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映的另一部电影,和《美队3》一样值得看
我为吴天明导演做了他生前最后的一次作品回顾展。
那段缘分,始于2013年7月一次令人啼笑皆非的乌龙事件。京城某娱记在偷拍张艺谋行踪的时候,发现他在朝阳区一火锅店“密会”某“光头暴发户”,于是便添油加醋、阴阳怪气地报道了一番。
后来,视频节目出来,网络一片哗然:那哪里是什么暴发户,而正是对张艺谋有提携之恩的吴天明。
因我本人在电影资料馆从事节目策划工作,由此事件我突然意识到,在如今这个全民娱乐泡沫化、知识消解的时代,我们应该重新回顾电影史上杰出艺术家的作品,感受他们的影片中持久的艺术生命力——2013年8月的吴天明电影回顾展正是由此而起。
2014年初,吴导因心脏病猝然离世。在悲痛和惊愕之余,我似乎冥冥中感觉到自己所做的一点工作,还是有意义的。
做电影回顾展,放映不难,难得是把艺术家请过来。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凑合心态,就从《没有航标的河流》开始,将电影先放了起来。
在电影资料馆每次放映国产片之前,我们照例都会有一个简单的十分钟讲解环节,为观众导览介绍影片的创作背景和艺术成就。我还记得,放映《人生》那一天,来了出奇多的三百多号观众(这对于国产片殊为不易),这也是我个人最喜爱的一部吴天明作品。
我正在台上介绍影片时,突然就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吴天明导演出现在影院当中向我走来,观众立刻对他致以热烈的掌声,而他只是找了一个略偏的位置,静静地听影片介绍、看片。
事后我才知道,连10块钱的电影票还是吴老自己掏钱买的呢!
也是趁此机会,赶紧和吴老联系上,也有了后来的《老井》之约。2013年8月21日,吴天明导演如约地来到电影资料馆和观众见面。那一次,他片前片后谈了好久,数百观众听得入神。
他谈到了《老井》的创作,谈到了对张艺谋的选拔,还谈到了老井村的现状、滞留美国时期的甘苦、和邵逸夫先生的交往,电影《变脸》的运作过程以及他对今天中国电影的看法。
从吴老时而激情时而因激动而哽咽的发言中,我们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他对那份土地的深沉热爱,对中国电影创作现状的焦虑和疑问,以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拗劲儿和活力。
他的表现绝不像一个你想象中七十多岁的老人,我现在犹记得请他上台,他没有走两边通道、而是从台下一跃而上时,观众席上发出的欢笑和掌声。
我从来没有想到,人的生命消逝,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
吴天明得到很多荣誉,也有很多未竟的遗憾,更曾遭遇创作上的失败。
作为公认的第四代导演的扛鼎人物,他因《生活的颤音》而成名,靠《人生》、《老井》蜚声国际。可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在《生》片之后还和滕文骥合作过一部非常失败的故事片《亲缘》(1980)。
这是一部涉及到台湾,表现海外侨胞乡思的作品。而吴天明当年从来就没去过台湾,连大海都没见过,对台湾民众的思维情绪更不了解,影片虽然耗费了五十万人民币拍摄,摄制组整整忙活了一年,但创作呈现出来的各个环节都透露出虚假造作,连他自己后来也坦诚地把这部影片称为“胡编乱造”的“登峰造极”之作。
吴天明有着人世间少有的坦诚、自省和担当精神。
他在导演阐述中反思,必须扎根到土地中,拍摄自己有感情的生活,这才有了后来的翻身之作《没有航标的河流》。(见影协编《梦的脚印》)
从《没有航标的河流》,再来看他最后的这部遗作《百鸟朝凤》,一切都是这么的理所当然——他终究还是回归于自己所热爱的这片土地。
有人说,在这个时代,已经不会再有多少人会去看以农村为背景的电影。
一定就如此吗?
从影片第一个镜头,在无双镇的山路上打开,某些人眼中,这似乎已经决定了影片在市场上的命运:消费主义时代、快速迭代的受众、高度娱乐化的商业类型片洗礼,让《百鸟朝凤》或许和主体观众拉开了距离。
平时我也并不是那么热衷于农村题材电影,但讲真,随着叙事的行进,《百鸟朝凤》却把我结结实实地按在了座椅上。
《百鸟朝凤》表面上似乎在写乡村,但没有过时的土坷垃味,借由乡土,吴天明用最后的艺术生命思考的是中国传统文明的沦丧和失语。
在西方商业文明日益侵袭我们的思维,当我们一边高唱着“中国梦”,一边又拜倒在消费主义的石榴裙下的时候,吴天明最后生命的呐喊难道没有现实的指向和批判意义吗?
正如影片的主旨所言:
变革的时代
浮躁的社会
没落中的坚守
凸显出生命的异彩
按照现在商业类型片所需要的——越来越炫目的特效、越来越快的剪辑、越来越震撼的声响,《百鸟朝凤》里苍凉的唢呐声确实有些单薄和寥落,但这又是为中国传统文明敲响的警钟。
吴天明有些孤独,也有些悲怆,他就像是《百鸟朝凤》结尾焦三爷那个深沉的背景……
面对无数问题,他无法给出答案,只能落寞的退场。
《百鸟朝凤》是一部典型的吴天明电影,深深烙下了他的痕迹。
从题材上看,它和《没有航标的河流》、《人生》、《老井》一脉相承,关注的是土地上文明的消亡和人生的命运。
吴天明的电影基本都是情节剧,他少了前辈谢晋电影的煽情和高度技巧化,而多了一份稳重和深情,也犹如土地般坚实。
吴天明令人感动的是,他在影片中所调动的个人情感,每一格画面后面,你似乎都能看到一个七十岁老人的执着坚守:在中国电影进入到消费主义时代之后,我要负责任的说,最让我们可惜而可叹的,不是别的,就是影像背后创作激情的丧失。
如今即便很多青年导演在用镜头表述自己的生活,更看重的,仍然是浮于表面的商业性技法,他们自己的灵魂却无处安置、消失不见。
《百鸟朝凤》里浓郁的感情,让我不禁回想到和他一步之遥,听他慷慨陈词时的情景。
从叙事上看,《百鸟朝凤》也和吴天明获奖最多的作品《变脸》形成了巧妙的互文性:《变脸》是吴天明回国后,在邵逸夫的支持下拍摄的,得了四五十个国际奖项——这一纪录我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中国电影可以打破——影片关注的,变脸王朱旭和一个女娃子关于绝技传承的探讨。
变脸绝技,历来传男不传女,但影片最终,女娃子获得了师父的肯定和传艺——中国的传统文明,在行将没落和被遗忘的关头,就少了那些不成文的、莫名其妙的规矩和祖训吧!
《百鸟朝凤》也是一个关于唢呐传艺的故事,但吴天明的主角分置为两人:一个资质平平却痛苦坚守,一个天赋卓越却半途放弃——吴天明并没有对这两个角色给予道德高下的评价,如黄建新导演4月24日开幕式现场中所言,这两个携带遗憾的角色,如一体的两面,都是天明导演自身生命的写照。
天明爱电影,电影盼天明。
仔细巡览吴天明的电影人生,他的影像里,只有一个大大的“人”字。
马丁·斯科塞斯评价这位中国同行:吴天明,一位电影界真正的巨人。
而《百鸟朝凤》也必将随着他的永久离世,如一曲挽歌,长远地响彻于此间的世界。怀着对吴导十万分的敬意,我向大家郑重推荐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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