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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炉香》到底好不好,我先不跟你谈这个

黄小米 虹膜 2020-10-14

导语:


在威尼斯看了《第一炉香》,虽然是隔座观影,但还是能感受到周围的人的反应。


我身后的外国影评人,在葛薇龙的手臂绕上乔琪乔脖子,说出那句重要台词的时候,发出了意义复杂的笑声。电影结束后,我拉住他,问他为什么在这个场景笑。


他说:因为这个场景里的讽刺性太强了。女孩和男孩,完全处在不同的情感层面。


他还表达了自己对这部电影的喜欢,我问他有没有看过小说,他说没有。


那是有点遗憾了。


因为影片还没有上映,我们还不打算在此刻就详细讨论这部电影,等它上映的时候,加上这篇文章,再来聊这部电影,我们彼此应该都会有更深的体会。


所以今天的文章,就从《第一炉香》的小说讲起。


黄小米


张爱玲在《小团圆》里记录过如何登上文坛:「有个二〇年间走红的文人汤孤骛又出来办杂志,九莉去投稿。」就事论事得像《鲁迅日记》里的一则。

张爱玲

「汤孤骛」即「鸳鸯蝴蝶派」文人周瘦鹃,张爱玲经人介绍登门投稿,周瘦鹃对「张女士」带来的两则「香港故事」击节赞赏,不久,《沉香屑 第一炉香》和《第二炉香》相继刊登在1943复刊的《紫罗兰》杂志上。「张派祖师奶奶」的传奇由此起头。
 
「要怎样就怎样」:尝试与藏拙

率先问世的《第一炉香》算不上小说集《传奇》里公认最经典的作品,往往和《第二炉香》、《茉莉香片》这几篇「为上海人写的香港传奇」被同等看待,评价低于背景横跨沪港的《倾城之恋》。

这几篇小说都有个说书般的开头,请听众焚香或喝茶。张爱玲较早的研究者水晶认为:「张爱玲的小说外貌乍看起来似是传统章回小说的延续,其实她是貌和神离的,她在精神和技巧上,还是较近西洋的。」

《第一炉香》(2020)

在旧式的帷幕后面,张爱玲的文学尝试野心勃勃,那个独步现代中国文坛的「荒凉」的、时刻感到「惘惘的威胁」的虚构时空正在成形。与《第二炉香》和《茉莉香片》的苦涩笑话相比,《第一炉香》的悲剧意味更浓。其中的种种元素在张爱玲后来的作品里不断变奏。


首先各路人物都是张氏小说谱系中的「熟面孔」:美丽是一具「金锁」,让葛薇龙自愿走入身不由己的境地,先后落网的还有曹七巧(银娣)、王佳芝、顾曼璐、王娇蕊;乔琪乔是年轻、缺钱版的范柳原,胡兰成《评张爱玲》里说范柳原的光辉暗淡后其实是个梁太太;梁太太和汕头「搪瓷马桶」大亨司徒协之间的「相濡以沫」有点像《留情》里的于敦凤和米先生;小说对司徒协虽然着墨不多,但通过老相好来套住年轻女孩的手法已经很有祝鸿才的气味;混血美女周吉婕则很有希望成长为南洋华侨王娇蕊那等人物。


再看小说中对色彩的痴迷(香港的山色与梁太太家的交际花衣橱),新奇的明喻(植物像「吐出的蛇信子」、「手铐」般的金刚石手镯),恰到好处的意象(「切冷牛舌」是两个女人沉默的欢喜),这种任性挥洒的文字炫技是《传奇》时期的作品独有的。

水晶在《夜访张爱玲》中记录了和作者的对话:「写《第一炉香》时,有没有考虑到意象的这层功用呢?这话她没有作正面答复,只说,当时我只感到故事的成份不够,想用来加强故事的力量。」


《第一炉香》很多地方都极有电影感。从「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葛薇龙」站在姑母家走廊开始,目光所及宛如运镜。但情节方面还有待补缀,也许看得出当时的张爱玲在有意藏拙。

来看小说一笔带过的地方:「梁太太便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交际手腕,把那人收罗了去。」;「薇龙果然认真地练习起来,因为她一心向学的缘故,又有梁太太在旁随时地指拨帮衬,居然成绩斐然。」;「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梁太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巧合的是,这些简略的部分都是关于「梁派交际大法」的具体描写,短篇小说犹可从缺,很难想象剧本或长篇小说也可以这样含糊,毕竟是人物塑造的重要细节,也不是读者可以轻易脑补的。

除了选角,电影的改编难度之一也在这里,梁太太说薇龙:「你别以为一个人长的有几分姿色,会讲两句场面上的话,又会唱两句英文歌,就有人情情愿愿的大把的送钱给你花。」读者的确也只看到她这样,电影则似乎不得不直接表现出学有所成的薇龙是什么样的。


张爱玲后来在《写什么》里剖白:「初学写文章,我自以为历史小说也会写,普洛文学,新感觉派,以至于较通俗的「家庭伦理」,社会武侠,言情艳情,海阔天空,要怎样就怎样。越到后来越觉得拘束。」美国作家伊丽莎白·斯特劳特的小说《我的名字叫露西·巴顿》里有一个作家说:「不用担心故事,你只有一个故事。你会把这个故事写很多遍。」


「一个」未免武断,但也许每个作者都只有那么几个最为关切的「本命」故事,不断以新的面貌重生,张爱玲后半生不断重写改写,是命运使然,也是由于她对钟爱的故事怀着使命感。《第一炉香》里不彻底的男女情事后来一直是张的招牌故事之一。只是越写笔墨越经济,不再「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

而《第二炉香》、《琉璃瓦》这样的讽刺小品后来就淡出了她的焦点,尽管《第二炉香》比题材类似的《在切瑟尔海滩上》(伊恩·麦克尤恩)早了半个多世纪,但张爱玲后来没有写过全部角色都是西洋人的故事。
 
「一切的泉源」:传统与接续

时人已经看出张爱玲的文学渊源。平襟亚评价:「爱玲之笔调得力于《红楼梦》说部,惜少变化。」《传奇》集评茶会上有人提到还有《金瓶梅》的影响。周瘦鹃认为《沉香屑》像毛姆的小说和《红楼梦》。

毛姆提供的或许是远东殖民地的背景,《红楼梦》提供是人物的「手眼身法步」和念白,这或许是《第一炉香》电影化又一个必须处理的问题。《第一炉香》里的梁太太主仆,甚至葛薇龙时常说话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晴雯骂人,或探春抱怨赵姨娘。


这一时期的作品里,《心经》的许小寒、《连环套》的霓喜也都是这样。当年傅雷(化名迅雨)就很受不了:「她的人物不是外国人,便是广东人。即使地方色彩在用语上无法积极地标识出来,至少也不该把纯粹《金瓶梅》《红楼梦》的用语,硬嵌入西方人和广东人嘴里。这种错乱得可笑的化装,真乃不可思议。」

张爱玲谈《连环套》时「检讨」过:「我当初的用意是这样:写上海人心目中的浪漫气氛的香港,已经隔有相当的距离;五十年前的香港,更多了一重时间上的距离,因此特地采用一种过了时的辞汇来代表这双重距离。有时候未免刻意做作,所以有些过分了。我想将来是可以改掉一点的。」不知道电影《第一炉香》有没有代为「改掉」。


如果原文对话照搬,要找到能自如演绎这种对白的「糖醋排骨」和「粉蒸肉」,可能性是很低的。对大陆观众来说,直到八十年代才在电视剧《红楼梦》里听到「仔细你的皮」、「小蹄子不害臊」这样的台词被说出来。此前人们顶多在戏台上见过小姐的佯嗔:「呀啐」。

另一方面,乔琪和薇龙一个讲不好粤语,一个不会上海话,因此用英文对话,他们的对话因此有一股翻译腔,如果考虑普通话念白,似乎也有改的必要。

 
盛名之下的张爱玲已经对自己的读者很有认识:「我的作品,旧派的人看了觉得还轻松,可是嫌它不够舒服。新派的人看了觉得还有些意思,可是嫌它不够严肃。」;「鸳鸯蝴蝶派文人看看他们不够才子佳人的多情,新式文人又嫌他们既不像爱,又不像嫖,不够健康,又不够病态,缺乏主题的明朗性。」果不其然,傅雷就批评道:「这样的滥调,旧小说的渣滓,连现在的鸳鸯蝴蝶派和黑幕小说家也觉得恶俗而不用了,而居然在这里出现。」

傅雷的同代读者或许对旧小说、鸳蝴派、黑幕小说有点认识,对八、九十年代的大陆读者来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从上世纪八十年开始,张爱玲作品在大陆的接受史由温儒敏等学者总结过。张爱玲的经典化比港台海外晚了起码二十年。我们不仅「出土」了张爱玲,也「出土」了她的文学养料,张爱玲一生钟爱《红楼梦》和《金瓶梅》,「这两部书在我是一切的源泉」,加上她翻译重写的《海上花列传》,嗜读的《官场现形记》、张恨水的小说,对新一代大陆读者来说,它们都不再「通俗」了,迥异于49年以后的官定文学经典。


张爱玲小说虽然很快成为畅销书,始终都有一定的阅读门槛,这或许解释了大量稀释版张爱玲读物的出现。通过张爱玲等八九十年代重回文学史视野的现代作家,一代大陆读书人重新接续起对中国近现代文学的认知,在我看来是「张爱玲热」带来的一项功绩。
 
「很远很渺茫」:香港与域外

张爱玲作品中香港的「他者」形象已经由李欧梵等不少学者提出过,甚至有人认为张爱玲的眼光是「殖民者凝视」,我倒觉得《第一炉香》里写香港带着一种揭自家人短的口气,尽管笑话它卖弄东方风情,却是以知情者的角度。因为是「老香港」,所以有资格点破背后的心思,而且小说里往来都是香港上流阶层,绝不是普通游客可以了解。


香港在张爱玲的人生中每每充当一个暂时的折中停靠点,像历史的玩笑。一开始张因为英国卷入欧战因此不得不进入港大,到因为香港沦陷中断学业经历战火,再到五十年代暂居香港,六十年代访台过境香港,每一段经历都让她写了又写。香港华洋杂处的滑稽成了日后她旅居海外的现实。

港台及海外的张爱玲传奇从夏志清1961年问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开始,夏在写的时候,应该是把张爱玲当作一个可以在英语文坛一展拳脚的作家来捧的,因此拿她和英语世界最好的当代女作家相比。五十年代《传奇》易名《张爱玲短篇小说集》在香港初版,六十年代末由台湾「皇冠」出版社引进,按照夏在《张爱玲给我的信件》里的说法,「皇冠」的版税基本解决了张爱玲下半生的生活问题,也让她的作品一直留在了中文图书市场。


张爱玲当初并不愿意把英文版《海上花》交给大学出版社,希望能走商业出版渠道,多年后她的《雷锋塔》和《易经》还是由港大出版社出版了。《易经》几乎是回忆香港沦陷时期散文《烬余录》的扩充版,很多人物都能看出《第一炉香》的影子。

《海上花》(1998)

张爱玲在《重访边城》里和香港这个她人生中绕不过去的经停站永别,她夜晚误入从前买绸布的街市,被迫面回忆如潮:「还是马可孛罗的世界,色香味俱全。我觉得是香港的临去秋波,带点安抚的意味,若在我忆旧的份上。在黑暗中我的嘴唇旁动着微笑起来,但是我毕竟笑不出来,因为疑心是跟它诀别了。」


《第一炉香》里的「说书人」轻快地向内地读者报告殖民地一件凄凉的见闻,到后来写《浮花浪蕊》的时候,香港成了女主人公急于逃离的过去的一部分,她暂时在船上得到了安稳:「漂泊流落的恐怖关在门外了,咫尺天涯,很远很渺茫。」


香港在张爱玲作品中的确是上海的对照物,也是她个人命运和写作历程的转折点,不可预见,不堪追忆,每一次出现都代表了无法抗拒的变化。《第一炉香》讲了个「回不去了」的上海女人的故事,作为张爱玲离港返沪的处女作,多多少少带有命运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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