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了，已经不敢看这部电影了
文 | 盛昊阳
当人过中年的创作者遭逢转折期，开始为前半生的创作作结，思索接下来的道路时，多半会诞生一部反映自己内心世界纠结不安的作品，此时为他们代言的通常是年龄相仿的角色，42岁的费里尼就找来38岁的马塞洛·马斯楚安尼出演《八部半》中的导演圭多。
《八部半》（1963）
少有创作者会将自己与暮气沉沉的老年角色相提并论，刚刚40多岁，正处于创作欲和性欲都依然勃发的壮年，即使缅怀往事也还有新的展望，因此既焦躁也惆怅，和老年人自知衰朽无法逆转而看破世事的沉静截然不同。
45岁的保罗·索伦蒂诺在《年轻气盛》中设置了两位年已八旬的老年角色，哈维·凯特尔饰演名导演米克，近三部电影都被评价为烂片的他一心要拍摄名垂千古的封山之作，因为米克是一位好莱坞导演，《年轻气盛》也顺理成章变为一部英语片。
《年轻气盛》（2015）
迈克尔·凯恩饰演曾与斯特拉文斯基共事的指挥家弗雷德，在索伦蒂诺看来，指挥家和电影导演在做的工作大致相同，他借两位老年艺术家的对话和经历探讨艺术和人生的未来。
片中的三位老戏骨本就见证了经典电影时代的沉沦，来往于瑞士疗养酒店的社会名流们中也不乏身躯早已臃肿不堪的昔日球王和被角色定型而否定自己的演员，使得影片无论主题为何，形式上如何华美工整，必然流露出难以回避的幻灭气息。
《年轻气盛》（2015）
同样45岁的三岛由纪夫由于厌憎色身的衰败，将《天人五衰》的原稿交付编辑后，旋即切腹自杀。他在39岁时写到：「我很快开始思索年轻和青春的荒谬性，但若说『年老』能带来乐趣吗，我又无法坦然接受」，对年轻和年老的看法不可谓不公正，在九年后《丰饶之海》的最终卷里，76岁的本多繁邦已经化作不堪入目的存在。
将死之人对青春和美的追思，极容易演变成丑态毕露的贪婪和觊觎。《年轻气盛》既然名为《Youth》，电影海报也使用了热水浴池中弗雷德和米克注视环球小姐赤裸的丰美肉体的那一幕画面。
在这个场景里，浓妆的环球小姐旁若无人地尽情炫耀着自己的身体，两位也一样不着寸缕的老者只是将老丑的身体埋于水面之下，哄笑调侃：「你没看见我们在享受人生中最后的春光吗？」弗雷德和米克对待年轻人的态度不尽相同，幸好本质上都不带敌意。
《年轻气盛》中赋予健美身体的镜头不多，光艳鲜妍的影像往往在极有耐心地展示那些或大腹便便或干瘪下垂的身躯，虽然不美，因为索伦蒂诺对视觉效果的把控，对人物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的精确操纵，反而更触目惊心。
影片没有花费多少笔墨细述大部分次要角色的背景，只要知道地点是一座位于瑞士阿尔卑斯山麓的豪华疗养酒店，便可以推断出流连此地的都是行业中的杰出人物，最老朽不堪的外表下也可能有曾经辉煌的过去。
他们集体面对着年华流逝所致的挫折，最应该意气风发的环球小姐也对美貌的转瞬即逝有所感悟。我们都在老去，并不需要仔细观察蕾切尔·薇兹的眼底细纹或迈克尔·凯恩的老年斑才能体察到这一法则，这个事实不因身份、性别、地位的迥异而改变，也与地理环境和历史事实无关。
这样一部反映人类普遍心态的电影本该残忍一如艾略特笔下的四月，索伦蒂诺用他几近俏皮的镜头语言和时有警句的诙谐台词冲淡了伤感的情绪。
尽管《年轻气盛》人物事件枝蔓琐碎，显得主题松散，探讨的观念无疑是严肃的，角色们喋喋不休抱怨着身边的一切，审视自己内心的同时也在观察着别人。
弗雷德和米克看待人生和情感的方式的确大相径庭，这种差异也直接影响到两人的结局，电影没有评判两种态度有高下优劣之分，两人一起平静接受了米克的必然之死。
米克坦然赴死，弗雷德在悲恸后重新拾起指挥棒，指挥了曾承诺只属于妻子的《简单乐章》。每个人选择的道路不同，唯一的共同点是所有人都将衰老，正视现实，而不是沉溺往事，这就是人到中年的索伦蒂诺给出的答案。
花腔女高音曹秀美在电影片尾演绎了《简单乐章》的唱段，从留白的美感来看，这段喧闹铺张的镜头似乎显得多余，但是，这曲乐章承载的意义非凡，所以必须出现。而且，电影到此还未结束，在弗雷德的转身鞠躬后，死去的米克再一次出现在镜头之前，比划出望远镜的手势。
弗雷德走出了自己的「魔山」，付出的代价则是艺术崇高地位从未有过的贬抑和下降，「此时此地」的独一无二性终于在华丽的音乐厅中荡然无存。《年轻气盛》当然不是一部沉郁顿挫的暮年悲剧，但它还是让人感受到了，那种无可奈何的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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