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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Kathy:我以为自己是外星人,直到来了印度

行李 行李
2024-08-23


这是关于印度曙光城系列报道的第四篇,前面内容详见:

印度曙光城:人类大同的实验场

Johnny:年近80的老嬉皮,在印度的森林里生活了47年 

Jasmin&Aravinda我们通过把彼此气疯而加快进化


曙光城约章


“曙光城不属于任何特定之人。曙光城属于全人类。但是要居住在曙光城,她/他必须是神圣意识心甘情愿的服务者。
曙光城将是个永续教育、持续成长、青春不老的地方。
曙光城希望成为过去与未来的桥梁。运用内在与外在的探索发现,曙光城将勇敢地跃向未来的体悟。
曙光城将是一个物质与灵性研究的场所,其目的是有生命力地示现人类之大同。”


四年前我在新德里的尼赫鲁大学做交换生,到访曙光城的朋友送我几块名为Eco Femme的社会企业生产的可洗棉布卫生巾,又环保又舒服,一用就是许多年。去年在曙光城工作时正值国际女性节,在一个分享会上听到Kathy和棉布卫生巾的故事:八年前她和合伙人共同创办名为Eco Femme(生态+女性)的社会企业,一方面,支持当地女性通过缝制环保水洗卫生巾作为一项收入来源;一方面,在乡村女性中开展生理卫生教育和女性赋权的工作。Eco Femme作为一个社会企业,和曙光城其他的创收单位一样,将收入的一部分贡献给大的社区,其余部分投入到企业自身的再运转中。

Kathy的分享有许多关于内在探索与改造社会之间的关系的讨论:只专注于孤立的自我成长而不将它转化为在世间的行动是不行的,我们的世界需要行动;与此同时,有些人关注社会、从事公益,但未照顾到自己的灵性根基,那么就很容易烧干。二者需要平衡互补,而女性的品质在此间的意义非凡。用一棵树来打比方,根越深入内在修为的土壤,就越有力量去绽放,在土地之上、在世界中去展现。

今年约访,她的回复言辞恳切,告知近六个月来未在曙光城,但可电话采访。

亨比是14世纪毗奢耶那伽罗王朝首都的旧址,位于卡纳塔克邦。离遗址废墟不远处有一块巨石水湾间的地方,由曙光城托管,成了许多村民的“休养”之地——退后、独处、重寻初心。采访当日,因技术原因延误了许久,想想她作为机构的负责人应是很繁忙,不免心中有些愧疚。然而她并未介意,像个老朋友一样,先跟我分享起来在亨比的静谧时光:在自然中和自己相处,更深地聆听,以及从外面看曙光城获得了更多视角。她的声音沉稳,背景是忽远忽近的鸟叫。我们彼此都感到幸运,这个采访发生在这么一个心中有空间的时间里。

她讲述了自己在印度乡村做女性赋权的历程,在社区中的探索,又反复聊到“信任”和“放下”的女性品质。她说到很多不知道,不停询问我的看法。采访结束后,又带着极大兴致问起我的背景和问题背后的思考,直到双方饥肠辘辘,约好下次面谈。


Kathy在印度。

 

行李&Kathy

 

行李:你在来到这里之前的道路是什么样的呢?

Kathy:我从小质疑一切,总觉得所看到的这个世界并不是究竟的,在某个时刻走上了向内探索的道路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我的父母是模范家长,这点我很感激,但是他们的生活像是机器一样:总在忙着赚钱,没有时间思考。我一直觉得人的一生不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内心似乎有个强烈的推动力,虽然在当时我并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但只能跟随着它,别无办法。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外星人,直到读了各种东方哲学的书,才觉得心里有了点着落。尝试了许多法门,并没有局限在哪一派中,其中我很喜欢佛教哲学、内观、冥想等。最终所有的教导都指向一个东西:所有社会规范、性格、工作背后,“我”的真性是什么?“我思”这个存在的浅层形式之后是什么?我重新探索 “神”这个概念,以及我与“神”的关系,并逐渐意识到,“我”是不被社会、遗传和习性所限的,是自由的。后来我辞了心理咨询师的工作,买了一张来印度的单程票,开始旅行。

 

行李:现在有经常回澳洲吗?

Kathy:有,每四五年回一次,但是最多待两三个月。

 

行李:再回去有什么感觉?

Kathy:很奇怪,尤其最开始,总会需要一段时间适应。澳大利亚有这么一种普遍的认识:这是一个幸运的国家,经济发达,政治自由,生活舒适,人们有一种“一切都会好,去沙滩放松一下吧”的心态。这很有诱惑力,如果我住在澳洲,可能也就懒得关心世界,只关心自己的舒适生活。而事实是我住在印度南部,这里空气污染严重,贫困,国家、社群之间的不平等就在眼前,你会觉得不得不做点什么。曙光城的生活并不容易,但我珍惜它接地气的真实。我觉得偶尔离开很重要,距离让我以另外的视角去看曙光城,每次回来就更加珍惜。

 

行李:奥罗宾多和“母亲”的教导,与你之前的灵性探索是怎样一个关系?

Kathy:我感觉一切就是一个有机的展开,我来时并不了解他们的哲学理论,只是想寻找一个另类社区,可以以一种更符合灵性价值的方式生活。来到这里就好像是回了家,越钻进去,就越有共鸣,尤其是关于“人类进化的潜力”这一点。很多当代的导师在教“精神进化”这个“品牌”,哈哈我竟然管它叫“品牌”。它不仅深深植根于传统的灵性传统中,也将之翻译为物质现实层面的东西,我一直认为不能只是停留在 “找寻自我”,不应只是自我的改变,还要有对社会的一种改变。这是我与曙光城的愿景深深连接的地方。

到这儿的第一天,读到《宪章》和《梦想》,我觉得就是这儿了,我只能说“是”,只能臣服。我第一次感到一个愿景是有意义的。相较之下,此前的生活像是行尸走肉。

 

行李:创办Eco Femme是七年后的事情了,在此之前做了些什么?

Kathy:在曙光城的头十年里,哪个工作岗位需要我就去,到处帮忙,好像没有一个特别的选择。我对曙光城整体很感兴趣,所以去开了很多会。这个地方这么大、这么复杂、这么多变,我花了很长时间去理解它。我感觉这是个蕴含了地球上无限潜力的试验场,希望它能对更多年轻人开放,于是慢慢倾向于做一些教育方面的事情,帮助像我当年一样寻求另外一种可能性的年轻人找到一些调研、学习、体验的机会。

这中间发生了一些事,让我明白与当地的邻居建立连接有多重要,于是就与另外一个女伴创办了一个叫Thamarai的社区学习中心,算是当地村庄与曙光城之间的一个桥梁。我感觉曙光城有一个伟大的全球梦想,但它必须翻译成此时此地:在印度南部,在泰米尔纳德邦的乡下。如果曙光城变得太“他者”,太理想主义,或者说离我们邻居的生活现实太过遥远,那会是一个危险的趋势。我们邻居中很多人来曙光城工作,他们的现实就在眼前,我们不能视而不见,并且必须就这个现实做点什么。女性议题一直对我十分重要,在这个社区中心的十年间,我清晰地看到这些印度村庄的女性和我作为一个西方女性所拥有的机会差距有多大。女性的天赋与品质在传统印度社会中被忽视的程度让我十分不安。自身相对的自由和机会,让我想要去帮助她们找到她们自己,找到自己的天赋,表达自己,从而绽放。

 

行李:于是有了Eco Femme的想法?

Kathy:后来我参与到AVAG(曙光城行动小组)的工作,这个机构中专业的社工素质让我对当地的状况、阻碍、挑战、机遇、如何有效的工作、女性赋权究竟意味着什么有了更清楚的认识,而不是我对它的一个幻想。但AVAG很大的一个局限是,作为一个公益机构,完全依赖于外界捐助。直到我了解到社会企业,才有了Eco Femme的想法。我想生产棉质卫生巾,因为我自己很喜欢用。后来发现它们确实很受欢迎,还有很多海外代理帮我们在别的国家卖。最初我想这些当地女性可以靠缝卫生巾赚钱,机构也可以持续地运作下去。后来我逐渐意识到印度文化中对月经的禁忌程度之深!比如经期的女性被认为是不洁的而被隔离起来,而且乡村女性对于月经的生理卫生意识薄弱,多数人用旧纱丽的破布条了事,而经济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则开始买有许多化学制剂的一次性产品。棉质卫生巾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比我预期多得多的门。它不仅是有关经济和生态的一个产品,打开关于月经的对话,本身就直入歧视性文化框架的心脏。

就是这么徐徐展开,开始时完全没有计划要做什么、怎么做。对于我来说,这段旅程走下来很重要的一课就是跟随道路一起流动,并不一定从开始就有一个商业计划,从A到Z怎么走。如果我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总能吸引到一个很棒的团队,尤其是特别棒的女性,共同创造,彼此鼓励。女性领导力可以以这样的方式展现:我们知道我们不知道,并且知道我们不必全知道,只要愿意相信自己和生命。而曙光城是一个做这种实验的绝佳游乐场。

 

行李:与男性领导力的不同在哪?

Kathy:这个问题棒极了,它很重要,但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精确地指出。我感觉是内在一种放下的姿势,是一个谦卑的态度,即放下固化的想法和目标,并且对生命信任、臣服和接纳。这些品质在我们的文化中总被忽视,我们的习性是一定要计划,要一条直线奔向目标。多数时间,是我们的脑子在强加,而女性品质更加重视身体的觉知、感受和直觉。其实只需聆听生命的讯息,找到杠杆的支点。我唯一的工作就是服务于生命,而当我真正这么做时,我知道自己会被生命照顾。这是女性领导力,它在地球各处发芽生长。一直以来,进取性的男性领导力以为可以用强权控制事情发展的方向,逼迫地球臣服于我们对资源无尽的榨取,结果付出了很多代价,比如失去与心的连接和敏锐的感知力。女性领导力与这种对生产力和效益的一味追逐不同,它更加关注地球,关注人们的需要,关注人们是否快乐。

 

行李:这种品质与生理上的性别有必要的关系吗?

Kathy:对,没有,很多男性身上也体现着女性品质。二者不是非此即彼,也有许多可贵的男性品质,但是目前天平严重失衡,所以我们需要更多地关注女性品质去允许平衡的发生。我们知道如何追逐,但是我们知道如何等待生命呈现道路给我们吗?

 

行李:这样的女性品质在曙光城的地位如何?

Kathy:社区的创建者是一个女性,而且在核心价值观上给予了女性品质许多空间,包括对生态的重视,虽然宪章中没有明说,但我们知道如何生活,即知道如何理解生态。曙光城的愿景并非一个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即使现在向这方面发展的趋势很强。

 

行李:很多受访者都提到过这个倾向,在你看来个中原因是什么呢?

Kathy:我不知道,我感觉这就像是重力,对整个世界产生强烈的影响。曙光城与外界没有高墙隔离,它与外面的世界不停地互动、彼此影响,也很容易被这种趋势所影响。需要极强的觉知力才能抵住这向下拽的强烈力量。我真的不清楚,或许你跟这么多人聊过之后比我更清楚些。

 

行李:这可能是全世界在面临的一个问题,无一处幸免。你觉得在曙光城这个势头比五十年前初创时强大吗?

Kathy:是,它在整个世界愈演愈烈,而且在加速:贫富差距、环境危机、人的贪欲等等。你或许在中国也看得到,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资本化成了全世界最主导的力量和趋势。

 

行李:黎明前的黑暗最黑暗。

Kathy:我也愿意这么去想,如此加速或许是为了让整件事情更加赫然:无法再这样继续下去,地球撑不住了。

 

行李:有过很沮丧的时候吗?印度的女权议题可不是个小问题。

Kathy:当然,尤其在村庄中!最开始的时候,我没有一刻不在挣扎,有那么多的想法想去实现,可发现印度女人一结婚就像囚犯一样,文化包袱那么重,惯性那么强烈。她们说:“一直是这样……只能这样……别人都这样……如果我不这样别人会怎么看我……”我都要疯了,想晃动整个架构,告诉她们你们可以站起来。文化都是邪教。无论我们来自哪个文化,从它的桎梏中脱离都需要极强的意愿和面对嘲弄的勇气。所以,是的,我每一天都极其沮丧。

 

行李:怎么办?

Kathy:每一天面对这局限和阻碍,最后我学得了“采摘低处果实的艺术”,这是一个澳洲英文的俚语,你应该猜得出它什么意思。我不再使劲去够高枝,而去摘就在我面前的水果。改变整个架构的幻想破灭了,我就去找杠杆的支点——比如年轻人和孩子。十几岁的女孩子相对自由,心性开放,她们身上仍然有很多文化包袱,但是成长的环境已经更加多元,从她们身上入手更加有效。我也不再尝试说服持怀疑态度的人用棉质卫生巾,而是与理解、欣赏它的人合作,给予ta们鼓励、工具、支持,让ta们成为自己所在社区改变的介质。就是找到容易移动的地方,去撬开,“把能量放在河水想要流向的方向”,再给你来个俚语听听。

 

行李:很多人说曙光城的目标是建立一个未来之城,而不是一个巨大的慈善机构,向外的公益、环保活动远不及城市建设重要,这似乎是曙光城内部一个蛮大的争议,你怎么看?

Kathy:坦诚地说,我完全不在意。观点太多了,听也听不完。人们可以争论不停,但我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于我而言,曙光城最基本的是自我赋权,找到自己内在的神性或灵性权威,并以此为基础与外界互动。有人觉得城市建设重要,那就去做,我觉得很棒。对我来说,向外的公益活动同样重要,我并不在意它是不是重点,此刻这是我工作的重点,是我在这个社区的位置,我存在的方式。我不觉得正常脑筋的人会否定与隔壁邻居建立连接的重要性,这太天真了,因为我们共享空气、土地、水源。回到河水的比喻,如果你做的事是对的,那它会流动起来,如果你总是遭到反对和阻碍,那么或许需要反思。事实上并没有人给我做的公益活动设过障碍,在社区中,我一直得到鼓励和支持。

 

行李:集体愿景中亦有个人愿景的空间。

Kathy:我很喜欢自然中的隐喻。社区就像人的身体,个体就像其中的细胞,细胞有自己的项目和功能,但是它们一起使整个身体运作起来。我们关注自己作为一个细胞的工作,但我们并非独立存在。

 

行李:那么回到曙光城这个“身体”上,你所经历的二十年间,它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Kathy:复杂性。更多的人、更多的项目、更多外来的影响。曙光城一直有很多问题和挑战没解决,它们有增无减。整个世界都在经历巨变,曙光城则在努力应对这种急剧增加的复杂性,这并不容易,因为没人告诉我们该怎么做,也没有模板可循。我们只能作为一个整体去聆听要呈现的那个东西是什么,那个与我们被赋予的这个梦想一致的道路是怎么样的。

 

行李:你觉得是怎么样的呢?

Kathy:我没有一个水晶球去预测什么,但我相信唯一的出路是我们都醒来,穿越局限的小我。整个人类需要现在这种危机才能重生。当我们真的撇除贪念,允许自己变得更开放,会停止争论谁对谁错,停止把能量放在这些小事情、小个性之间的冲突上。我是乐观的,我觉得这是我们的生命和进化发展的方向。可能会花上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一千年,我不清楚,或许我们等不了一千年了,但我感觉这是河水想要流向的方向,我们只要与之合作。

 

行李:那你自己呢?你的道路是什么样的?

Kathy:很多时候“我”是看不清楚的,灵性的探索始终是最重要的事情,如果有改变的话,就是更与女性品质连接。最近这六七个月,是我几年来离开曙光城最久的一次,这个特殊的机会让我在自然中和自己相处,简单地去看云、玩水、爬石头,更深地感受自己。“小我”仍然存在,不停给我设陷阱,我认知到自己总是为了被认可和被接纳的需求所驱使,有时我想偷懒,这些都仍然在。


未完待续……



文字:刘安琪

照片提供:Kathy  刘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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