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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踏血寻梅》的许多疑问,我们都问了它的导演

2016-05-25 乔奕思 虹膜

本文首发于虹膜公众号(IrisMagazine)。


《踏血寻梅》毫无疑问是去年最棒的一部香港电影,不管它有没有得到金像奖都是如此。这部电影的起源是一起真实的谋杀碎尸案件,但电影的内涵实际上超过了一起单纯的刑事案,它好像成了香港这座城市的病灶象征。




因此,虹膜请香港影评人乔奕思专访了翁子光导演,他会提供自己对影片的精彩解读,并透露他正在创作的一部令人兴奋的作品。


采访 | 乔奕思


1虹膜:《踏血寻梅》的故事与真实案件的区别有多大?翁子光:区别很大。大概五、六成来自真实案件的元素,但不可以说是改编,因为说改编对当事人不公平,很多事都是穿凿附会的,包括佳梅最后有孕在身,也包括丁子聪自首。真实案件中他不是自首的。



我访问过负责这起案件的一个警察,他很隐晦地说:我们当然有方法让他说。我觉得他在暗示是逼供而不是自首。

最重要的,佳梅到底有没有讲过「我想死」这句话。



可能她没有说,说不定是杀手丁启泰自己捏造出来的。所以电影中的很多内容是我从案件延伸发展出来的。

也正因为案件本身提供事实,我也无法回避去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人会变成那样?



我想了很多,也结合了香港的一些真实情况,以及那一代人——十几岁二十几岁的人——在环境中所受的压力、恐惧、梦想和焦虑,这些全都是根据案件想象出来的创作。
2
虹膜:《踏血寻梅》导演版的叙事并非起承转合,一个场景连着一个场景,情感上却一气呵成。你在创作《踏》之初,是否就确定了这样的叙事方式?翁子光:最早接触这案件时,我其实想拍一部这样的戏:凶手与死者两条线是平行发生的。

我觉得凶手和死者完全没有关系,第一次见面就杀了对方,这件事一方面让人觉得害怕,另一方面也有奇妙的东西在。



我本来是想完全平行剪辑两个人的日常生活,一路发展下去,可能就会引出疑问: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是共通的呢?可能表面上看不到,但随着日常生活的推进,会自己尝试去思考。

在这样的结构之下,佳梅死了电影就完了,没解释,没答案,什么都没有,就像《大象》一样,完全虚无,但很有当代性,像个寓言故事。

我本来是想这样的,让观众抽离,参与度降低,必须自行找到理解这部电影的角度。如果我真是这样做,这可能会是一部很文艺的戏。



但我当时觉得,如果这样做会让观众很困惑。我没有把握,怕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怕观众无法用相对正面的方法去理解佳梅的故事。

于是我想到了加入警察的线索,这实际上是我自己的角度,在佳梅和丁子聪的故事之间穿插。



在这个过程之中,我就想:我本来是顺叙,但当我使用警察查案的角度进入这个故事时,就会将故事的先后顺序打乱,慢慢理出事件的关联。

我在做research的过程中,发现重拾不同事件是在重新发现这件事。如果不用心去寻找,就无法找到理解这件事的不同层次。

我希望观众与我创作时的感觉一样,零散的事作为线索收成一张网,也像缝布一样。我不知道这个实验是成功还是失败,但做出来之后,我非常清楚我的动机。



电影完成之后,与原著剧本也是很接近的。当然也有些不同的地方,因为廖庆松有他的建议,我觉得他对节奏的掌握很准。

有人觉得这种叙事是实验性的,也有人觉得这种实验阻碍了情绪的积累,其实应该起承转合,在佳梅死的时候达到剧情的高潮。



但我这部电影不是这样的,需要观众的参与度很大才可以。
3
虹膜:除了被杀与杀人这个交集之外,佳梅与丁子聪这两个人物还有什么共通点?翁子光:他们两人的共通点很抽象的,是隐藏的。他们是否受同样东西的影响,接受同样的教育,是否有同一班朋友?都不是的。但他们在无形中有受到香港有普遍性的气氛所感染。



我对「都市病」这个主题是很感兴趣的。好几年前,我就喜欢导演麦克李。他的电影很打动我,但其实那些内容是很琐碎的,需要你自己去找出意义,去找人与人之间的共通点,甚至要自己找出角色之间的关系。

文学中就有雷蒙卡佛,也是讲都市病。我很迷恋这种感觉。写《踏》的时候,我已经想着要讲都市病了。



华语电影之中,杨德昌之后没什么人讲都市病这个主题。可能蔡明亮有,但他偏向个人内在的感受,杨德昌则是密切结合城市脉络和体验。贾樟柯的那种城乡、时代变迁,有些结合了个人经验,但也不是非常城市的。

我就想香港是不是也可以有讲都市病的电影呢?《明媚时光》其实是,《微交少女》有些偏离,只能说是承载了我对香港电影八九十年代电影的感情,也是为《踏血寻梅》准备,包括时空错序、暴力、性、女性的意志等,我在《微交少女》中做了一些实验、练习,之后才拍《踏》。



《明媚时光》



《微交少女》


从《明媚时光》到《踏血寻梅》,我都是在说都市病,特别是中港这样的环境下,我们有什么都市病?香港其实无法摆脱中国内地的影响,受内地文化的侵袭。这种侵袭是潜移默化,渗透式的。

谈到都市病,中国元素一定是香港人无法回避的。新移民,作为外来者、异乡人,在整个城市之中,其实也感染了都市病。我一直都想探讨这个问题。

4虹膜:可以说《明媚时光》、《微交少女》和《踏血寻梅》是你的三部曲吗?翁子光:可以说是「残酷青春三部曲」。这三部电影都是讲青春、成长,讲男孩变成大人的过程中经历的迷惘、失焦、彷徨,以及如何冲破阴霾。都是很悲剧性的,有些事情无法解决。

我喜欢电影中有些事情是解决不了,观众会带一些东西回家,非常不喜欢电影结束后事件都结束了。可能因为这样的创作思维,这三部电影都有一些未结束的事。




三部电影中都有妓女的角色,是很偶然的巧合。《明媚时光》是讲成长过程中性的焦虑,接触不同的人。结束了《明》之后,就开始《踏》的剧本写作。



《明媚时光》


《踏》是真实案件,也不是我选择的,只能说我的潜意识中到底是什么让我接触到这个案件,我也不知道。

而《微交少女》是因为《靓妹仔》,所以每一样东西都有个源头,这个源头并非来自我的生活。我是对成长、青春和性焦虑感兴趣,这些题材很有文学性。


《靓妹仔》 (1982)


我非常喜欢南非作家库彻的三部曲,讲的就是知识分子成长过程中的感情、荷尔蒙、两性关系、对性的想象,甚至是与价值观、艺术观、文化信仰结合。

为什么是三部曲?我也不知道,但肯定的是,完《踏》之后,我会开始一些新的东西。这种思维,也即是默认这三部电影都在讲同一个主题。我相信一个人一辈子其实都是拍同样东西,即使是变,也只是同一主题的变奏。

5
虹膜:对于《踏》的结局,王佳梅是有孕在身的,你是否一开始就想到了?翁子光:最初不是这样想的。我第一个投资者,想让我做一个新版的奇案电影,觉得我这个剧本不够商业。我在与投资者聊天时,随口说了这个有点好莱坞风格的想法,想不到他们说好。

我的剧本是反高潮的,没有秘密,他们觉得这个结局起码有了一个秘密。



于是我就去写。写完之后,我觉得好难过。记得有一次,繁忙时间坐地铁,我蹲在地上,不理其他人,很伤心。当时我的心理包袱是故事改编自真实案件,事实上是没有这件事的,这就好像是我在栽赃嫁祸。


三年之后,当我依然纠结是否要加上这个腹内孩子的时候,我思考两点:一是我的故事越来越远离原本的案件,二是故事的结构中,需要一个因素让丁子聪的经历更加复杂,多一个层次,包括他为什么要自首。

他解剖王佳梅的时候不觉得内疚,因为王佳梅死了之后已经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皮囊。这一点他比普通人看的通透。




问题在于,他杀了王佳梅,帮助了她,但同时杀了一个无辜的人,这是他觉得自己要自首和内疚的原因。


于是我就这样拍了。拍完之后我也反复思量,其实都可以剪掉的。但我最终保留了,可以让大家看到更多的东西,涉及到真相、虚无。

现在微博上也有些人问,佳梅知不知道自己怀孕?这是我留下的一条线索,属于电影的秘密。
6
虹膜:《踏》是沉重的,但在电影之中也有很多柔软的笔触,比如阿婆和猫等细节,这些都来自你的生活吗?翁子光:我自己喜欢生活之中细眉细眼的东西,包括与家人相处的细节,小确幸。猫就是小确幸。



我如果做这么残酷的电影,小确定可以调剂,有点搞笑,可以像处境喜剧,虽然是违和的,我不知道这样调剂整部戏是对还是错,但我根据本能判断,觉得这样做了,观众在看的时候,会比较容易继续看下去。
7
虹膜:现在你在做的电影是根据鲁荣渔2682号惨案改编的《海》吗?翁子光:《海》讲一船人出海到远洋打鱿鱼,本来要去两三年,七八个月就回航了,因为利益、权利、地域的分别、耐不住出海的寂寞等等原因,发生了厮杀的事件,本来是二十多个人,回来之后只剩下几个人。

这是中国版的诺亚方舟,也是社会的缩影。

我对中国很多看法。对内地发生的事我有很多想法,也是很香港人的想法。我也想找到一条平衡之路,如何在社会、市场能接受的语境之内,探讨当代应该要关怀的事。



我看到太多假大空的东西,是否可以多看看真实的事?这是不容易的,也要面对审查、制片方、内地文化等,我现在在一步一步梳理去做这件事。

如无意外,下一部戏就是这部。也延续了我喜欢的主题,拍一些关于人性在某个特定处境之中,面对一种困境。

对我而言,不是一种英雄片式的救赎,而是观照自我。我的戏,不是大声地宣示一些东西,我没有,我有的都是自己的体会,这是一种困局。不知道好不好。

8
虹膜:过去这么多年,你在内地做了不少电影和电视方面的事,在这些过程之中,有没有一些值得说的经验?翁子光:我个人的体验,内地人与香港人比较大的分别是,名声和权力主宰你的话语权。如果你是新导演,一间电影公司会找来一组人,叫剧本策划组,去改你的剧本。



但那些人或许是从微博、微信中召集过来的人,叫做集思广益。他们不尊重创作,不尊重作者,但尊重话语权。

我的经验是,以前我有个剧本交出去,所有电影公司都说不好,改啦!《踏》之后,我的剧本没有写好,我说没有剧本。他们就说:行了,不用的,你有这个想法,签约先。完全改变。我觉得很悲凉。

我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不是从剧本的质量,做出专业判断?因为市场扩大的太快,谁都可以做制片人,大家根本不是从专业的角度去看。



香港有些制片人,比如庄澄、施南生、江志强,他们懂得看剧本,自己看。

现在内地这么多电影公司,你跟他们谈的时候,完全乱来,除非你有名,有代表作。现在内地的市场是没有标准的,这是我的经验之一。

其次是,内地电影创作会从审查开始,自我审查——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他们用最保守的方法去做,所以大部分是类型化的、歌舞升平的东西,很少讲到现实的。




但近年有些改变,《烈日灼心》、《白日焰火》的票房不错。类似这样的题材,有点社会现实,演技空间吸引到演员,又可以有一定票房,市场于是开始接受一些真实的奇案,但太多了,太有目的地去做这件事,又不是很好。


《烈日灼心》



《白日焰火》


这只是我对内地市场的一点小观察。

我感觉,有一段时间香港导演是被弃用的,但现在又被重新接受。我不知道原因。

有一段时间有些电影公司讲明不要香港导演,他们觉得香港导演自大、不听话,拍出来的东西又不接地气。

我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三打白骨精》、《赌城风云3》、《美人鱼》、《捉妖记》都是香港导演,将票房做大之后,似乎香港导演还很有价值。


《三打白骨精》



《赌城风云3》



《美人鱼》



《捉妖记》


对这一点我的心情很复杂,如果是因为这一点,也不会觉得特别开心, 但这是客观现实。
9
虹膜:《踏》的剧本在香港以《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为题出版了,之后会不会在内地出简体字版?翁子光:我相信会,三联出版社有这样的计划。我也希望《踏》快点出导演版DVD,这样就有资源了,时间应该是在六月初。




本文选自虹膜杂志,非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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