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五年写不出一个字
文 | 盛昊阳
47岁的西蒙·玻利瓦尔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没能回到故乡加拉加斯，这位「美洲解放者」拖着病躯，沿着曾经赋予他荣光的马格达莱纳河，一直走到生命的终点。《迷宫中的将军》里写众叛亲离、风中残烛的玻利瓦尔躺在浴缸中：「我们走吧，」他说，「尽快离开，这儿谁也不喜欢我们。」
这句话如果用在《杰出公民》的末尾，描述作家丹尼尔在越野车上陷入天人交战时的状况，就再合适不过。
《杰出公民》（2016）
但影片开始时，在雷动掌声中从瑞典文学院院士手中接过奖章的作家无疑应该是意气风发的，他的授奖词把对自身的反省、奖项的价值、和文学创作的意义调侃了个遍，也郑重其事地说：「感谢他们决定了我创作生涯的结束。」
在场的诸位显然并没有把这句谶言当真，短暂的沉默后，掌声再次响彻全场，作家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但是，之后的五年，他果然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
有个通俗易懂的比喻是这么说的：不仅写作，所谓的创作者就是把自己的经验，包含着知识在内当作肥料，售卖以那种肥料培育出的蔬菜的工作。以个人经历为主题的创作，跟卖掉肥料根本没区别，把肥料卖掉后，创作者的田还能种出怎样的蔬菜呢？
和那种「死了的XX才是好XX」的句式截然相反，作家以文字立身留名，能永远活下去的只有文字，再也无法着笔的作家如何鲜花着锦也罢，当然「与死无异」。
保罗·柯艾略在《阿莱夫》里把自己比喻成「中国竹」——有五年的时间在地下生长，只露出一个小芽，到了第五年快结束的时候突然快速生长，蹿升到25米高。即便对于盛名如此的作家而言，五年的时间也已经足够漫长。
丹尼尔凝望着池塘里死去的火烈鸟，仿佛暗示着他不可逆转的命运，那也是柯艾略形容自己的「正在逐渐地死去」。于是，柯艾略踏上了前往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火车之旅，而丹尼尔选择了「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的归乡。
面对必死的终局，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将军正在徒劳无功地挣扎，「灵感」之火湮灭的作家则努力渴望着「向死而生」的涅槃。尽管片中多次提到同为阿根廷作家的博尔赫斯，实际上，未能获得诺奖的博尔赫斯在故乡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待就是五十余年。
真正以「躲避故乡」闻名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是身为婆罗门后裔，出生于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又定居英国的V.S.奈保尔。俯视故乡的奈保尔写出了成名作《米格尔街》，但又在小说里写道：「可是，我却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找到了差不多六条叫米格尔的街，可是哪条街上都没有我家的房子」。
他三次回返血缘上的故土印度，以亲身见闻为养分，酝酿而就了著名的《印度三部曲》，奈保尔不讳言「带着不屑的眼光看待这个国家」，他的印度之行虽然难掩功利之心，倒显得格外诚实。这种极端现实的诚实，在《杰出公民》里却虚虚实实，难以分辨。
丹尼尔拒绝了秘书的陪同，独自回到家乡，他厌烦飞机上的欢迎词，但毫无抗拒地接受了镇政府安排的一系列粗陋且尴尬的仪式——被拉上消防车和选美皇后一起游行，不得不在礼堂观看欢迎影片，接过萨拉斯镇「杰出公民」的荣誉证书……
在马尔克斯的笔下，心力交瘁的玻利瓦尔遭遇到同样荒诞的欢迎队伍和来访者：蒙波克斯的市长对他说：「人民的爱是有代价的」，玻利瓦尔回答道：「这不是爱，而是猎奇」——这的确是一种猎奇。
在电视节目中的严肃访谈被恶俗果汁广告打断，因为给艺术家协会负责人的画作打差评而被对方谩骂报复，被路人用手机偷拍，被陌生人用道德绑架给残废的儿子捐款，被打成「叛徒」的作家终于无法再以笑容和风趣的言辞掩饰自己的表情，这一切是否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呢。
他的回乡目的看似与前女友的接吻一样动机不纯，也就无从指责年轻姑娘的行事风格。野地中响起的枪声或许是这个故事能导向的唯一结局，同故乡的纠葛和矛盾已经不能清算，无法实现自我的新生，唯有一死了之。
丹尼尔的遗言是「我的名字将会永垂不朽，结束了。」黑屏之后，出现在镜头前的却是举办新书《杰出公民》发布会的作家，他再一次念出了那句「我书中的主人公，他们永远无法离开，而我也永远无法回去」。
委内瑞拉在玻利瓦尔逝世的前一年退出哥伦比亚共和国，此后故乡便成为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曾说过「我知道我总要回日内瓦的，也许是在肉体死亡以后」的博尔赫斯把埋骨之地选在前缘未了的日内瓦，而不是出生地布宜洛斯艾利斯。
沉迷于架构文本迷宫的他在晚年深陷自身的迷宫，把自己分裂成两个自我，正呼应了那句「我不再孤独，因为有了另一个我」——丹尼尔也对司机讲了一对孪生兄弟的故事，但他的故事里，却让一个杀死了另一个，取代了对方的身份，这也许是他思考再三后，走出内心迷宫的唯一方法。
在这场短暂生命与不朽声名，平庸现实与创作理想的角逐里，作家可能真的死里逃生，又可能所有经历都只是虚构，当他再一次灵感枯竭时，是否还会回到故乡寻求素材，就连那不可解的一笑也说不清答案。
合作邮箱：irisfilm@qq.com
微信：hongmomgs
往期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