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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韩国人,《寄生虫》的隐藏信息你没法100%理解

看守烟雾的人 虹膜 2019-11-20

编者按

《寄生虫》为韩国赢得第一座金棕榈,不仅是韩国影迷,中国影迷也为之欢呼。虹膜之前刊登了一正一反两篇意见。


代表正方的Alias认为这个奖项实至名归,奉俊昊交出了一份出色的电影社会学答卷,且在美学上取得成就,见:《寄生虫》配得金棕榈?


代表反方的LOOK给出了一个差评,具体见:连看三遍《寄生虫》,郑重给出一个差评


今天是第三篇文章,旅居韩国多年的影评人「看守烟雾的人」带来一些可能只有韩国人才了解的影片背景信息,这对我们更好理解《寄生虫》是有重要意义的。


文丨看守烟雾的人

影评人,旅居韩国多年


 1 


「我住的地下房,从地铁合井站7号出口再步行4分钟左右,对角就是商场Mecenatpolis,住在那边的你们心情如何?」去年韩国某电视台rapper选秀节目中,2000年出生的李炳宰带着冷漠的表情向世界发问。


所谓「半地下」不是过去式,也不像北京的月租地下室那样极度边缘化的存在。半地下住房为首尔几十万居民提供了体面又略显尴尬的生存空间。


和去年入围戛纳的李沧东《燃烧》相似,《寄生虫》一样重视空间的刻画。不过,海美的one room看起来要比基泽家的半地下更体面些。


《燃烧》


半地下这种特有的住宅形态直指韩国的贫困,准确来说是首都圈(首尔、仁川、京畿道)的贫困。有数据表明,98%的半地下住宅都位于首都圈内[1]。60年代起随着韩国工业化发展,大批人口移居至首都圈,住房供不应求,于是半地下住房应运而生。因此,半地下这一概念和首都紧紧相连。


正如《寄生虫》里呈现出的三个家庭的空间,基泽一家住的半地下名副其实处在一种「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它光线不够明亮,但也残留一点出人头地的希望。


《寄生虫》


在韩国,半地下虽然不够理想,但它又和普通房产一样在不动产业界正常流通,租客也需要缴纳高额保证金才能入住。


以麻浦区弘大附近为例,半地下单独one room的保证金从300-2000万韩元不等(约1.7万-11万元人民币),而租金则在35-55万韩元(约2000-3000元人民币)左右,这大约是地上one room月租费用的70%。


因此,半地下只能说是「某种程度」的贫困、而非极端贫困。如果交不起几百万保证金,有更廉价的空间可供选择,比如考试院。



首尔大学附近考试院众多,甚至还有考试生密集居住的「考试村」。此处条件普通的考试院,每月租金约为18-37万韩元(约1000-2100元人民币)。考试院房间一般极度狭小,好处是无需保证金,不少考试院都会提供免费的水、拉面甚至泡菜和米饭。


比如《请回答1988》中宝拉为准备司法考试搬去考试院居住,德善去看望她,打开房门她便直接爆出泪来,问姐姐:「你就住在这种地方吗?」


《请回答1988》


2019年,韩国的司法考试已然成为历史。两年前,韩国法务部正式废除司法考试,而调查显示85.4%的韩国民众都反对这一决定[2]。和宝拉一样,对大多数准备考试的韩国年轻人来说,合格就是通向另一阶层的成功跳板。这些考试可能是名门大学入学考试、司法考试、律师考试、外交官考试、行政考试等等。


在《寄生虫》中也有相关指涉,除了点明的重考生基宇四次考试失败,影片还有一处暗示,寄居于朴社长地下室的雯光丈夫在创业失败之前,很可能也经历了司法考试的失败。


奉俊昊导演一向关注细节,在地下室场景中有给到一个书柜的镜头,书架子几乎全部是关于司法考试的书籍。



这一定程度上也解释了这个人物为何如此精神恍惚。他或许也曾经挑灯夜读,在恶劣的居住环境中期待跃龙门的一跳,但却遭遇了考试和创业的接连失败。


和中国大城市相比,首尔租房的问题并不在于租金昂贵,而在于保证金。若想找到一处不错的房子,保证金至少要出到500万韩元(约3万元人民币,1 room)或1000万(约6万元人民币,2 room)。


因此,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会选择通过贷款获得保证金,为在首尔上学的子女租房。尽管要偿还利息,这依然是划算的选择。因为大多数房东都会乐意调整保证金和房租,保证金出多一些,房租就可以降得更便宜。由于大学学费昂贵,利用课余时间打工甚至休学打工都十分常见。



在韩国还有一种极具特色的租房方式,称为全租(전세-傳貰)。当保证金出到极高的水平,一般来说在1亿韩元上下(约58万元人民币)时,租客甚至不用交月租。可以获得合同时间内的房屋免费使用权,期满时房东全额退还押金。


全租房曾是无力购房的新婚夫妇的最佳选择,在90年代末,过半的新婚夫妇都在全租房中开启了新婚生活。而2014年之后,全租结婚的比例减少,结婚市场的两极化现象更加明显:近三分之一的人都选择购房结婚,而月租房结婚的比例也达到16%的历史最高值[3]


至于《寄生虫》里那种顶级豪宅,一楼有1800多平米,大概是四分之一足球场那么大。奉俊昊解释,如果以现在韩国的人均收入来算,买这个房子可能需要547年。



根据居住空间的设计,隐喻悬殊的阶级差异,影史上不乏《大都会》这类利用垂直空间进行暗喻的作品,统治阶层住在摩天大厦,而贫苦百姓只能在黑暗的地下生活。


《寄生虫》也是利用空间,通过半地下的形态,暗示人物的生活困局,尽管霉味儿扑鼻,但是往上一步,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但同时往下一步,就将被困于幽闭的全地下。



 2 


在首尔的租房广告中,中介会尽量避免直接使用「半地下」这一令人不悦的词汇,而是先将房子夸得天花乱坠,最后在文末委婉地提示一句,「您需要稍微下几层台阶」。


这句话对于在首尔找过房的人来说,恐怕再熟悉不过了。在自尊心一击即碎的当代韩国社会,人们难以避免地活在他人目光和审视中。这种微妙的语态仿佛正是为了地下居民的某种尊严而存在。让「台阶」成为「半地下」的暗喻。



有趣的是,《寄生虫》由于多次出现台阶意象,还被工作人员戏称是「台阶片」。


如果说《雪国列车》中阶级是按照车厢节节水平排列,《寄生虫》中的贫富阶层则依凭台阶连接起来。富人家是垂直分布的,上下层靠台阶连接。而在暴雨之夜,基泽家三口从朴社长家逃出,一路奔回自家洞内,大量下行的台阶场景在此登场。



奉俊昊自白拍摄台阶能带给他某种快感。他继承了前辈导演金绮泳的衣钵,在制作《寄生虫》时,他参考了《下女》(1960),也研究了朱尔斯·达辛的《男人的争斗》及约瑟夫·罗西的《仆人》中的台阶。


《下女》(1960)


金绮泳的《下女》为韩国电影系谱内关于阶级不等的空间形态呈现创立了某种传统,林常树翻拍的《下女》(2010)亦是跟随了这种传统,若将《寄生虫》与它们相比较,则能发现阶级/空间的时代性变化。


如果不是通过幕后花絮,观众们很难发现朴社长和基泽家两处空间均系布景,前者位于全罗北道全州市,后者位于京畿道高阳市。



那场雨夜的马拉松之路却绘出了一张现实中的首尔地形图。从城北洞坡道下来,穿过地下隧道,在厚岩洞天桥下停留,然后转至昌信洞和北阿岘洞到达目的地。从富有层空间拾级而下,回到半地下洞内的洪水灾难中,下行的垂直高度移动实在引人注目。


《寄生虫》中,家教将生活轨迹无从相交的两阶层联系了起来。而这样的情节来源于奉俊昊的亲身经历。


大学时期,他也经朋友介绍,为有钱人家的男中学生做数学家教老师。据他回忆,那户人家住在带着庭院的复层别墅中,二层甚至还有桑拿室,这让年轻的大学生奉俊昊倍感惊讶。不过可能是因为经常和孩子玩、不务正业,教了一两个月他便被炒了鱿鱼。



几十年后的今天,这段个人史被奉俊昊移植进了《寄生虫》。朋友介绍的家教、首次访问时自动打开的大门、大理石地板的触觉、宽阔的空间和清冷的孤寂感,以及和女主人的初次面谈等等均在电影中得以还原。


 3 


某位韩国影评人谈起韩国电影现状时,经常提到电影系学生的转变。在作家主义风头正劲的年代,若是问电影系学生「想成为怎样的导演」,他们会回答「洪常秀」或者「李沧东」。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多数学生的答案一致变成了「奉俊昊」。


《寄生虫》工作照


1996年对于韩国电影界来说是奇迹般的一年,当代韩国大师导演从这一年起悉数登场,带着掷地有声的处女作悄然抵达。


姜帝圭、洪常秀和金基德在1996年率先亮相,其后三年间李沧东、许秦豪、金知云出道。2000年的朴赞郁终于靠《共同警备区》扬眉吐气,同年2月19日,奉俊昊带着他极为怪异的处女作《绑架门口狗》姗姗来迟。


《绑架门口狗》(2000)


影评人兼导演郑圣一做出了这样一个比喻,如果说90年代末这批导演的作品将韩国电影拉入了世界电影的时区中,那么奉俊昊则将韩国电影带入了好莱坞的时间里。而这意味着国际性的角逐,毕竟向好莱坞看齐的绝非一两个韩国导演而已。


奉俊昊自称是类型片导演,但又绝不会受限于类型片框架,而是自带一套法则,在类型的杂糅与更新中越走越远。


可惜的是,近20年过去,我们并没有等来「第二个奉俊昊」。其原因之一是活动在电影界的资本问题。


奉俊昊在几年前也曾发牢骚说,像《杀人回忆》这种片子在2003年能拍出来,但放如今恐怕是不可能的。当代的投资者可不希望跟艺术玩火,更何况还有政治局势的影响。因为《杀人回忆》等作品,他在李明博在任时便被列入了黑名单。


《杀人回忆》(2003)


媒体将《寄生虫》称为奉俊昊睽违10年的韩语电影回归作。此处若与韩国政治时间坐标做一下对比,会发现一件有趣的事。


2008到2017年是以李明博和朴槿惠为代表的保守派政党执政的10年。《母亲》(2009)之后,奉俊昊果断与海外电影人合作拍起了外语片,于是有了《雪国列车》(2013)和《玉子》(2017)。这段期间他没有拍摄新的「韩国」电影,此处韩国加引号,意指反映韩国现状、且台词为韩国语的电影。


《母亲》(2009)


2017年5月,以文在寅为代表的左派政党重新入驻青瓦台。而就在次月,奉俊昊向媒体透露他启动了新片《寄生虫》,正在写剧本,并表示构思这部作品已经十年有余。



奉俊昊是一个非常「合时宜」的人,整体温和中立。无论这个时间点是否只是巧合,在过去创作受抑制的10年间他选择进军海外,可以说是非常明智的选择了,总比拍摄抗日爱国大片要好。


《寄生虫》在韩国获得了票房和口碑的双赢。在类似豆瓣的电影评分网站Watcha上,11万韩国用户为《寄生虫》打出4.2的均分(满分5),这成为奉俊昊的电影在该网站获得的最高分,甚至超过了《杀人回忆》(4.1)。在Naver电影条目下,16位电影记者和影评人给出9.06的均分,这是奉俊昊电影目前获得的最高分。


Watcha 4.2分(满分5)


在韩国评论界一片叫好的大环境下,也有影评人勇敢地站出来给《寄生虫》泼冷水。影评人朴宇成(音译)提到,「《寄生虫》里摄影机的视线带有一种暴力性的欲望。」


地窖中关于雯光丈夫的那些怪异镜头,将他变成了类似于变态或杀人魔一样的存在。朴宇成认为《寄生虫》将韩国的下层主体过度原始化,并在第一世界人士面前展示,这是种「原始性的热情」,令电影变成了一种「刺激性的展品」。


《寄生虫》作为韩国电影首次夺得金棕榈奖后,媒体们也开始铺天盖地地报道。也有评论界人士对此持批判性态度:国民大众对《寄生虫》的极度热情和好评是否出自于盲目的爱国心理和民族主义情绪?



KBS新闻节目的一位影评人曾被主持人问到金棕榈奖的权威性,「当然很有权威了,就像电影界的诺贝尔奖一样。」但他突然向主持人抛出了一个问题,「请问您知道去年金棕榈获奖作品的名字吗?」主持人表示不知道。于是影评人略带讽刺地说,「没错,正是这样,这是一个只有当韩国电影获奖的时候才会变得有权威的奖。」


这个有点冷的段子其实嘲讽了主流媒体的关注点,他们不关心戛纳,也不关心电影,只关系「韩国」。



去年戛纳《燃烧》无缘大奖,李沧东提起来这事,说自己倒没什么遗憾,只不过舆论把入围电影节这个事情搞得像去参加奥林匹克、非得要为国争光似的,所以想起来感觉没拿奖好像对国家对大众很抱歉一样。


《燃烧》剧组在戛纳


门户网站《寄生虫》条目的热评中,一位韩国网友这样写道:「光是能够不带字幕地看金棕榈奖获奖作就已经很棒了。」该评论已获得了11856个赞。



奉俊昊在电影首映前曾经表示,「这是一部非常韩国的电影,外国观众大概没办法100%理解。」我们有理由相信韩国观众等这一刻确实等了很久,「不带字幕地看金棕榈奖获奖作」。


但如果这是大部分观众对《寄生虫》长达132分钟的观影时间做出的最具价值的回应,那我们难免要为奉俊昊感到可惜了。


参考内容:

1.民主政策研究院《经济问题分析》2015年11月号。

2.京乡新闻《법조계 ‘존치·폐지’ 둘로 갈렸는데…존치 찬성이 85.4%?》,原文:http://news.khan.co.kr/kh_news/khan_art_view.html?art_id=201512032222045

3.朝鲜日报《「신혼은 전세」 옛말… 3쌍중 1쌍 집 사서 결혼》,原文:http://news.chosun.com/site/data/html_dir/2019/03/22/201903220024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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