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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学说文体】吴承学:《采薇》是“乐景写哀”“哀景写乐”吗?

编者 中国文体 2022-11-07


文/吴承学


提要:


王夫之认为在《采薇》诗中,“杨柳依依”是“乐景”,“雨雪霏霏”是“哀景”,提出了一种中国古代文学的重要修辞方式,但所举之例不甚切当。因为在《采薇》诗中,“杨柳”和“雨雪”其实只作为季节推移的意象,言征戍者春往而冬归,如此而已。



清代大学者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对《小雅·采薇》有一段评论: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王夫之对于《采薇》诗的这种理解并非是他偶然兴到之言,而是他一贯的见解。在他的另一部研究《诗经》的专著《诗广传》卷三中,他又阐述说:


往伐,悲也;来归,愉也。往而咏杨柳之依依,来而叹雨雪之霏霏。善用其情者,不敛天物之荣凋以益己悲愉而已矣。


这些话历来脍炙人口,而“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语甚至可以说是论述艺术辩证法者所必引的经典名言。


然而王夫之的话只说对了一半。“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见其哀乐。”此说甚高明,它揭示了中国古代艺术意境创造中的一种特殊方法。如在诗文中,以诗人之情和客观之景的矛盾,来反衬诗人感情,从而构成强烈的“有我之境”。比如南朝诗人江淹的《别赋》:“春草绿波,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清代词人纳兰性德悼亡词《浣溪沙》:“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这可以说是诗词中的“以乐景写哀”;而《红楼梦》里第九十七回写“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这是小说家有意识的“以乐景写哀”了。


然而王夫之举《采薇》为例却不妥。《采薇》是一首描写战士戍役艰苦之诗。全首分八章,每章八句。“昔我往矣”四句属末章开端。其实全诗沉浸于不可解脱的伤感之中,而结尾“我心悲伤,莫知我哀”正是全诗的基调,整首诗根本找不到王夫之说的“哀景”所表现的“乐”: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如果我们不是断章取义的话,很容易理解在这浑然一体的八句诗中,“雨雪霏霏”与“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意义是相连贯的,它们都是构成“今我来思”的背景,而这背景又显然是“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的心要铺垫。简而言之,诗人走在雨雪霏霏之归途上,心里并不“乐”,而是充满难为人知的伤悲和哀怨。


这就奇怪了。正如王夫之所说:“往伐,悲也;来归,愉也。”战士终于踏上归程,无论如何应该是值得高兴的,王夫之所言应是生活常理;而诗中写战士归来,偏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似悖常理,然而诗的丰富的内涵和奥秘亦在此。诗中“我”是一个经历过战争的幸存者,就像杜甫所描写的,“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此时他虽身在归途,但思绪仍萦结在对于动荡艰难的征戍生活的痛苦回忆之中: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

  不遑启安,玁狁之故。

  忧心烈烈,载渴载饥,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

  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这种对过去反反复复的追叙则是一种痛定思痛的感慨。


不错,征戍时盼归家望眼欲穿,而今归程却又是“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请注意,这里对于归程路上艰苦的描写和对于征戍期间生活的描写笔调是一致的。道路之遥远,路上的“载渴载饥”,竟与征戍无二;而可能更令诗人感到忧虑的是,长年的转战征戍,与家人不通音迅,家里的情况一无所知,未卜凶吉,不免“近乡情更怯”。这种推测并非杞人忧天,事实上,战士归来而家已沦落者恐怕不少。就像汉乐府《十五从军征》中所写的那位老战士,从战场活着归来,却成为无家可归者。所以《采薇》中的“我”尽管在征戍归来时可能产生过一丝丝喜悦之情,但很快就被回忆的悲愁、现实的艰苦和对未来的担忧所代替了。的确,诗人的悲伤是一般人难以理解的,因此诗人才发出“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的浩叹!


自然界本来就无所谓哀乐,“哀景”“乐景”是人们在长期的社会生活和审美活动中形成的传统观念,是人们把自己感情投注在景物的结果。在中国古代艺术中,的确有许多作品以“乐景”“哀景”来构成动人的意境。但从历史发展的眼光看,这种意境的创造,是后起的。而在《诗经》中,自然景物更多是一种客观的朴素的描写,很少像后代诗人一样有意识的分为“乐景”“哀景”。王夫之认为在《采薇》诗中,“杨柳依依”是“乐景”,“雨雪霏霏”是“哀景”,这种说法不甚切当。因为在《采薇》诗中,“杨柳”和“雨雪”其实只作为季节推移的意象,言征戍者春往而冬归,如此而已。


其实,《诗经》中也有同样写法的诗章。如《小雅·出车》:“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又如《小雅·小明》:“昔我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还,岁聿云莫(暮)。”在《采薇》的前几章,诗人也是运用景物来表达时间的推移的。如“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暮止”;“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很明显,诗人以薇的生长过程(由作而柔、而刚)象征时间的推移,而非以为哀景或者乐景的。“杨柳依依”“雨雪霏霏”二者在诗中也同样象征时间的作用,所不同的是,前者写薇由“作”而“柔”,由“柔”而“刚”,状征人在盼望归去中感受时间推移之迟缓;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其景物由依依的杨柳而瞬间化为霏霏的雨雪,这种急促的转换,则表现了征人骤感时光流逝之速,不免产生一种惆怅伤感。


我以为《采薇》一诗的妙处,正在于真实细腻地表现了征人的生活和感情,它绝不是一般化地刻画征人归来的喜悦,而是描写了古代战士深刻的悲哀之情,这种哀伤是深沉复杂而不可解脱的。而王夫之却片面地笼统地认为“来归,愉也”,大学者尚且作如此理解,何况他人?这就难怪千载之前的诗人要发出“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的感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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