我的公寓。我以为我今天拍了很多照片,但是当我检查文件的时候,我才发现只拍了一点点。我拍了基辅市中心最大的地下通道,在赫雷什恰蒂克街,我在那里度过了部分童年。所有的出口都有监控,地下通道一般都有很多小商店和匆忙的行人,现在已经空空如也,只装着战争的声音,好像一个装着大海的声音的贝壳。我用颤抖的双手开始拍摄地下通道。我认为这样的小视频可以反映这个国家在发生的很多事情。但是我担心人们会误解我拍摄的原因,我拍摄的每一秒都在倒数。
我还想多写点儿关于赫斯克(Hirske)的伊丽娜的故事,她是我在一个东部小镇的熟人,我们从昨天开始交谈。但是我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伊丽娜的嫂子是一位医生,在一个被轰炸了的医院产房工作。那场轰炸上了全世界新闻的头条。她的一位怀孕的病人死了。她嫂子的父母住在马里乌波尔(Mariupol),街对面就是剧院。她母亲热衷收集旧瓷器、珠宝和小装饰物。在那次轰炸之后的几天,炸弹又击中了她母亲藏身的地窖。几乎所有人都死了,包括她母亲。她的父亲幸存了下来,但是他不愿离开马里乌波尔,他想好好安葬自己的妻子。然而轰炸如此猛烈,几乎不可能举办葬礼。这位过世的女士对瓷器的热爱全都被炸毁了,连同她的记忆。这是一个几乎没办法讲述的故事。
此刻在乌克兰发生的事情,我们所经历的事情,将重新定义我们的存在。但也不仅仅是我们的。我们必须鼓起勇气去阻止这些侵略者。这个世界将永远无法谅解自己的这些罪行。
乌克兰和俄罗斯之间的谈判在伊斯坦布尔进行,与此同时基辅的人们在等待空袭警报解除.
星期二,3月29日(第三十四天):暂时平静的岛屿
当我开始写这个日记的时候,我并没有计划写这么长,因为我总觉得战争在几天内就会结束。“这种战争不可能不马上结束,”我想,“这对谁都没好处!死亡人数比人们想象的多多了。”无论乌克兰还是俄罗斯还是整个世界的损失从第一天开始就已经是无法估量的;此后每一个小时的损失都更加地没有道理和毫无必要。
最重要的是不要站在后设的角度去回看我们此前的经验。战争中的每一天都仿佛需要马上治疗的致死疾病。我醒着的时候都在如饥似渴地阅读新闻,期待看到一丝转变,期待着战争之前的价值被恢复,被确认。我觉得世界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马里乌波尔的居民被驱逐或在避难所中死去;或是切尔尼希夫的居民在没有食物供给的情况下连续数日守卫着自己的城市;再或是那么多的死亡、强暴、掠夺,以及更多的死亡。
生命的柔软被保存在暂时平静的岛屿上。今天我有了一个大胆却又很难解释的想法。连我在基辅市中心遇到的士兵都依然怀念着他们之前的工作,虽然他们拿着武器,虽然他们已经去过前线。“战争前你在做什么?”我问,得到的是这样的答案:律师、技工。当我给他们拍照的时候,他们要求删除这些照片。我总是照做。在战争之后,我猜我的文件夹里将不会有什么战士或是废墟的照片了。
刚入夜的时候,在赫雷什恰蒂克街,我遇见了一位老妇人,她提着一个很重的小购物袋,所以走路很慢。我们一起朝一个方向走了一小段路后她跟我搭话:“你听到谈判的消息了吗?”她的声音急促又清晰,她实际上似乎比她那弯着腰的姿态要年轻不少。她指的是在土耳其进行的俄罗斯和乌克兰代表的谈判。“我们怎么能相信俄罗斯人呢?你觉得谈判能救命吗?过不了多久他们肯定又要回头来攻击我们。”她讲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充满了失望,但我还是在她的声音中捕捉到了一点希望的痕迹。她也属于那种人,认为战争难以置信并且会很快消失,就像梦一样。
今天开始于一篇乌克兰南部城市尼古拉耶夫(Mykolayiv)的报道。市政厅被轰炸了。一处住宅被炸出一个大洞。炮弹把两座大楼的连接处炸开了,就好像一股毁灭性的力量在寻觅一个足够终结城市生命的重要器官一样。为什么这些图像传播得这么快?它们在抽象的维度里揭示了一种正在发生的、非人性的东西,让这种异样的疼痛变得清晰。到了傍晚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有12个人死在了瓦砾之下。搜寻行动仍在继续。
在谈判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曾经有一瞬间的欣愉。我以为,这是走向正确道路的一步,有些城市会变得更安全,包括基辅。这表示更多生命会得到拯救。随着谈判进行,空袭警报又开始一遍一遍地响起。在街上,我遇到一群群购物时遭遇警报、因害怕而不敢离开店铺的人。他们一直等到警报结束。
我写着写着又听到了警报鸣响。
前天我遇到了一位有些年纪的女士,她从前的工作是组织时装秀,这对基辅来说有点不寻常。她气喘吁吁,走在我身后,一直在跟我说话,我不得不一直回头看她。每天她都要走上五公里去一个工地,去给那些主人离开了这座城市的动物送吃的。很多狗和猫藏在一起,它们在惊恐和匆忙中被遗留在了基辅,现在它们在等待着它们的主人归来。
这位女士解释道,在战争开始的时候,她看到一辆车载着行李箱和包裹离开,却把一只狗留下了。小男孩哭着求妈妈带上这只小动物。但是她坚决地拒绝了。这只狗穿着一个金色的外套,在车后面跑了好久试图追上。看到这样的场景,这位女士决定给基辅的流浪动物提供食物。
当我晚上到家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遛着五只狗的女人。她提到狗的时候语调诙谐风趣。她说这些狗和家里在等她的两只猫是她没离开基辅的唯一原因。带着这么一大家子实在很难远行啊,她说。她看上去很快乐。
叶夫根尼亚·贝洛鲁塞茨(Yevgenia Belorusets)是一位生活在基辅的摄影记者和写作者,她著有《现代动物》(Modern Animal,2021,ISOLARII出版社)和即将问世的《幸运的突破》(Lucky Breaks,2022,New Directions出版社)。贝洛鲁塞茨的日记以德文在《明镜周刊》连载,由Greg Nissan翻译为英文,我们节选了她的部分日记,希望读者可以通过个体的视角来了解这场战争。
译/ 张思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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