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阿德:从无为寺到洗马潭,他录下了最大理的100种声音
和阿德约在柴米多农场餐厅,刚打开录音笔准备记录,发现他同时打开了一个远比我专业的录音设备……大理多神仙,他却一直以“大理的记录者”自居,连我们这样的外来者对大理的采访也不忘记录。
2012年,原名翟国泓的他和伙伴一起在人民路创办“海豚阿德”书店,只卖好书,从此成为大理的文艺地标,他也被读者强行称作“阿德”。同时开设微信公号“苍山下”,记录大理,也邀请大理的街坊们开设专栏:海盗酒堡创始人老王开设“银河系梦游指南”专栏;旅行作家许崧开设“闲的”专栏;媒体人马萨开设“我出了村儿就过了河”专栏;阿德本人开设“小日子”专栏。还做独立出版,出版过许崧的旅行文学读本《西亚走着瞧》,以及记录大理的杂志书《苍山下》……一般书店能做好的,不能做好的,阿德全做好了,并且以有趣的方式。
来大理之前,他在重庆江津出生、长大,在西藏林芝做了两年的高考移民,大学期间在西安旁边的咸阳上学,毕业后在重庆、南京、昆明各地辗转,居无定所,心无定处,除了大理。家乡之外,大理是他目前停留时间最久的地方。
5年过去,阿德已经离开“海豚阿德”书店,但着手大理州内近百项传统手艺的田野调查,并开始从声音维度记录大理。如今,阿德的名字虽然已经跟“海豚阿德”失去联系,但感觉他正在开始他在大理的2.0时代。
行李&阿德
1.海豚阿德
行李:你是什么时候决定来大理的?
阿德:真正抱着开“海豚阿德”书店的目的来大理,是2012年5月。那之前,我在昆明工作了两年,几乎每个周末都来大理。
行李:那时大理吸引你的是什么?
阿德: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大意是讲,一开始,对于我,大理的吸引力在于她的自然气候:“一个叫做“大理”的天才编剧画出一条苍山,在山顶安装了全世界最不可思议的造云机;铺开一片洱海,在海岸线上布置了双廊、挖色、喜洲、才村、龙龛这些美好的村庄,还有最好看的月亮;平出一块坝子,划出人民路、叶榆路、苍坪街、平等路,以及永不停歇的路人……最后,我们前赴后继,粉墨登场。”
其实真正决定来很简单,那一年我女儿出生,想要有一个干净的环境。刚好一直想开一家书店,来大理看了一下,租金便宜,人民路上的店铺,一年房租1.8万,这种机会你还不来?
在那之前,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朋友,一直听他们描述大理的生活,类似于后来旅行作家许崧讲的“社区”,大家不是为了做生意挣大钱,而是为了兴趣爱好聚在一起。刚好那时对工作很厌倦,这不是第一次,上一次出现的时候,我选择去支教。
行李:大理算是你生活时间较长的一个城市吗?
阿德:除了我的家乡以外,大理是目前生活时间最长的了。之前的生活轨迹是重庆-南京-重庆-昆明-禄劝……
行李:听上去是一个挺不羁的人,怎么会有开书店的想法?
阿德:一直都有。小时候,家对面是一个理发店,从小就在那里理发,理发店的一半是书店。我最早接触到的书,课本以外,就是在那里看的武侠小说和连环画了。因为看书,还会在书店认识其他喜欢看武侠小说的人,大家在那里一起讨论。那时就发现,书店不只是卖书的。初中以前,我一直在这个小镇生活,书店有点像后来人们说的“精神中心”,大人们的精神中心可能就是棋牌室,对我们这几个喜欢看书的小孩来说,书店就是我们的精神中心。
行李:原来那么小就种下种子了。
阿德:现在想起来,好多事情都跟小时候有关,包括现在为什么会想到做“大理百工”。我最早接触到“手工”的概念,是上小学的时候,受一个同学的爷爷的影响,我们叫他罗爷爷,有一段时间,我们每晚都结伴去他家里,他每天晚上给我们讲一则故事,我现在只记得一个关于木匠的故事:木匠曾经修过一个庙宇,庙宇门口有两个木质的塑像,类似门神。他做了一个机关,只要是坏人进去,这两个塑像就会从两边把他夹住,当时觉得好神奇。后来罗爷爷又教我们做陀螺、小板凳,做各种木工,还有4个滚轴的小车,拿一根绳子,放在斜坡上,坐在小车上滑行……
行李:书店的梦想,在你漫长的求学、辗转换工作的途中,一直跟着你吗?
阿德:内心一直有一个相对完美的书店形象,就像以前在书里看到的,很小,甚至破败,老板守在那里,上中学的时候去是那样,毕业了,在外面工作了十年回去,还是同样一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桌子上还放着同样一支笔。
行李:所以你羡慕一种停滞的时光……
阿德:有一点,但书还是很重要的,我很早就独自在外面上学,尤其在林芝的两年,没有和父母一起,找不到东西寄托,书就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最早在理发店徘徊的时候,那些武侠小说向我打开了另外一扇窗口。那时没有太多机会出去旅行,一本书就是一个世界,书架上一百本书,就有一百个世界,它无限扩展了你的视野和世界观,我也想让大理的人有一家这样的店。
行李:后来书店还做独立出版,比如《苍山下》,我自己看完以后觉得很感动,像是一群人写给大理的情书。
阿德:大理这几年,认识了很多新朋友,见识了很多新活法,他们都是不为匆忙路过的游客所知的。后来,我和同样移居大理的许崧决定做一本关于大理的书,把这些好玩的人,好玩的事记录下来,大理并不像大家说的是“世外桃源”或者“乌托邦”,我们就是展示一种生活的可能性,给那些还未听说过这种生活方式的人参考或猎奇用,就是请街坊们一起来记录自己的大理生活。
行李:按照通俗的定义,这些“街坊”的权重很大,比如冯唐、野夫、奚志农、周云蓬、钟立风、叶永青、许崧……所以大理还是足够特殊。我也喜欢你在书里的一句话:“大理是个逃离的好选择。大山,小溪水;大户,小古城。”
阿德:第一辑更多是实验性的版本,就是把这帮人集纳起来,用各自习惯的文本写出自己和大理的故事,有人用诗歌,有人用照片,有人用插画,仅仅是记录性质,它有多好,出来是什么样,没有做任何预期。现在我们正在准备做第二辑,这次有一个主题:逃离大理,请那些已经离开大理的人,写出他们离开的理由。
行李:以前逃离北上广,现在都开始逃离大理了,感觉大理正处在一个分水岭上。
阿德:对,开始有这个想法,是我一个同行,以前在红龙井开书店的朋友,现在到美国读书去了,看到他在公众号里发了一篇文章,让我产生了这个想法。后来接触到更多的人,因为感情破裂、生意破产,以及2017年的整治风暴等等原因,陆续离开大理。有些人可能再不会回来,有些是想出去挣了钱再回来……这些不是主流媒体关注的东西,反倒是我们感兴趣的,在官方叙事外,做一个民间补充。
▲因为“海豚阿德”书店,阿德得以结识大理的一众街坊和朋友:北岛会在这里签名售书;许崧常在傍晚时蹲在门口看书;二楼里,附近的学生们正在那里温习功课、谈恋爱,或者受书店影响,正在准备报考图书馆专业。
2.大理百工
行李:你自己想过“逃离大理”吗?
阿德:我也想过,但是因为做“大理百工”的项目,这想法又改变了。
行李:“大理百工”是一个怎样的项目?
阿德:正式点的说法是,“大理百工”是一个民艺调研项目。计划寻访大理州内各种民间传统手艺和创作,通过图书、纪录片、展览等形式呈现调研成果。以《大理百工》丛书为起点,展开的“大理百工”计划,希望在文本基础上为在地传统文化复兴提供一种系统可能性。
其实最开始的缘起,就是没人来做这件事。刚好之前接触过一个手艺人,是做木刻版画甲马的,我在街上偶然看见装订成册的甲马版画,觉得挺有意思,各方打听,只知道住在喜洲镇的上官村,去了一打听,知道是张瑞龙在做。
到了他们家,看到外面是一个农机站,有各种各样的农业机械,帮大家做农产品的粗加工,他收一点加工费。看到他在那忙得不可开交,我还在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就大着胆子过去问:“你是不是张老师?”他说:“是我啊!”等他把手头的事弄完,才带我去他工作室,于是看到了他另外一个工作场景:就在窗户边上,有一张桌子,有光照进来,他坐在那里给我演示了刻甲马的整个流程,也没有问我什么目的。他的版画当时卖到集市上去,可能也就几分钱一毛钱一张,就是本地人买回去在各种节日上使用,很便宜。他自己装订成册以后在街上卖,也就只卖了160多块钱。
行李:这么低的利润还坚持做,是因为他们家一直有这样的传统?
阿德:他家祖传,他是第六代,还是云南省级的非遗传承人,周围村子所有街坊邻居家都需要这个东西,过春节的时候,各种节庆的时候,3月街的时候,家里红白喜事的时候,全都需要,一直延续了几百年,你不做街坊们去哪儿买?他身上多多少少会有一种使命感。
那时他还是靠农机站来养活家人,靠甲马,想都不敢想。我们就想在书店帮他卖一点,让他多挣点钱。结果,农机站前两年就没有了,他现在就靠甲马养活全家。
行李:就是因为书店帮他做了推广?
阿德:他比较特殊,他是政府作为大理州非常典型的非遗项目在推,不是每个人都有他这么幸运,但我们因此就开始了“大理百工”项目。
做这个项目,第一个期待就是做一个档案式的收集,我当时想着可能会收集到一百种左右的传统手艺,建立数据库。第二步是想把它做成一个社区实验,带着我们社区的街坊邻居一起来做,比如邀请艺术家叶永青去采访白族建筑彩绘的传承人,他们领域不一样,但从事的都是艺术工作,一个做现代艺术,一个做民间艺术,他们之间可能会碰撞出一些火花,实际上确实也是。那个采访挺成功的,他们对对方做的事情都很感兴趣。
后来的采访,我们都采用了这种社区式的采访形式:巍山代书人李萌的采访是由作家许崧完成的,摄影师是大名鼎鼎的奚志农老师;大理民间乐器呼吐吐发明人字汝民的访问由音乐人莫西子诗完成……所以这本书是一部大理社区的集体作品,是一次大理社区的出版实验。
行李:听起来生机勃勃的感觉。
阿德:是啊,像代书人李萌,今年84岁了,在巍山古城开店三十七年,帮街坊写家书、讣告、对联和诗词(自创古体诗)。他现在写得最多的是挽联和讣告,谁家要是有人去世了,他们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找人写讣告。整个巍山城里,现在像他这样的只有两家铺子。他如果哪一天百年归寿了,他的铺子甚至这个行业都有消亡的可能性。
行李:现在一共采访了多少人?
阿德:20多位了。
行李:这些人是如何发现的?
阿德:其实有很多意外,最早采访张瑞龙,这些年慢慢就熟悉了,我还做过他的“经纪人”,一个朋友要写一本关于甲马的小说,最初的缘起就是看了张瑞龙的甲马,书里用的插画也是张老师画的。有一天张老师说,我做甲马用的纸,是鹤庆龙族村的皮纸,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肯定有兴趣啊,就去采访这个皮纸。完了以后他又说:“有没有兴趣去采访做香的?”你知道白族初一、十五都要烧香,烧香也是用那个纸。后来知道,那个纸用得最多的是普洱茶的包装……这些手艺人其实有一个网络,像一个行会,他们内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行李:好期待这本书呀,做完这些采访,你对大理的印象有什么改观吗?以前就只在古城的小社区里,现在感觉跟整个云南的网络都联通起来了。
阿德:让我变得更小了,就像刚开始来大理的那种感觉。之前我说,做这本书之前,我有过离开大理的念头,觉得大理不够有趣了,刚好我自己生活上也有一些变化,但是采访完他们,至少这几年是没办法离开了。
行李:他们打动你的地方是什么?
阿德:真正震撼我的,是他们每个个体的故事。一开始,这本书的落脚点在于手艺本身,后来我觉得不是,是这个手艺如何改变他们的生活的。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沙溪县有一对欧阳兄弟,在茶马古道时代,他们家是整个沙溪家族势力最大的三家人之一,以前做马锅头,就是茶马古道上马帮的领头人。
很神奇的是,我们最开始接到线索,是准备去采访哥哥。哥哥做纸花,他的纸花可以做到什么程度?比如他做一盆梅花,和真的梅花放在你面前,就这么近,你可以凑近了看,但你认不出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结果到了以后,我们的对接人搞错了,把我们带到弟弟那里。弟弟是做剪纸的,他就给我们讲兄弟两的故事:他们有一个姑奶,剑川人,从小就出去了,一直在昆明的国营厂工作。姑奶非常有艺术天分,会写毛笔字,会画国画,会做剪纸,会做纸花,会各种各样的手艺。七十年代左右,不知道家庭变故还是什么原因,从昆明暂时搬到了沙溪来,借住在他们家。两个小孩那时正好10岁左右,一天到晚在玩,无所事事的。姑奶就说:“我教你们每人一样东西,你们自己选。”结果哥哥就选了纸花,弟弟选了剪纸。
这个东西真的就改变了他们一生,现在周围只要有结婚的,都会用到他们哥两的东西,剪纸的“喜”字贴在堂屋里,纸花就做婚礼现场装饰……
2000年左右,深圳关山月美术馆的馆长到沙溪来旅行,无意中看到一个店里有哥哥剪的纸花,就找到了他,一定要把他请到美术馆去工作。他后来真的到深圳去工作了一两年,就教来参观的游客剪纸花。就这样,他们的命运被改变,跟周围的同龄人看上去完全不一样,手艺这件事情切切实实影响到他们一生,他们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可能一切的原点就在姑奶来到沙溪的那一刻。
行李:还是人的命运最打动人。
阿德:是,我们还采访了一个木匠,他生活在鸡足山下的鸡足山镇,采访是建筑师李烨完成的,他是哈佛建筑系毕业,在大理做了很多建筑。采访的这个人不只是一个木匠,用他自己的话说,叫“掌脉师傅”,就是整个木工团队的首领,不仅要动手做建筑,还要设计。他在90年代就设计了整个鸡足山最大寺庙的大雄宝殿,他带我们去看,说这是我修的,旁边有一个钟楼和鼓楼是他父亲在80年代初修的,两代人的东西,在那个地方互相对望着。
但他很多年以前就结束了掌脉师傅的生涯,现在在家里帮邻居修个小柜子,做个小板凳。从一个干这么大工程的大师傅,到家长里短的小师傅,他很平静很平静。
你知道,在大理,大家吹牛逼的时候,都是宏大叙事,但是看到这些实实在在的手艺人,而且全都是在地的东西,你会发现这个大理跟你当时来的那个大理是不一样的。我以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所以会去寻找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你看过伍迪·艾伦的电影《无理之人》吗?那个哲学教授通过杀人来寻找生活下去的意义,而我,通过“大理百工”,给了我生活的意义,记录本身也让我快乐,让我看到了以前想象不到的东西。现代艺术的边界越来越广,你根本没有办法去描述这种边界。好像只有手艺,真的就是一两百年没有任何变化。在现在这种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这个东西是很难得的。
行李:是,能感同身受。这些百工的选择标准是什么?
阿德:第一是生活所用,以张瑞龙为例,他生产出来的东西就是他们村子里会用的。邻居吃完饭,出来散个步,就来买一点他的东西,他的手艺会变成集体生活的一部分。第二,一定得是我消费得起的。这些手艺都是农耕时代的产物,进入工业时代以后,它们的价值都会经过一轮摧残,每个人,每种手艺面临的境遇也不一样。
行李:你对过去的世界有执念吗?一定要把某种手艺留在这个地方,不允许它消失?
阿德:以前有,现在没有那么大了。很多人,估计你我都有对最好时代的幻想。后来发现,每个时代都是不断更迭,推翻了又重建,没有哪个时代比哪个时代更好的说法。
行李:现在算是采访完了吗?
阿德:第一辑的采访算是完成了。从前年4月1号冒出记录大理手艺人的想法,到去年9月1号《大理百工》第1辑最后一个采访完成,整整17个月,换来2300分钟采访录音,1000多张图片,20段或传奇或平凡但同样被手艺改变的人生。
行李:但是还没有出版?
阿德:是,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进入出版流程,是因为我在做后期编辑的时候发现,我看到的手艺人和手艺,与实际拍摄出来的照片相差甚远。我看到的是日复一日,枯燥、繁复、没有那么多乐趣的劳动,而拍摄出来的照片画面都很精致,这种差别让我苦恼。你知道这是一个读图时代,没有好图片的书很难有个好行情,但我不能容忍表达变得虚假。现在我打算一意孤行做一本没有图的民艺图书,或许单纯用文字去表达更有想象空间。我知道这很冒险,但管他呢。
▲这些便是调研“大理百工”项目期间拍摄的照片,相机里的镜头太过精美,与阿德肉眼所见并不一致,在拍摄了海量照片后,他决定全部摒弃,做一本没有照片的民艺图书。冒险就冒险吧。摄影/阿祥
3.声音地图
行李:你好像总是做一些别人不太做的事,现在大家都做短视频,以求接近现场,你反其道行之,只做声音记录。
阿德:因为单纯的声音比视频好玩,尽管影像传递了足够丰富和直接的信息,但事物一旦具象,想象就瞬间崩塌。如果只听声音,你有50%的大脑在听,50%是自己的想象力。我自己的说法是:在“时光机”和“瞬间移动”实现之前,声音可能是最接近在场的方式。
行李:记录大理的声音这个想法是怎么开始的?
阿德:是很偶然听到一张声音专辑,是LV在2008年做的《SoundWalk》系列,邀请舒淇、陈冲、巩俐3个人,分别在香港、上海、北京,录一段声音,做一个声音版的旅行指南,比如在上海,请陈冲走一些上海的里弄,陈冲是上海人,她就在从这条街到那条街的线路上讲她小时候的记忆,声音里除了她的声音,也会有这个城市里各种街景的声音。
我对自己有一个小小的定位:大理的记录者,声音是一个很新鲜的记录的维度,其实也是因为野哥(作家野夫)正在拍一部电影:《大理爱情故事》,同时有一个故事片,有一个纪录片。我们做记录片这部分的时候,制片人就说能不能录一些声音的采访,最终在荧幕上呈现的时候,也许一开始是一个黑幕,只有声音出来,让你充满想象力。
▲阿德为这段声音命名为“叶榆路虎口脱险”,有街头歌手的声音,一旁,两只狗打架伴奏。
行李:在全球化的时代,声音里还有很多风土感。我听你录过一条“人民路上的声音”,12分钟,就像是人民路上的声音长卷。
阿德:人民路这几年变化很大,录这段声音,是因为之前好几个月都没有来过,再来时,发现完全不一样了。先是视觉上的差异,你知道以前的人民路,2012年海豚阿德书店刚开业的时候,我从人民路下段走到上段可能要花三小时,一路吃吃喝喝,跟每个人聊天,吹牛,有一半都是认识的街坊。现在认识的屈指可数,我完全成了陌生人,全是酒吧,每一家酒吧都有驻唱歌手,全是打鼓的,变得非常喧哗,以前的人民路下段很安静。所以我就拿麦克风从下段走到上段,后来回来听,发现所到之处,可能每隔一分钟就会有一个酒吧歌手的声音进来,有时还是延续的,前一家酒吧还没唱完,后一家酒吧的声音就重叠进来了。
我后来在文章里写道:“时间是让人猝不及防的东西,那条自东向西,从尾走到头wifi无缝链接,啤酒咖啡可乐喝一路侃一路的人民路,突然之间就没了。那些意气相投厮混在一起的朋友,说着说着就走散了……如果你2012年,或者之前来过大理,耐心听完这段声音,你一定知道它和现在人民路有什么不一样。如果你足够了解人民路,你甚至能从声音中找到老熟人,还分辨得出每一段声音所在的位置。”
现在我挺后悔的,如果2012年也有一个记录,该多好啊,但是记录永远都不会晚,它的价值可能在于系统性,我现在已经录了四五十段声音了。
行李:还录了哪些?
阿德:我录了无为寺的钟声,晨钟暮鼓嘛,(夏季)晚课每天晚上7:40开始,8:20结束,敲钟的时候会念经,那个声音特别好听。录了床单厂踢毽子的声音,你听那些人的声音,有北京口音、重庆口音、台湾口音,还有说英文的,很好玩。还有博爱路菜市场的声音,在里面走一圈,有菜板切肉的声音,鸡笼里鸡叫的声音,杀鱼的声音,吆喝的声音,还会听到一个外地买菜的人和本地卖菜的人的对话,如果是菜贩子一起交流,说的就是白族话,我听不懂,但能听到那种情绪,“怎么来得这么早,把我的位置占了?”非常鲜活,如果用照片或者视频来表现,我觉得不太一样。
行李:音乐人严峻也一直在录这样的声音,比如上海某条要拆的街道,他就去现场录制声音,包括拆迁时的声音。比起安静的影像,有时声音真是鲜活多了。
阿德:是的,除了这些流动的点,我也尝试在一个地方固定录一段时间。我一个朋友开了一家“春路酒馆”,他是大理“深夜食堂”最早的合伙人之一,叫小春,我打算在那里录50个夜晚,让它变成一条线。那里大部分的客人都是我们这样常住大理的,但是经常会有游客闯进来,也许格格不入,也许和我们一起聊天,都很有意思。
行李:我自己最喜欢你在苍山上录的那些声音,除了记录的意义,她们还是美的、安静的,充满力量的。我也喜欢你给那些声音取的名字:海拔3815米,黄昏群鸟协奏曲;洗马潭边溪水声;苍山洗马潭边溪水拍石……听那些声音,整个森林都可以在其中复原。
阿德:哈哈,每次走进森林,都找不到出来的理由。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失眠,因为被一段森林的声音拯救,后来就上山录了一些声音。生命中大部分珍贵的意味都在想象力中显现,当我们的思考和交流方式被文字和影像全部垄断后,声音能否接手丰富感知的可能性?
▲在苍山上录,在洱海边路,在菜市场和古寺里录,在每一个街头和酒馆里录,暂时屏蔽掉影像和文字,阿德借助这一双毛茸茸的耳朵,更真实、更丰富、更鲜活的接近了他的大理。
行李:我其实还买过一款你们做的手信产品,感通寺“可以喝的茶”,算是大理声音的延续。
阿德:也是很偶然的机会,撞到大理三塔旁种下后撒手不管的茶树终于变成可以喝的茶,就在感通寺旁,清碧溪边,那款茶的名字也好听:感通碧玉,干脆借这个机会召集街坊邻居们,为这批野茶做一款不一样的包装,做一款可以听到大理声音的茶。希望通过味道和声音的连接,以另一种方式抵达大理。
行李:声音项目以后会怎么继续?
阿德:我打算给常住大理的人,大理的街道、小店,苍山、溪水,正经地建立档案,以一周或一个固定的时间段为一个跨度,持续记录他们的声音。你能想象,这样的群像记录如果持续一年,两年或者更长的时间,这么多碎片组成的大理可能是一个时代相对完整的记录。
▲洋人街、博爱路、无为寺、人民路……这是一个可以听的大理。
4.面对山,没有什么可说的
行李:你现在是开始疯狂跑步了吗?
阿德:前年9月份开始跑的,现在已经成了我很重要的爱好,主要是越野跑,是我现在花时间最多的兴趣小组。
行李:看你都是长距离跑。
阿德:对,你也尝试一下吧,比如跑一个50公里的越野跑,真正的乐趣,可能是从35公里才开始的。前5公里非常累,身体非常不适应。5-35公里,还会有一些难受。35公里后就不难受了,双腿就是条件反射,你不用去想它,不用去管它,跑得很自在。脑子里可能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完全放空,一种是充满了灵感。我们做书的很多想法和细节都是跑步时想到的,比如“逃离大理”这个题目,当身体里的一些东西耗尽了,就会有一些新的东西填充进来。
行李:大理真是好呀,下面有个平坝子,身后还有一座真正的高山,4000多米。
阿德:是的,苍山本身地形地貌非常丰富,高度差也足够。我们最经常跑的一条线路是从桃溪上去,到海拔3200米的旅游厕所,再上到海拔3800米的冷杉林,再到4192米的小岑峰顶,再下来。我师父,就是跑步女神珊瑚,往返要3个多小时,我得7个小时,但是全程都很享受。
行李:越野跑时,你是怎样的状态?
阿德:觉得自己更小了,看到大理这么大,人就像蚂蚁一样,车也像蚂蚁一样。现在我们所在的地方,海拔在2050米出头,洱海海平面的海拔是1970米左右,苍山最高峰是4122米,和洱海有2000多米的落差。在山顶上,你可以从下关一直看到上关,天气好的话,还可以看到丽江的玉龙雪山和三江并流地区的哈巴雪山。我以前开玩笑说,没什么是五公里越野跑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在4700米对着冈仁波齐跑。
行李:你还很喜欢转山,从梅里雪山到冈仁波齐,看你都转过。
阿德:我不喜欢登山,我喜欢转山。转山的时候,你会把很多人类赋予山的很多意义都剥离开来,就是单纯的一座山而已,这座山就是一个偶然的地质事件而形成的,由岩石、水、冰雪构成。
行李:你在朋友圈里写过,“面对山,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阿德:是的,没什么可说的。
▲在山里,没什么可说的,那时的阿德在关注什么呢?看这些照片。
阿德写给山的情书
1.
凌晨五点半,月光照耀山谷。从海拔5200米的止热寺出发,沿空无一人的盘山道缓慢上行,目标是转山最高点——海拔5700米的卓玛拉垭口。
一路回头拍照,再蹒跚前行,转山道上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越来越多三步一叩念诵经文的藏民。抹了一把有点湿润的眼睛,再睁开,第一束阳光已经接管山谷。正在揣摩他们从哪儿降落到转山道,和叔叔舅舅姑姑姐姐一起陪八十四岁奶奶转山的小伙扎西出现在我面前,逮住一问,才知道他们昨晚就在转山道两边的石头缝里。那天早晨,直到垭口那场雨雪交加,我干脆没关心人类。
2.
苣叶报春谢了,
美花报春开了,
独花报春开了,
乳黄杜鹃快谢了,
大理杜鹃快开了,
高河菜开了,
长叶绿绒蒿快开了。
3.
从苍山到冈仁波齐,从梅里到青藏线上的无名山,海拔四千米是一条清晰的界线,过了这条线,山变成非白即黑的二元色彩。前进和下撤,勇气和懦弱,正确和错误,环境的冷峻把一切化为简单的两类。如果你有机会带着虚荣、悲伤、愤怒、彷徨、自大、欲望、不安,跨过这条线,很可能被打得支离破碎。
4.
从海拔5100米的止热寺出发,溯溪直上四百米,穿过碎石坡和被水流切割的荒原,抵达冈仁波齐南坡5500米处的现代冰川,终于得以近距离直面冈仁波齐巨大的花岗岩山体。几百年来,冈仁波齐因为人类的想象而存在,而此刻我面前的这座山,就像森林、峡谷、沙漠、湖泊和其他一切自然景观一样,无非是一次偶发的地质事件,只不过就在那儿,而且还将停留在那儿。值得庆幸的是,海拔5700米的卓玛拉垭口阻止了公路的延伸。只有在这里,那些北现代生活方式过滤掉的最简单和奇妙的感受才会回来——穿越冈仁波齐山壁的横风拂过你的脸,太阳照常升起后冰川融化成溪水耐心雕刻着前进路上的每一块岩石,冰川下暗流涌动的水声,飘到你伸出的手心里的五毫克雪花。
5.
南迦巴瓦/格聂神山/阿尼玛卿/贡嘎山/卡瓦格博/冈仁波齐/只有山可以抵达山/只有命运可以交付命运
我们路过/冰/雪/海子/岩石/车轮/盐沼地/加油站/桑桑镇/冷空气/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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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Daisy
照片及录音提供:阿德(除署名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