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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杨雄:昆明的傲慢与偏见

行李 行李
2024-08-25


因为对昆明的无知,对建筑师杨雄也是一无所知,只不时从其他人的朋友圈那里听得一点消息:他的大象书店又做了什么活动;他设计的昆明当代美术馆新做了什么展览……昆明采访期间,有一晚在一张饭桌上碰到,他因为正在泸沽湖设计一家酒店,而我早已对泸沽湖不感兴趣(何其傲慢与偏见),只顾埋头吃饭。间隙听他聊起泸沽湖,5分钟后,觉得讲得真好,还真诚,又想,不过就这一两句吧。10分钟、15分钟过去,思想的激荡竟然一浪接着一浪,全在我的空白地带,悄悄掏出录音笔,老老实实放下筷子。

晚饭结束,心里还滚烫着,问,可否去大象书店接着聊?他好心肠的答应了。在书店聊到所在小区锁门,接着夜游环翠湖区域,过萨尔瓦多、半山酒吧、MAO、艳芳照相馆、新建设电影院……每过一处,就和我历数各家故事,走到全身出汗,走到微醺,道别前,回:可否将最前面的15分钟复述一下?他用一秒钟愣住,马上就热乎乎的复述起来……

后来又一次去昆明见他,在市区的M60创意园,昆明西郊的石江村,西北边的大墨雨村,看他设计的各种“磁体”(他以此称呼那些充满活力、思想激荡的公共空间)。比起那些理性、成熟、得体的建筑师,杨雄有点像一个天真、莽撞、内心炙热到不自知,也不知疲倦的小孩儿,凭着一股憨劲儿,蛮劲儿,用滚烫的热量点燃我,点燃他造的每一栋房子里的主人,又用这些房子里发生的碰撞,点燃昆明。昆明幸好有他。


 ▲杨雄和妻子饶娆。

 

行李&杨雄

 

1.摩梭人,害羞之墙

 

行李:我是15年前去的泸沽湖,之后再没去过。这些年偶尔看到报道,负面、娱乐居多,以为那里只剩下大众旅游了,幸好刚才听你一席话,现在又开始重新认识那里。

杨雄:我虽然家在泸沽湖,但也是因为上研究生时做论文,才有了深一步了解。论文研究泸沽湖摩梭人的村子,题目叫《害羞之墙》,对我影响很大。

 

行李:这么文学化的名字……

杨雄:很多人认为泸沽湖很开放,随便走婚,我小时候就生活在那里,我发现当地村子全都有两米多高的围墙,如果从空中俯瞰,村子其实很稀疏,但走进村子内部,因为围墙层层叠叠,就像进了迷宫。我觉得这个很有趣,所以一做论文就想到这个题目,我导师王冬是学者型建筑师的典范,他也很支持。后来用了两年时间,去了几十回。

 

行李:那些围墙是怎么回事?和摩梭人的走婚,和你学的建筑,关系是什么?

杨雄:那是十年前,还有50%多的摩梭人走婚。以前大家以为摩梭人被禁锢在一个封闭的文化圈子里,但其实,藏族、汉族、彝族、纳西族,都在他们周边生活,摩梭人没有被这些强大的文化同化,还是保持自己独特的走婚方式。

在这之前,香港大学的社会学家周华山在那里待了数年,写了一本书,《无父无夫的国度?——重女不轻男的母系摩梭》,他提到,走婚是摩梭文化里最重要的部分,而走婚,和摩梭人的害羞文化有关。

后来我开始逐级研究,发现摩梭人有四级害羞之墙,先有村落族群的墙,家屋的墙,再有院落的墙,最后是祖母房的墙。祖母房是一个双层回字型的封闭空间,在火塘背后,很黑、很神秘,她的生老病死全在这里。但是很可惜,那之后的十年里,我眼睁睁看到,从最外界的围墙开始,一层一层害羞之墙都被击穿。

 

行李:被什么击穿?

杨雄:被旅游和城市化击穿。当害羞之墙消失,摩梭人相应的社会关系也就消失了。四五年前我去时,还有一些祖母房,那是他们所有的害羞之墙里,最后一层遮羞布,现在连这一层墙都没有了,当害羞文化不在,走婚文化也就消失了。

 

行李:真是无知,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害羞文化,很震惊。

杨雄:其实整个中国都有害羞文化,以前的城市也有一层一层的围墙,当围墙被拆掉的那一刻,原有的社会结构形式也就没有了,人类物质形态的空间,是直接关联到社会形态的构成方式的。

摩梭人所在的泸沽湖社区,在联合国成立50周年的模范社区评委会上,荣获“文明社区”,因为走婚解决了夫妻矛盾,解决了财产分割的矛盾,也解决了赡养老人和抚养小孩的矛盾,大家可以很纯净的谈恋爱。云南泸沽湖所在的永宁,法院有连续八年都没有过家庭纠纷的官司,这是走婚的社会机制起了润滑剂。但现在,情况变得很糟糕,当一个人,一个社会不再害羞,是很可怕的。

 

行李:你当初调研的点是哪几个村子?

杨雄:五指落村,在草海湿地旁;格萨村,泸沽湖边最古老的村子之一;还有落水村,分上洛水和下洛水,是混居,有一些普米族在里面,也有永宁的村子。当时的研究可能严谨性不够,但我开始重新思考建筑和人、和社会的关系,才有了后来做大象书店,做磁体的念想,这是一个根源。

 

行李:你小时候的生活场景,和泸沽湖的位置关系是怎样的?

杨雄:泸沽湖的西边是云南永宁,东边是四川盐源,我在盐源那边。妈妈是做计划生育工作的,所以每一两年都会去泸沽湖玩。那时没有旅游,湖边全是原始森林,我第一次在森林里看到一种像孔雀一样的鸟(后来知道是锦鸡),尾巴长长的,从空中滑过,如梦如幻!那时村子里的人对我们那种热情,家里能给我们吃的都给我们,当然,我们不能视之为当然,他没有义务一定要这样做,但想起那时的淳朴,还是很怀念。

后来在昆明上学期间,被搅进一场矛盾中,我一个那种地方来的人,怎么能处理这种人际关系?我是不做梦的,那段时间天天做恶梦,每晚半夜惊醒,坐在窗边发呆,基本是抑郁了。我觉得在昆明待不下去,就和几个同学回泸沽湖玩几天,就在泸沽湖最美最美的地方,赵家湾(现在旅游开发,改叫女神湾了)。

有天早上,村子里一位赵大哥带我们几人划船到泸沽湖里去玩,大概早上八九点,泸沽湖最美的就是那个时间点,太阳刚起来,湖面上有雾,当船划进雾里时,赵大哥一下子唱起摩梭人的山歌,我们几个小孩都在船上大哭,哭完心情就好了,后来再面临很多事都不怕,有那一幕的美好让我可以勇敢地面对这个世界。

又加上后来做论文,觉得和泸沽湖渊源很深,但其实也做不了什么,后来去保护一个村子时,也没保护成。

 

行李:保护村子是什么故事?

杨雄:一个有上千年历史的老村子,就是我做过调研的格萨村,因为修某个大酒店,要把它改造成和酒店配套的旅游村,村子里所有围墙都要拆掉。第一次进去时,村子还有很多围墙,很漂亮。但政府拨了一两百万,就把它“整治”了。再去的时候,都没进村,站在村口就哭了,那些墙全被拆光,原来的土坯房刷成红色。有一次大象书店做活动,请导演贾樟柯讲他的家乡,我和他有一个交流,结果我一说家乡,就在台上哭了。

 

行李:最初对建筑的兴趣是怎么开始的?

杨雄:小时候,我父母亲手修了一栋房子,我见证了一个空间完整的建立起来。房子很美,有一条小巷子,有前后院,前院有花园,后院是菜地,可以看到远山。也有很好的社区关系,亲戚都住在周围,我和小朋友都在街道上玩,有很多童年记忆。后院还有一个堆放木柴的棚子,我就用木柴搭一个窝,带着吉他、书,成天窝在里面,觉得那就是我的天地。那就是最初的源头吧,但那时身边人连建筑学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考了三年才考上。

 

行李:为什么要考到昆明来?

杨雄:本来是考重庆大学,后来被调配到昆工(昆明理工大学)。到了昆工,还是没读到建筑学,读的是土木工程。真是命运捉弄,昆工当年只在四川招一个建筑学系的生员,是一个女孩,比我高40分,但她没有报建筑学,她报的是土木工程,最后她读了半年就抑郁了,因为她不会画画,被全班人笑。我和她商量后,一起去找校长,我说,“大学不就是为了实现理想吗?我们想交换专业。”但是不行,不允许换。

 

行李:后来呢?

杨雄:后来,那个女孩退学了,但我还不想放弃。一个学长告诉我,有堂课专门讲梦想,是三百多人的大课,让我去那里试试,看能否打动老师。很神奇的是,我一直害羞,说话也结巴,但那次,我直接冲到台上连续讲了15分钟,说,“我的梦想就是学建筑学,这辈子要在一个湖边建一个属于我的家,让家人住在里面……”

 

行李:然后读成建筑学了?

杨雄:没有,不过从此就不结巴了,决定换一种方式,开始去建筑学系旁听一些课程。其中一次,听到一堂课:中心与边缘。这个对我影响很大,所谓的中心和边缘,有时会相互转换,边缘甚至会折射出中心没有的东西。那时我不懂这些,每天上课就躲在最后一排,只觉得,我就是那个边缘,远远遥望着中心。

一路旁听到最后一年,决定考建筑学的研究生,竟然真的考上了,而且是以第一名的成绩,导师就是当年讲“中心与边缘”的王冬老师。

 

行李:现在算是把你和泸沽湖的脉络大致理清楚了,很好奇你正在设计的酒店,会做成什么样子?

杨雄:我正在设计的既下山酒店,就是重建这四级害羞之墙。酒店在大落水村附近的山腰上,旁边有泸沽湖唯一的一眼泉水,位置非常好。

做项目期间,听说有一个在西藏,也在泸沽湖建寺庙的工匠,很会盖木房子,云南永宁的扎美戈喇嘛寺、四川的木里大寺,他都有参与,我说一定要认识这个人,结果一直见不上,绕山绕水,绕了两三年,终于在一次饭桌上,我们见面了。他知道我在找他,饭后带我去他们家,在一个小村子里,家门口有级别很高的白塔,里面有舍利。他的家人多年前就去了拉萨,后来成为第一上师,现在有一个弟子在昆明西郊的安宁佛学院任住持,也是摩梭人,后来和我也有了更多渊源。

但因为各种原因,这个项目断断续续做了7年,这故事简直可以写成一本书,中间也很失落,到后来,觉得做不做成已经无所谓,它就是我的修行,就在我要放弃的时候,又有了一线生机。很幸运,现在又得以重拾起来。


 ▲杨雄在硕士论文里,从居住空间上呈现了泸沽湖摩梭人的“害羞文化”,期待他在这片常常被误读、被误解的湖山之间,重建当代的害羞之墙。

 

2.大象无形,大隐于心

 

行李:一个建筑师,为什么要开个书店?

杨雄:就像刚才说的,泸沽湖的房子做了很长时间都没做成,心里空落落的,那时和我太太饶娆结婚没多久,她也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事。她那段时间正好带学生去南京调研,去了先锋书店的五台山总店,回来说很喜欢,开在地下,很安静,也很特别。我就想做一家书店,作为礼物送给她,让她治愈一下。最初一段时间,自己一个人瞒着她四处找地方,后来在旁边一条街看中一家店,很小,但就是我心目中完美的书店,已经约好第二天就去签约。

签约前一天,我们来现在大象书店所在的这条街吃饭,就是那么神奇,吃饭的餐厅就在书店对面,是一家开了十多年的老店,生意超好,排队等候期间,我莫名其妙地走进这个院子,走到现在花园的位置。这里以前是地下车库,但停不进来车,结果在昆明最火的商业区闲置了十年,我看到的时候,全是积水垃圾,金属卷帘门已经朽掉。我转过身就去拉饶娆,说:走,我带你去看我们的未来。她看到的时候懵了一下,我说这不就是你要的地下书店吗?那么牛,那么大!

 

行李:就这么开始了?

杨雄:就这么开始了。我们从没做过生意,到处找人打听,结果真的找到以前的开发商,他很惊讶,“这种地方你们用来干什么?你先试试吧。”

于是开始改造,中间遇到各种挫折,几度想要放弃,但总是莫名其妙有人帮忙,2014年1月6日,我们真的开业了。不敢声张,就我和饶娆,我们双方父母,在门口拍了一张照片,就代表开业了。

但书店有种奇特的力量,虽然刚开业就过春节,但总是莫名其妙有人来,有一天,我看到一群人在里面聚会,那群人就是昆明当代最重要的艺术家张晓刚和他的朋友们,后来我和张晓刚也成了很好的朋友,他每年过年回来都要来这儿。

当年5月1号,书店还空空的,我和饶饶把结婚的所有礼金都丢进来了,在这里做了一场音乐会,宣布我们正式开业,现场来了一百多人,都是这期间开书店认识的。我和饶饶站在中间说了一些话:“这个书店不是我们的,我们只是它的养育者,这个书店是大家的。”从那天起,我和饶饶定了两条原则:第一,这家书店不接受任何合伙人;第二,我们不从书店拿一分钱。

很幸运,因为书店,让我在这个城市从没有一个亲戚的普通人,到现在可以做很多事,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其实书店到现在都还处于亏本状态,要靠我天天画图来贴补,但对我们来讲,这里已经不只是简单的书店,我们就是愿意去做很多事情,虽然很多时候被误解,但还是愿意往前走,这是书店给我的力量。

 

行李:为什么取名“大象”?

杨雄:大象无形、大隐于心,这是我理解的阅读的意义。读书不是让自己变得多成功,多聪明,它最大的意义是,当我们面对这个包罗万象、无法名状的世界时,可以有一份内心的安定,即便归隐山林,如果内心不够平静,也是没用的,所谓大隐于心。

同时,阅读也不仅仅是看书,我们在过去四年里,做了500多场活动,人与人的交流,是同等重要的阅读。现在我们正在恒隆商场做另一个书店,名字叫“好在”,好是美好,在是在场,存在于某处,会颠覆现在所有书店的理念,我们把阅读,再次归集到人和人灵魂的对话上。

 

行李:你之前说做大象书店,有从泸沽湖得到启示。做“好在”,有什么启示?

杨雄:有一个在云南待了十几年的德国科学家,和太太两人过着真正嬉皮士的生活,全世界游历,到昆明后,竟然住下来了。但是上半年,他太太去世。他太太生平喜爱看书,他想把书捐给我们。我和饶饶一起去他家时,一进书房就被感动了,书房里还保留着他太太去世前的状态,虽然我们都没见过她,但一走进去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去过什么地方,甚至都能感受到,如果她还在,会怎么和我们聊天。她人生的所有轨迹,她整个精神世界,都展现在书房里了。

我和饶饶突然想做两件事:接下来用一年的时光,去拜访一个一个书房,真正走入一个人的灵魂,这些灵魂,才是读书真正的意义;第二件想做的事,就和恒隆商场的书店有关,但暂时还不能透露太多,唯一可以透露的,是它和我设计的所有其他磁体一样:这个空间一定不是被规定的,一定是融合的、混沌的、不确定的。以前有人说我太不纯粹,但要成为磁体,一定要具有多样性的可能,不同的人来,就会发生不同的事。欢迎你八月书店开业时再来。


 ▲大象书店在翠湖边的文化巷,一个稍微凹下去的半地下空间里,书店体量不算大,建筑不算酷,书也多是大众文艺类的,但杨雄用过去4年时间里的500余场形形色色的活动,滋养了半城昆明人。一个从泸沽湖走出来,半汉半藏的年轻建筑师的所有故事,都是从这家书店开始的。

 

3.磁体与容器

 

行李:你一直在说“磁体”,这是个什么概念?

杨雄:读书的时候,看到美国城市理论家刘易斯·芒福德写的《城市发展史》,里面讲到人类的发展脉络,城市一定先从聚落开始,而聚落里,为什么会聚?因为有磁体。什么是磁体呢,就是具有精神性和社交功能的活动场所,在一个聚落里,磁体可以是一口井、一棵树,也可以是祠堂、寺院。

这些磁体具有公共性,是人类真正发生文明和文化的场所。而另一部分是容器,就是人们居住的房子。在古希腊,磁体就是雅典卫城,人们会用最多的心力来经营,而容器,满足日常生活就行了。但是当下的世界,全部被容器所困,容器甚至变成牢笼(大家不都变成了房奴吗),而没有了磁体。我们建筑师,建筑机构,也变成建造容器的一个个机构,没有人再去做磁体。人在城市里因此变得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割裂,变成一个一个没有联系的个体。

 

行李:你说的这个很有意思,从村落里的寺庙,祠堂,转换到城市里的磁体。现在的建筑师好像都在转社会学家、人类学家,不过也是必然的,设计空间,就是设计一种生活方式。

杨雄:我只是觉得,建筑学应该思考和人的关系,建筑师必须处理和地方的关系。

 

行李:那街心公园、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不算磁体吗?

杨雄:通过政策建立的磁体,磁力是有限的,自发形成的磁体才是真正的磁体。我想做的,就是建立这种城市的磁体,不一定是高大上的美术馆、博物馆,可能只是一个小书店,小咖啡馆,但那里聚集着一群有意思的人,发生着思想的碰撞,也许只有三五人,十来人。我后来在很多大场地做活动,但最喜欢的,还是大象书店这样的空间,只能容下40-50人,一般就30人。每次活动我都会让大家先介绍自己,希望每个个体和个体之间,都能有交流。

我们把这里叫客厅,每次只是一位主人邀请客人来参与一次思想的宴请,而且很多时候不一定是名人,我们一直在发掘这个城市里那些被淹没的灵魂。只要愿意绕到这个巷子来,走进书店,都和我们是精神共同体。我特别高兴这个书店是需要找一下才能找来的,如果它就在路边,敞开着,不会有现在的大象书店,现在的地缘,是半地下的状态,让它聚住了这些灵魂。

 

行李:开书店对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杨雄:最初一年半,我都在和客人聊天,聊到聊不动,但也让我和很多灵魂发生碰撞。开书店这四年,等同过了一生,见的人、经历的事情,被高度浓缩,也让我不可思议的跃升。安宁那位喇嘛说,人的命运是可以重新修炼的,如果你想获得财富,就要善播财富;想获得健康,就不能杀生;如果你想获得智慧,就必须去传播知识。开书店、做活动,就是做传播的事,大象书店举办的500多场活动,真是不可想象的丰富,曾经在这里做过各种演奏会,做过关于科学、文学、艺术的分享,现在还有电台和网络直播,也会做市集,做花艺分享会,聊有机健康……

 

行李:除了大象书店,你在昆明还设计了哪些磁体?

杨雄:昆明大概有十几处,这些地方不一定都是我运营,但我都会参与。

在M60创意园有一个“澡堂”,明天会有市集,那个空间很酷,我做的时候就把它定义成昆明最先锋的空间。

 

行李:为什么叫“澡堂”?

杨雄:它以前就是一个职工宿舍的澡堂,我在里面做个三个胶囊旅馆,免费向艺术家开放。那里也邀请很多北欧艺术家来做先锋音乐,做各种行为艺术、电影派队、现代舞。还有一个空间是漏空的,没有屋顶,能直接看到树、天空,阳光也会照下来。面对周围的繁杂,我希望进入澡堂,就可以感受到片刻的诗意和释放。这也是饶饶给我的灵感,她觉得在澡堂洗澡,是一项具有仪式感的社交行为。现在洗澡多是在家,但在过去,无论希腊、土耳其,还是中国,都有浴场,在浴场会特别放松。

还有ModernSky Lab,是北京的音乐唱片公司摩登天空在昆明的空间。我们设计了很多升降台,让这个空间可以多元化,其中有一个小小的迷你画廊,有咖啡馆,有沙龙(现在已经转换成很酷的摄影棚),有非常有趣的餐厅……我想把这些东西都融在这个空间里,以此激发活力,让更多人碰撞出更多可能性,这才是磁体应有的能量。

还在大墨雨村建造了一个白房子。主人郭鹏是当代艺术家,他和父母一起从四川搬到这个村子来生活。房子分两部分,一边是土房子,一边是特别当代的白盒子。土房子的墙上挂满了香肠、腊肉,和他父母摘种的玉米、南瓜、干辣椒,白盒子是郭鹏的工作室,两层,他在一楼斫古琴,在二楼在影像艺术装置,整个房子就是一个纯白的盒子,几乎没有窗,我把它嵌入村子里,现在变成昆明的各种朋友去蹭吃蹭喝蹭聊天的地方。在村子里做一个所谓的公共空间,还不如做一个具有接待功能的家,让它不段的产生事件。


行李:这几日在昆明,常听到有关大墨雨村的消息,这是个什么村子?

杨雄:大象书店有段时间做很多和生态、乡村有关的活动,有次遇到婷婷,她是大墨雨村真正的发起人,以前在云大当老师,后来去了上海,可能是比较厌倦上海的生活,就想找一片田间山林生活,在江浙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回昆明后找到大墨雨村。她在这里做朴门永续课程,并且用朴门永续的办法,在这里修了一栋房子,也吸引了很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来。

这是个彝族村落,特别美好,后来我也介绍朋友来这里,比如郭鹏,他是这里的第三户新村民。

现在村子里已经有五十多户新村民,比较难得的是,他们都不是来做生意,而是单纯来生活的。前不久,新村民还做了一个千人宴,每家人凑钱请老村民吃饭,特别热闹。明天有户老村民结婚,邀请全村人一起吃三天饭,这些新村民也会去。

新村民里,三分之一的人都有NGO背景,还有郭鹏这样的当代艺术家。他们还准备在这里做村学,每家新村民都要出课程,免费教授大家,新老村民都可以来学。

大墨雨还是一个值得记录和研究的地方,如果跟踪五年,会看到一个特别牛的样本。

 

行李:听起来真是很好,有点像民国初年,晏阳初、梁漱溟他们下乡兴学。这几年,逃离北上广的人群里,除了有开民宿的、单纯去生活的,还有一群做实验学校的,我前阵子刚在大理采访了猫猫果儿学校的创始人,听说你在设计他们在昆明的幼儿园?

杨雄:对,特别好玩的是,我给这所幼儿园设计了二十多种不同的窗户。那些窗,有的用来看天空,有的用来看森林,有的可以看星星,还有一扇天窗,可以看到屋顶的鱼……窗户是我们和这个世界发生关系的一个容器,有多种窗户,就有了看世界的不同可能性,这是我设计房子时很追求的,就连所有楼梯下面都有窗,中间是一个十字结构的清水混凝土梁架,光影会打在幼儿园里。

学校周边全是森林,背后是野生动物园。入口处有一棵很漂亮的大树,小朋友睡觉的时候看出去就是它,有点像睡在森林里。但创始人说,小孩儿在这里会兴奋得睡不着,所以改成了游戏室。但我在树下面建了一个隧道,小朋友可以钻到里面去。

 

行李:感觉现在昆明的公共空间,一小半都是你设计的。

杨雄:不敢,这些房子不一定长得特别美,但一定会和人发生关系。大象书店之外,我们还有一个大象艺术中心,一个阶段以来,那里举办了昆明最重要的文化艺术活动,包括聂荣庆新书《护城河的颜色》的发布。艺术中心也有一个小剧场,一个公益图书馆,一个展览空间,一个咖啡馆。还有昆明当代美术馆,它不是昆明最大,但一定是品质最高、规格最高的展览空间。


▲M60艺术区入口处的澡堂。门口只是普通澡堂的场景,走进去,里边发生着各种奇怪的、丰富的、有趣的事件。我们去的那天,正好赶上澡堂市集,从昆明近郊到怒江峡谷的新农人们,在一个曾经真正是澡堂,如今也仍然保留澡堂样貌的空间里,分享各自的农产品,还有很酷的酒吧,免费供全世界艺术家小住的胶囊旅馆……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上楼,屋顶是这样一片宁静的空地,从入门到上楼,不过几分钟时间,却像一场生猛的穿越。

杨雄是建筑师吗?他其实是导演,设计建筑,好像只是为了给他那些心中谋划的事件提供一个发生的场地。

 

4.建水,留有余地

 

行李:我知道昆明当代美术馆,是因为去年一个展览,从朋友圈里零星看到,好像在馆内建了一座明代亭子?

杨雄:是的,刚落幕不久,展览的名字叫:连接时间的空间。我们连续几年和法国大使馆合作,做了几年建筑交流,去年他们希望做一个展览,请法国的先锋建筑师和我们对话。我想了想,拿什么跟他们对话呢?如果找中国的先锋建筑师,感觉也没人家先锋,肯定要代表我们本土的东西,但云南本土的东西是什么?如果又拿出那些老的民俗,就又变成到国外去唱京戏。我突然想起来,之前多次带建筑师去建水,其中和建筑师赵扬去的那次,有一个很神奇的见面,就是关于马老师。

 

行李:在于坚的《建水记》里看到过有关马老师的描述,但只看到一点侧面的轮廓。

杨雄:以前也去过建水,觉得吸引力不大。大象艺术中心有一个同事,他父亲是纳西族,姓和,很会盖房子,后来被马老师邀请到建水去做顾问。那次和赵扬先去看了他们改造的几个院子,后来看到另一个院子,“闲庭”,看完后都觉得惊艳,怎么那么好?为什么我们之前不知道?

 

行李:怎么个好法?

杨雄:和云南常见的“三坊一照壁”这一类少数民族的式样不一样,完全是传统中国文化的样子,是老房子,又有点园林的感觉。晚上去何老师那里喝茶,他把马老师也叫来一起聊天,就是他改造的闲庭。

马老师刚开始不愿意说话,他就是一个脾气很奇特的人,后来稍微喝多了一点点,借着酒兴,开始聊。当晚聊完,我和赵扬回到酒店就没法自控,太激动了,他就是那种真正的文人建筑师。我们当年因为一些过错,和传统建筑已经彻底断裂掉,梁思成从西方学成回来,不管描述方法还是测绘方法,其实都很西方化。听马老师讲完,我们觉得太牛了。

 

行李:我记得赵扬说,江南文胜于质,大理质胜于文,唯有建水,文质彬彬。

杨雄:“小德川流,大德敦化”,这就是马老师说的建水。因为做“连接时间的空间”这个展览,我又带人去调研,马老师又带着我去看房子,再听他讲一遍,我觉得真是没什么话好说了,他那一套东西,是中国当代建筑师缺失的。中国有很多老房子,我们读它的方式只有一个,先测绘,测绘完画图纸,然后建模型,再开始研究空间……这套逻辑完全是西方的,等于我们读不懂自己的老房子。

 

行李:马老师是怎么解读房子的?

杨雄:他说到几点。第一,中国的房子,一定是养人的,它是父辈修来教育后代变成大人的,但现在很多房子是养小人,不是养大人,格局无法打开,和土地、和自然的关系也没办法打开。第二,传统建筑里,有性情空间,也有礼教空间,是一套完整的系统。台湾文化学者林谷芳的弟子,每年都要组团过来请马老师上课,因为他们实在没办法说动他离开建水。

 

行李:听说他还在“养老母亲”,终身未娶,他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他讲的那些内容,也是一套系统。

杨雄:后来再往下深入,发现建水还有很多文人生活。有一个李老师,于坚每次去建水都住他们家,他自己在老房子内改了一个可以接待的空间,只有两间房。有晚我们住在那里,早上被古琴声叫醒,老人家早上起来打扫完卫生,就开始弹古琴,弹完古琴舞剑。我们秋天去的,正好石榴红了,他摘一颗下来,摆在书房里,然后开始画画。等我们出去玩了半天回来,他已经在做陶……就是过这种生活。

还有一个做花艺的女孩,以前在北京学花艺,后来觉得那不是她想要的,就回到建水,做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小院子,每天到山上摘一支松,到池塘边采一支荷花,回家一插,马上就有了神意。昆明有做酒店的专门请她过来教插花,大家都能学到她一点形,但学不到她的神。她就一个人住在小院子里,也是不愿离开建水,我请让她来昆明做个展览都不太愿意。

 

行李:所以“连接时间的空间”的展览,是关于建水的内容?

杨雄:是从建水得到灵感,但是关于整个云南的传统建筑建造。你看到的明代亭子,是玉溪市通海县一个三代都是木匠的家庭建造的,美术馆现场,他们一家三代用一个月时间,搭建了一间明式亭子。三代里,爷爷修复过建水的朱家花园、十七孔桥、文庙,父亲是很知名的刻匾师傅,我们请他们来盖房子那天,中央电视台正在拍他刻字,第三代才二十出头,也已经是很优秀的木匠。

那么牛的三代木匠,他们在老家把老房子拆了,自己动手盖了一个城中村的房子,住在里面。他们家有一个非常漂亮的雕花门,我把这个门拿来展在他们搭建的亭子旁,又从建水拉了整整一车的老砖瓦,是之前拆除城楼时留下的,在美术馆搭了一个——其实是一个坟墓。

 

行李:坟墓?

杨雄:展厅内有一个隧道,人必须低下头才能钻到一个黑盒子里去,盒子里挂满了建水很多老房子的图纸,图纸上的房子很多都没有了。我在地上铺满了从建水收来的一些石头的断垣残壁,把灯光打在它们身上。这个地方就像中国传统建筑的墓地,而我们要做的,就是为它们画一张遗像(图纸)。

穿过入口处的黑盒子,是一个挑高的空间,我请那位纳西族的何老师在馆内搭建了一个院子,一个很漂亮的、生机勃勃的院子,院门就是那扇雕花门。其实我想告诉大家,这也是马老师告诉我的,他说中国人从来不讲“生死”,都要讲“死生”,建水所有老院子背后都有一块地,那块地就是中国人说的“余地”,“余地”就是生生不息,讲“死生”,因为死在前,生在后,代表未来还有可能性,所以建水的房子,再小,最后都会有一个小花园,是为未来留一线生机。

我在那个黑盒子背后也做一个花园,也是带着一种希望。雕花门虽然拆了,但木匠和文化会保存下来,会生生不息。

这次展览没有图纸,因为他们不会画图,但仍然可以做出那么牛的房子来。最神奇的是,我在建水调研时找到一块匾,这块匾上就写着“应如是住”,我把匾挂在雕花门上,整个装置的名字就叫“应如是住”。

 

行李:听完真是很感慨,怎么会在我们非常不熟悉的建水,存在这样一些生活方式,存在马老师这样的人,为过去的无知羞愧,也为意外的发现惊喜。

杨雄:记得以前问马老师,以后这些工匠没有了怎么办?他说不重要,如果我们还有真正理解建筑内核的文人,中国的建筑就不会消亡。当然,这样的文人也不多了,幸好建水有马老师。


杨雄在自己设计的昆明当代美术馆里,为建水,策划了这样一场“连接时间的空间”的展览。他逢人就说个不停的建水,建水的马老师,马老师的“留有余地”,到底是什么呢?今年他会用一本书来回答。

 

5.中心与边缘

 

行李:我也算常来云南了,过去一直在滇西北,昆明以南基本没来过,对建水,几乎是一概不知。

杨雄:我常说建水是一颗遗珠。这几年,日本文化大量介入我们的生活方式,这些看起来没问题,但我们好象并没有探索出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云南是有可能探索出的,当我发现建水,以及腾冲后,觉得太牛了,它们在云南,但内核不是少数民族文化,而是中原文化。云南人喜欢说“好在”,我们就是在努力探索“好在”,借此来提炼和探索出云南真正具有治愈性的东西。

 

行李:你将建水和腾冲并列?

杨雄:我觉得云南有三个地方可能都对当下有启示:建水、腾冲、大理。建水以中原文化为主,而周边又有各种少数民族文化,还和法国有各种渊源,曾经有滇越铁路面向整个东南亚。腾冲也是有很深的中原文化,很多人家里至今还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而且很奇怪,腾冲地处边陲,却一直有很多先锋的事情发生。

 

行李:比如?

杨雄:华黎,著名建筑师,他的成名作,高黎贡手工纸博物馆,在那里完成;华黎另一个重要作品,新寨咖啡庄园,在腾冲所属的保山完成,刚在威尼斯双年展做了展览;隈研吾,日本最著名的建筑师之一,他在中国体量最大的建筑,石头纪温泉酒店,在那里完成;还有康藤,用了十年时间,在高黎贡做了中国最牛的账篷营地。

我们上次去的时候,在和顺乡的图书馆看到一块匾,匾上写着“咸新社”,是民国时期非常重要的社团,成立于1905年,所谓“咸新”,是指传播新文化、新观念,后来的和顺乡图书馆就是从咸新社发展而来,这个图书馆被称为中国最有文化的乡村图书馆,胡适、郭绍虞、廖承志,都在这里留下过墨宝。当年,社团里还有上海出版的所有最先锋的杂志,你想想多先锋。

 

行李:你有在腾冲做什么“磁体”吗?

杨雄:有个朋友扎根腾冲十年,做了玛御谷温泉小镇。他把著名建筑师张雷请去做了多元文化中心,也将宋庆龄幼儿园落地在那里,去年我和大理柴米多农场市集的嘉明在那里做了一个稻田艺术节,现在我们正准备做一个驼峰论坛,把全国比较重要的建筑师都邀请到这里来,探讨关于建筑、城市和乡村的问题。当年的“驼峰”航线,从腾冲飞向整个东南亚,抵达印度,最后到达欧洲,远不只是边陲一隅,腾冲现在还有25万侨民散落在世界各地,我们想在这个语境下,创造出和北京、深圳、上海不一样的氛围。

 

行李:大理呢,你为什么把它和建水、腾冲并列?

杨雄:建水是遗珠,我们要好好珍惜。而腾冲在边陲,有可能成为相对自由探索的先锋之地。大理有一个非常牛的吸引力,我称之为“药”,很多人在外面生了病,想要来这里吃药,结果发现并非如此,所以如果把它比喻为一个病人,所有病症在它身上都可以看到,它是一个特别值得观察的地方。

 

行李:记得叶永青老师也说过,云南是失败者的天堂。

杨雄:前段时间我们在腾冲围炉夜话,我说大理存在三个世界:游客的世界,新移民的世界,在地居民的世界,这三个世界几乎是平行的。当时也有大理的朋友在,他们驳斥说,我们是有交集的。我说有,但是很少。

去年我本来发起了一个昆明和大理的双城论坛,题目就叫“傲慢与偏见”,我觉得大理和昆明的文化人,互相之间各有傲慢与偏见。我自己所身处的昆明,也充满傲慢与偏见,就像我,本身也是一个外来者,很多人会觉得,你一个外地人,甚至一个藏族人,凭什么来做这些?但因为大象书店,因为这些磁体,我确实和这个城市产生了连接。

 

行李:这题目也好,我们何尝没有自己的傲慢与偏见呢?一个城市也一样。

杨雄:原本计划做两场,一场在昆明,一场在大理,每场都请两个城市同一个领域的人来对话。很遗憾,最终因为各种外力,这场对话没做成,也许今后会做。

 

行李:综上所述,建水、腾冲、大理,它们的确在中国版图的地理边缘,但它们的声音,它们的影响力,它们内在的丰富性、复杂性,又岂能以简单的地理位置来论呢,何况在一个高呼逃离北上广的时代。

杨雄:就像王冬老师讲的那样,中心和边缘,有时是互换的。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当这些地方被从中心割裂后,又会变成另外一种中心。

 

行李:昆明不也是吗?

杨雄:对,它处在中国地理的边陲,但相比云南其他地方,它又是边陲的中心。


去大墨雨村那天,正好赶上村里杀年猪兼当地人结婚,我们也被邀请去吃饭,饭要吃三天,那只是第一天。和我们一起坐在矮板凳矮桌子上吃饭的,有一位年轻人和他的父母,一直以为是当地人。吃完饭,和杨雄去看他在村子里建的房子才知道,那位年轻人,就是房子的主人,斫琴师兼当代艺术家郭鹏。而房子,一半新,一半老。郭鹏的父母住在老房子里,屋外晾晒着的玉米、腊肉、香肠,屋顶翻晒着的农产品,全是他父母的劳动成果;郭鹏住在新房子,即那个白盒子里,两层,他在一层斫古琴,在二层做摄影艺术。

杨雄常提到“中心与边缘”,到底什么是中心,什么是边缘呢?比起北上广,昆明是边缘,比起云南广大的高山峡谷,昆明又是中心;比起昆明,大墨雨是边缘,但大墨雨里住着的,包括郭鹏在内的50位新移民,却酝酿着远远超出昆明范围内的诸多事件,论影响力,又是中心……就在郭鹏这一个房子内,退休的父母返回到农耕生活里,在一个开放的老房子里自得其乐着,郭鹏在一个新空间里,在一层复古着,在二层新锐着,白盒子看似封闭,不设窗户,即便一楼那扇玻璃,外面也是看不见屋内的,但他有一扇很酷的天窗,可以与天地往来,还有一方不大的露台,可以承接雨水和雨水流过的痕迹。中心与边缘,开放与封闭,并非既成,也并非始终不变,只是两扇在不同时间内开启的窗户而已。杨雄在每个建筑上都大费心思的,也是窗户。摄影/郭鹏  杨雄

 

6.昆明唯二的神性空间

 

行李:我2004年经昆明去大理,之后15年,几乎再没来过昆明,即便不得已路过转机,也都只待在机场,不肯进城,对它完全视而不见,睁眼瞎。你眼里的昆明,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

杨雄:我有时会用米线类比昆明。云南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米线,大家熟知的过桥米线,其实是红河州的,你会在里面吃到各种花儿,草芽。大理会吃凉米线,农作的时候带着,凉拌一下,带一点农耕文化的影子。玉溪吃鳝鱼米线……

昆明是小锅米线,几乎所有我认识的昆明人都会告诉我,他煮的小锅米线是最好吃的,可见其普及度。在外面街头看到的小锅米线,是用铜锅煮汤,往里面加各种东西。昆明的小锅米线店几乎都是小店,但做的人都非常有态度,你看着是一锅乱炖,但里面加的每样东西都有主人的见解和态度,如果你告诉老板,不加韭菜,老板会很崩溃,“不加韭菜吃什么吃?”昆明就是这样,看起来很随性,其实里面充满了见解和坚持。

 

行李:工作外,平日你最爱去什么地方吗?

杨雄:当然是翠湖。在我心中,昆明市区还有两个地方是具有神性的,其一就是翠湖。来昆明的艺术家、作家,我都会带他们去翠湖。

我去年做了一个展览,“诗性的日常”,这也是我做建筑的理论系统。我觉得云南最值得尊敬和挖掘的,就是这种诗性的日常,而这种诗性,在翠湖被发挥到极致。我曾经还准备和一个朋友发起一个活动,“翠湖伍德斯托克”,就像当年美国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一样,所有人奔涌到了翠湖,就会释放内心,肆意绽放,充满欢愉,你可以在那里看到一个最自由、最真实的翠湖。

翠湖内可以划那种八十年代的游船,古老,日常,又充满了诗性。翠湖是一颗不断跳动的心脏,连海鸥也会来,多么神奇和诗意!

 

行李:我有个周日早上去待了会儿,真是欢乐呀,成千上万只海鸥,成千上万的人,海鸥们特别容易激动,老人孩子一扔面包,就集体大叫着飞起来扑食,海鸥一叫,孩子们也跟着激动的叫。

杨雄:翠湖是昆明城中的一块绿洲,不仅是物理形态的绿洲,更是精神的绿洲。翠湖就是我说的磁体,而且是混合使用、自发性的磁体。有时我会想,建筑师的能力其实是很有限的,很多东西都不是你能设计出来的。就像翠湖,有人在里面打造了一些商业空间,但在那么热闹的地方,没有人去,最后都关了。而就在那些商业空间的外面,没有经过设计的店铺,活力四射,有人在树下喝茶,有人跳舞,跳舞的人群里有各种民族,也有吹萨克斯,拉二胡的……有各种不可思议的状态,充满了不同声音的活力,如果一个地方只有一种声音,它几乎等同于死去。

 

行李:昆明另一个充满神性的空间呢?

杨雄:纂新农贸市场。我常开玩笑说,每次走进篆新,就像进了一座神庙。在那里闭上眼睛,可以听到各种声音,买卖,八卦,就像《清明上河图》里那种繁荣和热闹。里面是街区式的店铺,每家店都摆了一部分到外面来,顾客和店主就支在那摆出来的部分闲聊,现代商业已经没有这种关系了,人与人之间只剩交易,但在那里,买卖之间还有情感连接。

二楼有一个更牛的存在,是一个滇剧团,门票2块钱,全是大家即兴创作,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换唱牌。整个场景也特别魔幻,当你走到一道楼梯处,会出现一个修得像盘丝洞的地方,一进去,是一个烂棚子,就是滇剧团所在的剧场。台下全是老人家,有人打麻将,有人择菜、织毛衣,有人干脆睡着了……旁边还有打拳击的,各种好吃的米线店。

 

行李:所以去看戏,不只是看台上的人演出,也是看台下的人“演出”。

杨雄:是的,为什么我进篆新会有神圣感?因为穿过那道门,里面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甚至连彼此的讨价还价都是真实的。有一次,我带了一对德国作家夫妇去,他们激动得不行,老两口冲到台上去,穿上戏服,跟着那些人一起唱,虽然语言完全不通,但大家都很开心。

 

行李:我们明天有可能去看看吗?

杨雄:很可惜,后来有媒体报道后,发生了很多事,比如有好心人给他们捐赠桌椅板凳,还有一些大学生去那里拍电影,指挥老人各种摆拍……最终,这地方去年关闭了。

 

行李:昆明有你个人的私人地图吗?

杨雄:我很喜欢筇竹寺,除了里面的五百罗汉,还因为旁边的一道山谷,那里有很多当地村民自己做的塑像。在山谷里走着走着,忽然出现一个烂棚,棚子里蹲着一个济公,再走一段,又出现一个烂棚子,里边蹲着一个孔子,或者老子、释迦牟尼……那些塑像,如果从艺术的角度来讲,丑极了,但它那么真实、鲜活,我们开玩笑说,那是我们的“众神山谷”,我们的私密地图,没带人去过。



沿这条青草铺成的小径下去,是一个女儿为了孝敬父母,而请杨雄设计的民宅,是杨雄的第一个作品,被各种东西打动,最后免设计费,和当地工人一起,以最便宜的材料,最朴素的方法,建成了这栋因为阶地过于丰富,而无法在照片上呈现全貌的房子。连着青草小径的,是房子的二层,那里有两棵还在不断生长的树,一棵旁逸斜出,一棵直朝天空,是那个女儿的父母,栽种、培育着这里的一草一木。

房屋外,近处是水渠、桃花围成的护栏、田野,远处是青山远黛,我们去的那天,冬日的暖阳照进房间里所有角落,水渠边停着一只像雕一样的大鸟,我们从最高处一路跑到大鸟所在的水渠边,直到吓走那只大鸟,还兴奋得不知所措,直到照片里这位妈妈从远处的田里回来,留我们吃饭。摄影/王鹏飞

 

7.自培土壤,回到昆明

 

行李:聊到这里,觉得云南和昆明都是一潭深渊,但它在某种意义上,到底是边陲,对于那些有使不完劲儿的人,待在这里,是否像一头困兽?你自己会有这种困扰吗?

杨雄:昆明就像我说的小锅米线,它有自己的坚持,但也是局限,就像每个人都觉得他做的小锅米线是最好吃的。大象书店做到第二年,我做了一个全年的“土壤计划”。我隐隐感觉到,昆明总是能萌芽出一些好东西,但长不起来,长到一定程度,就需要挪到别的地方去,不然就会死掉。昆明出了那么多艺术家、作家,大多都走了,为什么这个城市留不住人?就是没有土壤,或者土壤不够肥沃,孕育出好种子,但无法滋养它。

 

行李:叶永青老师说过,像在“石板上种菜”。

杨:对,有时会有这种无力感,但我们也不能离开这座城市,就自己去培育土壤吧。其实去年我被很多人质疑和误解,之后有点退缩,甚至想,干脆离开昆明算了。但,不是一拨一拨这样的人都离开了吗?那就换一种方式,我去和上海、和欧洲,和不同地方的人发生连接,把他们吸引过来。

 

行李:这阵子在昆明采访,感觉昆明有两拨人,艺术家们大多都“出云南”,离开边陲,走向世界,而人类学家们,走向相反的道路,去到云南更边陲的地方去了,但他们以各自的方式,收获了一片广阔的天空。如果二者之间能打破一点壁垒,也许会有第三条道路。

杨雄:大象书店作过一个象形计划,是我们和伦敦动物保护协会发起,昆明动物研究所、植物研究所联合做的。有一天的活动是讲大象,邀请了五个博士后,聊天时我说起诗人于坚,他拍了很多大象的照片。五个人都说,于坚是谁啊?

因为开书店,我才发现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壁垒。我最近看了英国作家斯诺写的一本书,《两种文化》,看完深有同感,我自己就处在两种文化中,一边是科学家,一边是艺术家。说到这里,好像有两个云南,一个是人类学意义上的云南,一个是文化学意义上的云南,二者之间隔着点什么东西。

而我,大象书店,我做的那些磁体,所有这一切的努力,就是试图突破这些壁垒,在壁垒之间搭建一作桥梁。前不久我们做了两场只相隔一天的活动,第一天讲木心,第二天讲滇池。前一天,讲滇池的科学家也来听了木心,台下的观众听完第一天的木心,第二天又接着来听滇池。这就是我们在做的事,也许没有发出更大的声音,但它已经发生,也许就会在某个角落发芽,生根。

这两年,我、聂荣庆(昆明当代美术馆的馆长),都在做一些有关昆明文化生态的事,可能都是些小事,但不断累积,就会成为一条河流。

 

行李:好像还有一个展览,“回到昆明”。

杨:对,那一年,有人写了一篇文章,《昆明:一个即将死去的城市》,激起很多昆明人的反感,但其实也有很中肯的部分。我们那一年做“土壤计划”,也是对这篇文章的回应,第二年,我们就做了“回到昆明”。这个展览最重要的内容,就是聂荣庆的新书,《护城河的颜色》的发布,就在大象艺术中心。为此,全国20多位重要的艺术家、文化学者,全都回到了昆明。

 

行李:“回到昆明”具体是什么意思?邀请那些已经走向世界的昆明人回来?

杨雄:不是,很多人觉得这城市贫乏,但其实是我们已经麻木了,缺乏敏锐的触角去感知它,我希望本地人重新把眼光聚焦到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就像你们在城市里做的那些文化线路,我当时很想请不同领域的专家学者,带着本地人,重新探索我们自己的城市。很多时候,城市越来越大,我们只生活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小块地方,或者向往远方,对这座城市并不了解,所以我想发动昆明人,重新认知昆明。

 

行李:作为建筑师,你做了很多远不在常规建筑师职责范围内的事,这会影响你的创作吗?

杨雄:有一年,我和饶饶去法国看建筑大师柯布西耶的房子,一路上太激动了,我和饶饶说,我想放弃做大象,专心做点建筑作品,柯布西耶那些作品太牛了,我一辈子能盖出一个这样的房子也值得了。但她和我说,如果你不做大象,你是盖不出这样的房子的。

现在我也确信了,好的建筑师,包括柯布西耶,也是一个社会活动家,斯里兰卡的国宝级建筑师巴瓦,也同时兼顾另外的社会身份。比做一两个房子更重要的,也许还有另一些事。

去年我们做了几场展览,除了“连接时间的空间”,还有一场综合行为艺术,把昆明最漂亮的售楼部拆了,我把“拆”这件事变成一项行为艺术。

 

行李:展览的名字就叫“拆”?

杨雄:展览的名字叫“岛”。我把售楼部拆掉,是想说,其实建筑空间有时候是没有意义的,真正有意义的,是居住在里面的人和他所创造的生活,而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就像一座一座的孤岛。房子拆到最后,我在上面写了四个字,“不灭不生”,这是我后来去探索建水的起点。因为在拆那个房子的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即便柯布西耶的房子,也不是永恒的,也只在一个时间段起作用,我做的那些房子,不也曾在一个阶段起过作用吗?它影响着、改变着一些人,这些人可能没有那么多,但它至少在当下,就是“好在”,“好在”是云南人很重要的一种天性,天然乐观,只在乎当下,当感受到“好在”的那一刻,什么都不想干了。在这个时代,有时什么都不想干是最好的,无欲则刚。

 

行李:坦白说,以前听到这样的言论,我会充满傲慢与偏见的想,这是对方才华有限的托词吧?但看了你的房子,的确有“磁体”的魔力,造房子外,你所做的这些展览、活动,也都很有意义,并不疏于造房子的意义的。

杨雄:我在去年放下了对建筑的执念,对作品永恒性的执念。中国的建筑师,或者说,古代中国的文人建筑师,是做一个为人服务的房子,而不是成就自己的房子。前年威尼斯双年展的一个主席过来,我们带他看了我们做的事,他也觉得有意义,他说建筑师有时候很难脱离个人的创作欲望而去关照真正的使用者,但中国传统文化里是没有“建筑师”这个职业的,就像建水的马老师,他就是能做那么牛的房子,他造房子也不是为了表达创作欲,就是享受盖房子。

因为处于特别边缘的位置,有段时间,我一见人就想告诉别人:我是建筑师,我会做房子,我做的房子还可以……会有这种饥渴感。这两年通过做这些事,我觉得房子真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还是生活,其实建筑师没那么重要,不要过多的表现自我,应该谦逊的回到生活和房子的使用者,这样才会很生动。所以我决定先缓两到三年,不再刻意做房子,我甚至连设计公司都准备停了,暂时退出,我想缓一下。当时当我放下对建筑的执念后,这两年我们反而效率非常高,做了好几个房子。

 

行李:但到底还有建筑师,而在我看来,建筑师是最有可能创造一种生活方式的艺术类别,就像马老师说,用房子来养人,来礼教,来怡情。如果能和生活有更好的融合,才是最好的。

杨雄:当然,建筑还是我安身立命之本。中国的建筑界,60后出了一帮有国际影响力的大师;70后出了一拨很有商业价值的建筑师,这拨人正好站在房地产市场最好的时间点,所以都可以做大项目,可以赚钱,可以成为明星;90后这帮建筑师,眼界开阔,状态自由,作品也轻松;我自己所在的80后,有一点断代,这代人总体上看起来比较弱,但也带来一些可能性,我们没有机会再做那种大型的住宅、公建,但我们终于可以开始探讨生活了,这也是我说的“好在”。


大象书店之外,杨雄接着做了大象艺术中心。有人说昆明是一座即将死去的城市,他自己也被昆明的傲慢与偏见伤害过,那怎么办?离开么。他反倒退身回来,用大象书店、大象艺术中心更多充满创造力和全球视野的活动,“回到昆明”。谁让从翠湖到纂新农场,到筇竹寺……整个昆明都有这种诗性的日常吸引他呢?在为猫猫果儿幼儿园设计的房子内,他设计了最后这张照片里的天窗,并在屋顶养鱼,当孩子们游玩时,抬起头来,还以为头顶是海洋呢?他自己也用这种诗性的日常,回应、回赠昆明。



“昆明采访”系列才刚开始,过往昆明采访详见:

毛旭辉:昆明的阳光腐蚀掉一个重庆人




采访:Daisy

摄影:王鹏飞  郭鹏  杨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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