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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学说文体】文本语境与文体语境

吴承学 中国文体 2022-11-07


文/吴承学



对于古人作品一定要从具体语境出发才能比较准确的理解。所谓语境,包括许多内容。知人论世是理解语境的必要前提。而在具体的文本之中,除了上下文语境之外,文体的语境也相当重要。所谓文体的语境,就是作品所采用的文体,往往有特殊的写作方式。理解文体语境,也有助于理解古代作品的语意。这里试以陆机《文赋》“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二句的语意理解为例。


陆机《文赋》开篇谈到作者在创作之前的准备时说:“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认为作文之由,总归两途:一感于物,一本于学。下文说: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授笔,聊宣之乎斯文。


此数语即是就上文“玄览”“典坟”二端分别铺陈而言的。其中“遵四时以叹逝”至“喜柔条于芳春”明显就是上文“伫中区以玄览”的演绎;自“咏世德之骏烈”至“嘉丽藻之彬彬”无疑是“颐情志于典坟”的细写。这是历来学者的共识。


问题在于中间“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二句的含义是什么,它们究竟属不属于“伫中区而玄览”的内容?


根据张少康先生《文赋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一书所收集的资料来看,历来学者对“怀霜”“临云”二句的看法是比较一致的。李善对这两句的注解是:“懔懔,危惧貌;眇眇,高远貌。怀霜临云,言高洁也。”就认为这两句话的意思是指作者应具“高洁”的志向。为了论证这种解释,李善引用了孔融《荐祢衡表》“志怀霜雪”和《舞赋》“气若浮云,志若秋霜”二语。何焯说这两句话说的是“文章之本”。而方廷珪也说:“怀霜,心之洁;临云,志之高。心志无杂虑,方能尽读书之趣。”张少康先生在《文赋集释》中对古人解释的总结是:“陆机在这里是强调创作之前,作家应当有高尚的情操与远大的志向。”郭绍虞先生《中国历代文论选》对此的解释大致相同:“怀霜、临云,喻心志之高洁,心志高洁则文品愈高洁。”郭绍虞先生还明确地提出,“遵四时”四句就感物言,“咏世德”四句又从“颐情志于典坟”义,二者皆能引起文思,故中间用“心懔懔以怀霜”二句以贯串之。郭绍虞先生特别把“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二句与“遵四时以叹逝”分开。


以上解释虽亦可通,但从上下文语境来看,似乎有些勉强。“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以临云”二句突然插到文中,来强调作者人品的重要性,有些突兀。而且,陆机《文赋》并不强调作者的品质操行对于创作的重要作用。再说,李善既把“懔懔”解释为“危惧”,说“怀霜”是“高洁”,那么“心懔懔以怀霜”如何整体解释?难道对于“高洁”有什么可以“危惧”的吗?


我以为,上下文语境来讲,从“遵四时”到“临云”是一个整个意段,不能拆开。“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二语其实毫无玄妙之处,它与上文“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二句连贯一气,均演绎“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一语:上二句言春、秋二时,此二句言冬、夏两季,这四句所写的就是“四时”所遇之景、所触之情。“怀霜”“临云”在此并非特别强调作家的情操与志向。


就文体语境而言。此文为赋体,这种文体表现方式的特点就是铺张陈述,正如皇甫谧所说:“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极美,触类而长之,故辞必尽丽。”(《三都赋序》)刘勰《文心雕龙·诠赋》也说:“赋,铺也。”赋体的写法往往是连类排比、纵横交错:面面俱到地描写各个方面的事物和事物的各个方面;描写事物发展的进程和发展进程中的每个层面,以充足文章的气势。其铺叙方法,往往一落笔就是东西南北、前后左右、上下内外、远近高低,四面八方分门别类纷迭而来。刘熙载说赋体“斯于千态万状,层层迭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赋概》)因此《文赋》既点明是“遵四时而叹逝”,下面描写季节景物,各就春夏秋冬“四时”而铺陈,也就不难理解了。其实,魏晋南北朝,就有专门铺写四季的景物及它们给人感受的赋。比如江淹的《四时赋》就是通过四季的变化,“测代序而饶感,知四时之足伤。”(《全梁文》卷三十三)李颙亦有《悲四时赋》。(《艺文类聚》卷三)受其影响,其它文体的作品如诗歌也出现这类四季歌,如顾恺之的《神情诗》:“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寒松。”(《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十四)


四季变化引起人们不同的感情和创作冲动,这也是六朝文论家普遍见解。《文心雕龙·物色》: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


刘勰这段话与陆机的话意思是相同的,行文方式也是相近,甚至可以说是以陆机的话为其蓝本的。同样钟嵘的《诗品序》亦云:


  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


以上所引二文,很明显都是对于四季景物的铺陈。因此我们从文气来看,陆机上文“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是总写,而以下四句则分写四时景物给人的不同感受。


从句式来看,前二句与后二句不同,但其内在的模式却是大同小异,这就是:有季节代表性的景物引起特定的感情。落叶悲;柔条喜;霜雪懔懔;云峰眇眇。不同之处是前二句直接出现“劲秋”、“芳春”二种季节的名称,而后二句则只出现有季节特征的景物。“怀霜”是说在冬天,面对霜雪使人心怀危惧、意气肃然,此即是刘勰“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之意也;“临云”是说夏天对着云峰使人意志高远。


人们也许要问:这么解释文气是通畅了,但以“霜”与“云”两种景物分别作为冬季与夏天的代借是否牵强附会呢?这确是一个难题。历来对于这二句的解释也是因为对“霜”“云”二词的不同理解而形成的。下面试对两词分而析之。


以“霜”作为冬天的借代应是容易理解的。霜,即是霜雪。如傅玄的《大寒赋》云:“若乃天地凛冽,庶极气否。严霜夜结,悲风昼起。飞雪山积,萧条万里。”就是以“严霜”和“飞雪”同样作为冬季最有代表性的景物来写的。


困难之处在于对“云”一词的合理解释。无疑,四季皆有云,把“云”说成是夏天的借代的确容易使人产生牵强附会的感觉。不过,从六朝的大量文献资料来看,当时不少文人的确是把“云”作为夏季最有特征的景物之一。谓余不信,请看下列材料:


顾恺之的《神情诗》四句分叙四时景物,(全诗见上文所引)第二句写夏天则说:“夏云多奇峰”。


钟嵘《诗品序》写“四候之感诸诗者”,写到夏天时以“夏云暑雨”来作为季节的代表性景物,也是特地拈出“云”来的。

  

江淹的《四时赋》写到夏天则云:“至若炎云峰起,芳树未移,皋兰生坂,朱荷出池。……”亦把“云”放到夏天景色之首。


李颙《悲四时赋》写夏天也说:“云郁律以泉涌,雨淋澡而方𥱰……”他没有忘记夏季“云”的魅力。


我想这些材料已足以说明问题了。夏季天气多变,夏云变幻莫测,最有特色。那么对于“奇峰”般的“夏云”,使人产生“眇眇”即高远的感觉不是很自然的吗?


夏天的景物当然很多,而云也是四时皆有的。陆机之所以要用“云”来借代夏天,除了上述的因素之外,恐怕也有写作上的原因,那就是赋是需要用韵的。上文已用了“坟”、“纷”、“春”数字,这里为了押韵,用了一个“云”字,不是很合适吗?这也是从文体语境出发来理解其用字的。


总而言之,上下文语境与文体语境来看,《文赋》“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二句是与“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二句完整构成了春夏秋冬的“四时”,不可拆开,另外立意。


关于“怀霜”、“临云”二句的理解为一时之一孔之见,不敢自是,提出来请大家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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