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Walter:在出家与还俗间,30年证与悟
大理一个忽晴忽雨的下午,和 Walter 并排坐在平时习练的房间外面,回廊上湿气氤氲,桌上是与共修班茶歇时一样的薄荷和柠檬马鞭草茶。院子内外各有一块菜地,屋后是田野和森林,天晴时可望见丝缕间的雪人峰。Walter和妻子丽萍 2009 年结婚后在瑞士生活了六年半,最终还是回到了丽萍曾经生活并且一直心念的大理,租下了苍山脚下蟠曲村的这间院子。有三十年禅修经验的 Walter和人分享内观和慈心, 丽萍汲取当地食材,在家里做素食私厨。
经历丰富,一些事件已经记不清楚,“那是第几次去印度”,“第二次在缅甸呆了多久”这样的细节要掐着指头想上一想。他曾在八十年代环球旅行,在日本生活多年,在印度接触佛教后,走上了三十年的禅修道路,在英国、西班牙、缅甸多次出家。
数月里每周参加 Walter的禅修课,总有许多启发与释然。他并不拘泥于某一种传统,共修课上既有内观,亦有唱诵、能量传输、讨论。强调根本智与分别智可以并行, 一知之所知,究竟之智慧也可用在日常之中。而我们自带的本性,不必否定打压,都可拿来用作修习的材料。灵性发展并非线性,是急不得的事情;究竟的真如自性始终都在,问题不在于“做”,在于不在、无为,让事情发生。Walter 曾在西方佛学会修习,这个新宗教运动在嬉皮运动时期的西方兴起,创始人僧护的一个重要的教授是强调“善知识”的重要性,他鼓励大家将找寻善友作为一项精神的实践。 Walter引领的Akasha共修班也是,师友同修间彼此启发,不是得到了什么,而是失去了什么。丢了些执念,有感恩礼敬。
望着天上变幻的云彩,聊着飘忽的人生。故事忽明忽暗,再望一眼院子里的花园,有长得茂密的薄荷和在雨季涝了根的番茄,疯长与枯萎,是自然之本性。像是问及所历,无论是旅行、出家、结婚,Walter 经常说“就那么发生了”。几十年前在印度的照片,是达摩流浪者的样子:“达摩”来自巴利文 Dhamma,指“法”,泛指佛陀觉悟之法;而Bum本意“流浪汉”,是受命于天地 ,各有所遇的澄透。
采访自己的老师毕竟有点紧张的,我怕问题留于表面,亦或文字虚张声势。然而从绚烂的下午聊到海东升起了星星,从房廊挪到屋里的沙发上。在电脑上看照片,忆旧事。直到肚子咕咕叫着,跟丽萍学烘培的邻家姑娘带来了现烤的提子面包分享。Walter 讲起关于善知识的一个典故:有一次,阿难尊者请问佛陀:“善知识是不是助我们得道的半因缘呢?”佛陀回答:“是得道的全因缘。”临别时,Walter说,像这样的畅快交谈,时间浑然不知,此间情谊与年龄、国籍无关,是生命的礼赞。在玉米地间穿行回家,有与往次一样的轻快。想起一个词:法喜充盈。
采访后几天,Walter要离开数周,接母亲过来大理住一段时间,话题也先从原生家庭开始。
▲在印度接触佛教后,走上了三十年的禅修道路,在英国、西班牙、缅甸多次出家。
行李&Walter
1.
行李:接触灵修之前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Walter:我之前在瑞士的一家纺织品公司的办公室工作。后来有一次在以色列旅行,遇到了很多从澳洲来的旅行者,他们陆路穿越欧亚大陆,经过印度,阿富汗等国。听他们的旅途故事仿佛是唤回了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和两个好朋友环游世界的梦想,随即我决定陆路旅行去印度,就辞了工作。为了提高英语,我先去了英国,搭顺风车玩了几个月,遇见形形色色的人,打零工。在这里我爱上了一个日本女孩。与此同时,伊朗和阿富汗的局势变得紧张,我就决定飞去日本。这段假期恋情并未持久,但是我喜欢上了日本,在那里教英语和德语,练合气道,学习茶艺,读禅宗。没留神,前前后后在日本待了三年半。在此期间在亚洲各地旅行,之后又花了整整两年在路上,去过中国、尼泊尔、印度、斯里兰卡、泰国、印尼、澳洲……我二十三岁的时候离开瑞士,直到三十岁,七年没有回去过。
行李:接触佛教是从在日本学合气道而始?
Walter:我那时候刚刚二十出头,之前读了许多心灵学的书,也跟克利须那派的印度教有一定的接触。开始练习合气道是因为喜欢“合气”的哲学,与天地之气合一。练习可以防身,而且动作巧妙,意图在于说服对手入侵之无效。这是我第一次接触佛教哲学,算是对另外一种思维方式打开了门。
行李:七年间如何跟家人保持联系?
Walter:当时我并没有跟很多人保持联系,只能写信和拍电报。写信的话,要去邮局取件。必须计划好行程,比如我四个月后会到加尔各答,在此前的信中我会告诉对方回信寄到加尔各答邮政局。等我到了那边,就去邮局取这几个月来的信。很不方便,有时候想改变行程,但为了取信又不得不到约定的地方去。有时候我家人半年都没听到我的信儿,可能信没寄到,或者拍电报的人收了钱但并没有把电报拍出去。当时的情形是现在无法想象的。
行李:这样的情况会困扰你的父母吗?
Walter:我当时二十三岁,父母亲都四十多,我回来的时候他们也就五十出头。所以他们正当壮年,身体健康,没什么可担心的。
行李:他们不担心你吗?
Walter:或许吧。但是事情就是这样,你看,当时就是技术上不可能,大家就没有这样的期待。当时我有个好朋友在美国,信发到他那里要十天,他又得花十来天写回信,然后再寄回来,所以我知道,收到回 信都是三四个星期后的事。不像现在,大家期待迅速地得到回复。如果你三四天不回信,对方就开始担 忧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第二次来亚洲的时候,电话已经更加普遍,我的家人就开始期待我至少一个星期联系一次。现在我母亲不再管我人在哪,只要接电话就行。
行李:是不是也有文化差异,西方的父母会更容易放手?
Walter:不管是在哪儿,父母都不会放手的,都是孩子们决定离开,就直接“Ciao”(再见,意大利语)了。从小我就很独立,我的父母也习惯了。当然,如果是个女孩,父母可能就更加难放手了。
行李:之前你说你的母亲八十岁,独自生活。如果是中国的父母,子女应该就要被召回去赡养父母了。
Walter:西方文化不一样。我母亲宁愿去住敬老院,这是她的选择。理论上,如果她愿意也可以过来大理 和我们一起生活,但她并不愿意。她有她的亲戚朋友,经济独立,退休金充裕,过得不错。当然,如果她的健康出问题的话,我肯定会回去帮她打理。
▲1982年在中国。
2.
行李:87年遇见了第一位禅修的老师?
Walter: 那是我第三次去印度的时候,当时我住在鹿野苑旁的缅甸寺庙;在那里,我遇见了自己的第一位禅修老师 U Nyanika,他当时是驻伦敦的缅甸寺院的住持,来印度朝圣。从前我算是一个“扶手椅佛教徒”:我知道许多佛教理论,但从未打坐,并没有尝试去训练自己的心性。这次是我第一次和一个真正修行的人产生连接感,生命的转变就这样发生了。这次相遇之后我简短地回瑞士拜访了一下父母,然后就去伦敦参加了人生的第一个禅修班。我在 U Nyanika 的寺院呆了一个星期,学习基础的内观和慈心冥想。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之后我回到瑞士,在那前后待了大概十年。八十年代的旅行跟现在比,遇到的挑战更多。七年的时间在路上,经历了很多事情,自己也发生了很多转变。我和父母的关系变得很不一样,尤其是和我父亲。我们学着重新认识彼此,我对老年人的态度完全变了,成熟了许多。
行李:对老年人的态度发生了怎样的转变?
Walter:我十岁的时候,嬉皮运动的口号是“不要信任任何超过三十岁的人”;我十二岁的时候,父母已经帮不到我的家庭作业了。我觉得老年人迟缓、固执、还狭隘。但是在亚洲,我学会了尊敬老人。从感性的层面,我被亚洲的文化影响;从理性的层面,我意识到作为一个西欧富裕国家的年轻人,自己有多少特权。而正是像我的父母这样思想保守、遵纪守法、工作上进的公民为福利国家带来了稳定和繁荣,让我可以更自由地生活。我从来不需要为自己或者任何家庭成员的经济状况担忧。而且我意识到,父母辈之所以是他们那个样子也是无能为力;为了有效地沟通,更柔润灵活的心智需要主动调整,去适应对方。
行李:后来又怎么接触到西方佛教会?
Walter: 三十三岁那年,我回到大学攻读翻译学位。我的同班同学都比我小十二岁,刚刚高中毕业,大家看问题的方式完全不同。这个经历很意思,特别锻炼心性。课程的一部分是在英国作交换生,我在曼彻斯特的索尔福德大学待了两个学期。就是在这里,我接触到了西方佛教会(The WesterBuddhist Order)。这个新的佛教运动由英国人僧护创始,他在印度生活了很多年后回到英国,开始了自己的佛教运动。僧护将南传、藏传等不同派别的知识转化为自己的理解,融汇自己的文化背景,阐释的方式更容易被西方人接受。
行李:对佛法核心的理解有什么不同吗?
Walter: 核心还是一样的,就是向佛、法、僧皈依。只是他诠释的方式不一样罢了。他开始教授佛法是嬉皮的年代,关于西方佛教会和僧护本人有许多的争议,在那个世代的佛教圈也不算怪事。但我和曼彻斯特的好朋友们发现他的教法特别适合我们。最终,我在英国花在禅修的时间比在大学的时间还多。
行李:当时有在积极地去寻找佛教的东西吗?
Walter: 并没有,我就是逛。试了试太极,也试了试别的。后来发现特别喜欢西方佛教法会的东西。就是有特别强烈的连接感,还包括和僧团内个体之间的连接。我有一些到现在还保持联系的朋友,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九八年的时候,我决定更加深入地禅修,参加更多的工作坊、禅修班等等,就离开了瑞士。我本来打算离开几年,结果又走了十一年。当然,我在中间回过家。开始主要是在欧洲:在英国待了三年多,在西班牙待了两年半。
行李:在西班牙的时候有出家?
Walter: 对,在西方佛教法会的系统里出家。戒律并没有那么严格,不像比丘的系统。然后去了缅甸,在 缅甸有一年多正式出家为比丘。
行李:为什么决定去缅甸?
Walter: 我的第一个老师 U Nyanika 就告诉我如果想真正深入地禅修,一定要去缅甸。当时他已经提议要给我写推荐信,但我没有去。后来我在英国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决定更加专注地禅修,于是到西班牙的树林里,自己盖了一间小棚子,遵循佛陀建议的方式生活修行。每年有四个月的严格闭关,不见任何人, 定期去取食物。
你知道,长期不与人交流的时候,一生的图景就会在眼前飘过。很多东西会浮现出来,隐藏的情绪等等想法也特别多,会从不同的角度审视问题。我开始想将来的打算,一会儿想要剃度出家,一会儿又想要稳定下来,步入“正轨”。最后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当时我四十七八岁,已经在寺院里呆了五六年 , 我回忆起自己二十年前在日本的时候。跟那时候比,自己现在的状态更好:我不抽烟、不喝酒,还打坐,身体与心灵健康,生命充满了各种可能性。可是往未来看二十年的话,那就是全然不同的视角了,二十年后我六十七八岁,到时候就是个老退休工。如果我想更加深入地禅修,比如一天坐十二个小时的话, 最好是现在,不然十年后我可能会力不从心了。
行李:但是当时在西班牙你已经在很深入地修习了?
Walter: 对,但是我在按照自己的方式修行,而非在一个传统中按照古老的传承受训,所以我决定去缅甸。 这是我第二次从欧洲买了一张单程机票去亚洲。第一次是到东京,这次是到缅甸。
▲2003年在西班牙出家,离群索居,在森林里自建帐篷小屋,陋室里不忘设置佛龛和书架。
3.
行李:在缅甸的时候受戒出家?
Walter: 对,一位瑞士的比丘尼鼓励我出家,并成为我的赞助人。
行李:我接触到的老师好像更多鼓励在家修行,把俗世生活转化为修行。
Walter: 情形不一样,在缅甸和泰国这些传统的国家,短期出家特别多见,尤其在新年的时候。许多男人会在周末出家,一到星期一他们又穿好衣服回去工作。如果你拿着禅修签证,短期内也没有离开的计划,大家都会觉得穿上僧服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一年多之后,因为要出国去办签证,我就脱去了僧袍。经历了这一年多,我也清楚出家并不是我的菜。
行李:为什么这么说?
Walter: 比如说,如果你旅行,那一定会破戒。在路上怎么能不摸钱呢?那就得有一个专门的助手等等。 我想,与其作一个破戒的出家人,不如作一个好的在家人。即使脱去僧袍,仍然可以去各个寺院修行。还俗之后我又去了泰国、马来西亚、斯里兰卡,在不同的寺院禅修。我学习不同的修行方法,并撰写报 告,给同修们借鉴。
行李:出家之前有很长时间在犹豫,是什么原因?
Walter: 一个是化缘这件事让我觉得不太舒服。缅甸并不是一个富裕的国家,在瑞士,我可能会更容易地赚到比缅甸当地人多得多的钱,所以我感觉向他们讨饭不太对。这个我需要时间来适应,后来我意识到当地人和寺院是一种互利的关系,当地人也能从寺院中获得许多,于是想开了一些。
另外,我把出家这件事看得比较严肃,在威尔士的寺院里,我读过毗奈耶( vinaya,律藏),知道比丘戒律意味着什么。不像很多人糊里糊涂地想象,出家会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样子,对于受戒没有足够的认 识。我并不想只在周末出个家体验一下,决定剃度时也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要出家就至少一年。 后来我经历了一段特别困难的时期,如果没穿僧袍,或许早离开了。
行李:于你而言受戒到底是指什么?
Walter: 戒律是善巧的灵性生活的指南。比丘的戒律十分详细,需要带着很多觉知才能真正地守戒。
行李:有许多刚刚修佛的人对于受戒有误解,比如我刚开始就把受戒和从小内化的一些压抑混淆起来。
Walter: 如果从小被外界的规则强加在头上,而且有惩罚作为威胁的话,那么对戒律有负面反应也是自然。戒律仅仅是在灵性道路上帮助你的指导原则,理解这一点很重要。
4.
行李:出家期间经历了什么样的困难?
Walter: 禅修本身的困难,还有老师学生之间的关系。我不能同意一些老师的判断。此外在僧团中生活, 听到一些故事,看到僧人间的接触,感觉很失望。
夏安居期间不得更换寺院(佛陀时代,在印度,夏季的雨季长达 3 个月,佛陀乃订定为安居之期,在此期间,出家众禁止外出,聚居一处精进修行),等雨季结束后我在一个在家人的帮助下找到了另外一个寺院,遇见了 U Tejaniya, 他是缅甸的华人,从小跟 Shwe Oo MinSayadaw 有了联系,他一淘气,家长就把他送去寺院待几个星期。他的生活经历挺斑斓的,做过纺织品生意,结过婚,生有一子,然后三十多岁的时候出家了。五分钟之内我们就认定了彼此,是那种“嘿,这人懂我在说什么”的感觉。他比我年轻几岁, 这是一段善缘的开端。我在他身边前后待了大概三年的时间。
行李:出家期间所经历的这些困难,是在家人或出家人,其实没有太大差别吧?
Walter: 是没有太大差别,但也有。当时因为我经验丰富,又是已经出家,寺院决定训练我成为禅修老师。如果我是在家人,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另外,作为僧人,可以问一些更直接的问题,比如对方有没有证得初果等等。
作为训练的一部分,我会在修行者和老师见面的小参中坐在老师旁边观察。这期间我看到老师自身的局限,很难接受。很多时候,缅甸的教学方法只适用于缅甸人。这些老师完全不了解外国人的心态,习惯性地敦促学生努力练习,因为缅甸人是需要敦促的;但是你不能告诉一个西方人要努力,因为他们的问 题正在于他们太过努力了。应该引导他们放轻松,从自己的头脑中解放出来。
我有许多问题,去问寺院里的高僧大德,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回答我的问题,他们拿出佛教心理学的那一套,想要用一些看起来很玄乎的知识糊弄我,其实和我问的问题没有任何关系。后来我拿这些问题问 U Tejaniya 的时候,他说:“我如何知道,我也不是佛陀。”他是唯一一个承认自己不知道的人。
我问 U Tejaniya,“上一个寺院的人告诉我我已经到达这个那个内观智层次,接近证得初果。你觉得呢。” U Tejaniya 说:“你离得证得初果还远呢”。我当时特别失望,但是这其实跟我自己的感觉是一致的,之前寺院的这些老师都说根据 我的体验,我已经到达了这个那个阶段,但是我自己总感觉并不对。他第一个告诉我我实际所在的位置。
▲和老师U Tejaniya一起外出化缘。
行李:第一个寺院中的老师高估了你达到的程度。
Walter: 老实说,我来缅甸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自己是我所知禅修者中最棒的,我坐了这么久,一个人 住在西班牙的森林里,一年几个月不见人,简直是个禅修界的传奇。肯定会证得初果,舍我其谁啊!哈哈。结果我去了 U Tejaniya 那里,希望完全幻灭。想象一下,当时我四十九岁,已经打坐十八年,突然 要从头开始。后来我遇见一个过去三十多年都在寺院中的人,问他“你见过这么多人,有没有遇到过你觉 得可能证得初果的人?”他说“没有。”
我想起来刚刚到缅甸的时候认识的一个美国年轻人。他告诉我他接下来两年的计划:他打算在寺院待一 年,证得初果,然后和他的女朋友去参加瑜伽教师培训,再之后他们回美国结婚,开一间瑜伽学校。他 问我要呆多久,我说我也不知道,至少一年吧。他信心满满地告诉我:我保证你能达到,肯定的。有很 多人这么有信心,但是全无根据。他们不知道,灵性追求要有所成就,并不比世俗追求简单,既需要相应的性格品质,也需要真正的付出。
行李:是否也有所不同?我之前总拿学校里好学生精进的方式去打坐, 把自己逼得很苦。
Walter: 态度是不一样的。比方说搞学术,你知道自己三年之后拿学士学位、二年后拿硕士学位、再过几年是博士,这样慢慢在阶梯上往上爬。但灵性追求是不一样的。灵性生活是不断了解、发掘自我,并非要到达某地,而是在此刻、在当下。然而,这个过程仍然需要诸如坚韧、悟性、兴趣这样的品质。这些品质和在世俗层面有所成就所需是一样的,无论是学业还是事业。有很多人在社会上混不下去,就跑来 灵修,觉得这样的生活比较容易。但不是这样的,如果你在世俗层面马马虎虎,在灵性追求上也会同样 马马虎虎。
行李:所以态度和品质是两个方面。世俗追求与灵性道路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所需品质是一样的。
Walter: 对。我在 Shwe Oo Min 寺院遇见许多社会上的“成功人士”,他们在寺院修习一年或者半年,进步飞快。但是那些在社会上漂着的人,一晃就是好几年,哪也到不了。在很多亚洲国家,寺院成了社会福利机构,成了无法融入社会的人的避难所。我并不反对这种状况,但对我而言,如果你要在灵性的道路上成长,想要探寻自我并传播知识,那和要在俗世成就一样,得有内在持续的动力和品格。而且你如果从寺院出来,走到社会上,仍然可以很成功。没有理由不能把两方面的事都做好。这也是我为什么对内观这么着迷:因为它给了你在社会上游走自如的工具,而不是让你成为一个过于敏感并且娇惯自己的人。对不起,有时你得做出牺牲,迈出自己的舒适区,这是成长所必需。
▲和寺院外的围墙,Walter开玩笑说自己在集中营,因为大家是来这里集中注意力、培养定力的。
5.
行李:说到娇惯自己的敏感,我最近看到胡因梦的一个问答。她曾经是台湾一个有名的演员,现在走上灵修的道路,翻译了许多重要的佛教书籍。提到自己关于食物的经历,她是这么说的: “我在饮食上有很长一段时间相当地矫情,不但吃素而且是生吃,同时坚持要在无农药无化学添加物的有机店买菜买曰用品,可是来内地十年根本无法这么邪忽地强求,只能随顺当下的条件,学习无惧无对立 地接纳,结果十年的食物、浊气、噪音等等的污染非但没让我生病,反倒因为无惧顺接而变得拙壮起来 。我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娇柔过敏的小女子了!由亲身体验我明白了一个深刻的道理,那就是基于恐惧自保以及二元对立所产生的一切理论和主张,实践起来都不可能有太好的效果,因为心能转物,只有在心 田上种下无惧的种子,才能开出解放的花朵!”
Walter: 对啊,我们都要经过一个学习的阶段。我花了十年时间不停闭关、打坐,在不同寺院修习,这是我的道路,只因为它碰巧是我的道路,别人不一定要这样,每个人有自己的道路。人们从不同的境遇中学习,比如我们村里的一个瑜伽士,她成了家,养育三个孩子,这就是她的道场,她完全可以在这样的境遇中修习正念和慈悲心,不一定非要跑到寺院中去。
行李:像美国佛教导师、作家Tsultrim Allione所说,有“山洞之路”也有“洗碗池之路”,对着一个不停哭闹的孩子修习慈心比在山洞里修习慈心要难得多。
Walter: 对,这是很现实的。与此同时,也有另外一方面,比如我在威尔士住的修行所远离人烟,很难找到人愿意在那里待下去或者作义工。那些城里来的人说:“哇,这里太宁静美好了,有羊、有新鲜空气”。我就建议他们留下来待几个月。他们马上说“哦,不行不行,我不行,我太崇敬你们了,但是我离不开城市。”有些人把米拉日巴当作自己的偶像,但仅仅把他当作一个幻想而已。他们想法很好,但却从不肯迈出自己舒适的家里到乡下待上几个月。
行李:当 U Tejaniya 告诉你你并未证得初果,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是个禅修界的“传奇”时,你怎么办了? 气急败坏地决定结婚了吗?
Walter: 哈哈哈,没有,我没怎么办,就继续修习。我终于明白这整件事的意义在哪儿了。我意识到修行不是为了到达什么地方, 而是不停地进行自我探索。当我的老师 U Tejaniya 叫我帮他一起写书的时候,我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胜任呢”。他说“因为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就这么慢慢开始了……当我请求他允许我教学的时候,他说:“你按照自己的风格教,不要说你在按照 U Tejaniya 的风格教。”我教学生的时候,教的是我自己的理解。我觉得这样比跟随传承更加健康,那些人说“我的上师如何如何”,特别以他们自己的南传或者是藏传的传承为豪,对此我并不以为然。我觉得自己的理解和正直诚实更加重要,这是我能传递给别人的。如果能帮到人也好,如果对方不以为然,也没关系。
现在来我这里修习的人也是,有时候我是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他们生命中的正确的人,给予他们当时所需的一点助力。这样的人因为因缘和合,对修习有信心,进步飞快。大多数情况下,我帮助学生多了解一些,更多是种下一颗种子,将来某个时刻他们可能会灵光一现,突然想起“啊,对,当时 Walter 说过这个”的感觉。这是正常的,不能强求。像这棵盆栽,它现在只能长这么大,如果我把它挪到地里,给它多点阳光,它会长大些。但此刻,各种条件限制着它的成长空间,像大多数人一样。所以这个“一世成佛”的想法其实就是个梦。很多人追求得道,想要克服苦难,可这并不是修行的重点,佛陀也受生老病死苦, 重点是接纳苦难,随它去。
行李:修习只是为灵性成长创造一定的因缘。
Walter: 对,但是如果你不努力,不练习,成长肯定不会来。
行李:现在仍然坚持练习吗?
Walter:感觉对了也会做些正式的习练,比如内观,但我每时每刻、坐起行止中都练习正念,修行已都是生活,生活也是修行。此刻我坐在这里,对自己的身体、声音、手势、情 绪有觉知。如果觉察到贪念或者嗔念,就会有选择的空间。觉知自身带着智慧,助力积极的心理状态, 负面的情绪自然会褪色。
6.
行李:后来在印度修习瑜伽和印度哲学的时候认识了妻子丽萍,然后怎么就结婚了?
Walter: 很难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发生的,我从未想过会结婚。对另外一个个体负责任,感觉像是被绑住,会失去自由。曾经的共修们都觉得,“Walter 这个人,一个人在森林里待了那么久,又去缅甸寺院出家,怎么可能突然就结婚了。结婚这件事让我所有的朋友都特别震惊,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当时有很多的助力,这件事情就那么发生了。
行李:但是当它发生的时候,这些分析、想法都没影了?
Walter: 对。婚姻也是一种经历,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挑战。我之前也有过许多女朋友,但结婚和谈恋爱感觉完全不一样,那是另一个层次的承诺,遇到困难不太可能轻易甩手走人了。我一直抗拒这个事,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会把承诺看得重。
行李: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内观?
Walter: 难说,是很不同的一种体验。我发现了自己在能量疗愈方面的潜力之后去参加了一个自然疗愈的课程。我问那个老师为什么自己会结婚。他说婚姻像一个笼子一样,是一种限制;但与此同时它给了我一定的安全空间,这样我可以花更多的精力关注其他方面的东西了。可以说这事的发生是为了我个人的发展。
行李:你快乐吗?
Walter:快乐是伤心的反面,两者都是不利于习练的状态。整体而言,我现在比从前感到更满足,有时有点多愁善感, 这两种状态都对灵性修持有帮助。
▲和丽萍在苍山脚下的小院。
Walter妻子丽萍的故事,可以阅读:
文字:刘冉冉
照片提供:wal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