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金鸡上惜败表现出彩的黄米依,但是叶童在《我爱你!》里的表演,哪怕是跟本届所有提名的男女主配相比,都不会输。
她所饰演的赵欢欣,患有阿兹海默症之余,又饱受癌症病痛折磨。也就是说,她需要在一个人半痴半傻半梦半醒的状态里,叠加极度苦痛带来的明确却又不能过分明确的崩溃、绝望。与此同时,丈夫对她不离不弃、无微不至的爱意,又会在她身上折射出与寻常人不同的纯粹,浓淡都有奇异的彰显。说实在,这个角色难度之大,不只是叶童所说的,在表演方面「跨了一大步」。《我爱你!》
毕竟上至奥斯卡,也不乏因为扮演阿兹海默症患者封帝封后的演员,比如《依然爱丽丝》的朱丽安·摩尔,《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的安东尼·霍普金斯。
而叶童甚至可以说,愿意,且能够更进一步。不在乎漂亮与否只是所谓障碍里的皮毛,做足功课而又动用超强感知的叶童,越过了落泪、流涕、失禁的限制,生理上的耻感全面钝化,所剑指的是感官之上精神状态的空濛,以及这种空濛落到贫苦物质条件上所凝结的欣慰、叹息,于是她几乎是左右开弓地撑起了影像表达。《我爱你!》
诚然,韩延自打《滚蛋吧!肿瘤君》,已经讨巧地掌握了苦难,尤其是绝症,之于煽情电影的流量密码。但是他也给了好演员至关重要的表演舞台,当他电影对准中老年人群的时候,梁家辉、惠英红、倪大红都跟叶童一样,在现在的年龄段得到了难得的发挥空间,特别是爱情这样一个被影视低龄化、偶像化的表达领域。《我爱你!》
对于叶童来说,更有一种被看到,或者说被重新看到的重要意义。一方面,拿下4.28亿元票房的《我爱你!》,是叶童在内地上映的电影里票房表现最好的一部,须知她参演的电影,只在内地公映过10部,并且一半票房都很惨淡。这部作品被观众看到,被金鸡提名,对叶童来说是相当重要的。这就要说到另一方面,即1993年初,台剧《新白娘子传奇》在内地播出之后,许仙一角的深入人心,甚或是过于深入人心,已经遮蔽了叶童作为优质演员三十年。《新白娘子传奇》
对很多人来说,叶童和许仙,就是两个可以相互切换的对等名字。坊间不乏「叶童之后,再无许仙」这样的论断,然而值得害怕的是,「许仙之后,再无叶童」。无论放在当年还是之后的很多年,许仙一角对叶童的意义堪称非凡,而这不只是肉眼可见的家喻户晓。早在1990年,在《笑傲江湖》饰演岳灵珊的叶童就有俏皮的男装打扮,这个角色本就讨喜,她演得更是讨喜,讨喜到制作人杨佩佩邀约她赴台拍戏。《笑傲江湖》
她在接拍的第一部台剧《碧海情天》里就担纲主演。在传统且出奇的家庭观念里,岳瑛自小就被视为男孩,于是常年女扮男装,这一恰当的形象也让很多人看到了叶童作为「男性」的可能。紧接着把这样的形象移植到《新白娘子传奇》,是个颇为顺理成章的举动。这一版的许仙要添些许女气,要在气质、气势上都逊于白素贞,即要有一种坦然得自然的微妙顺服,这不仅仅是关于性别观念的某种开化。叶童需要拿捏掺杂喜爱、仰慕、自豪和依赖的准绳,需要凸显胆怯却包容、犹疑但坚韧的秉性,需要在这样的人设下面,添附许仙憨痴的喜剧效果,以及由此反衬鸳鸯被棒打之后无尽苍凉的悲剧特质。这几乎成了非她不可的重担,而她拿起起了,就服帖合宜到抵达经典的地步。《新白娘子传奇》
这部电视剧的超高人气和超长续航,印证了彼时临近三十的叶童在演技上的成功跳跃,只可惜角色对演员的遮掩长达三十年之久。很多导演担心观众出戏,让她错过了不少机会,这些年来她一直有长长短短的作品产出,奈何都没有热到能让大众刮目相看的再塑。为什么还是要强调《我爱你!》重要,原因在此,也在于她以「被迫」神隐数十年的无奈,换来一个改头换面、技惊四座的表现机会。那么,当演员被回拨、摆正,她也等来了被人回溯、探问的意向,「翻案」与否,关乎的是黄金时代香港又一位天才型女演员歪打正着的诞生。《我爱你!》
叶童出道很早,中学时期瞒着家人去当模特,单纯就是因为觉得衣服漂亮,自己又没有钱。边学边做,然后她拍了地铁、麦当劳等等广告,这段时间她认识了两个重要人物,第一个是日后成为丈夫的陈国熹。陈国熹跟她去普庆戏院看电影,遇到了编剧陈韵文,过后几天,就有电话打来问她有没试镜的兴趣。又因为陈国熹管谭家明做师父,叶童就有了素颜去香港酒店,给对方走步试戏的机会。再之后就有了忙碌整整一年的《烈火青春》,谭家明的精雕细琢跟当时香港的兴兴头头不太相符,以致于叶童随后才拍的《杀出西营盘》反而最早上映。《杀出西营盘》
但是前阵子进行了4K修复的《烈火青春》有被影史鉴定为经典之作,初出茅庐的叶童更是有了跟明星张国荣对戏的稀罕机会。不过,包含床戏在内的复杂表演,自然会让只有十八九岁的新演员感到压力。在跟《明周》的采访里,她有聊到每当需要意见的时候,陈国熹都能给到,正是对方让她幻想张国荣是最爱的人,开始让她揣摩角色该当如何演绎。谭家明就更有意思,故意说另一个新人夏文汐跟汤镇业在电车上有一段意识上颇为大胆的电车戏,激起懵懂的叶童斗志。而叶童状态的松弛,又在于张国荣的温柔。他会捉着她的手,叫她不必害怕,还会在戏拍完后,立刻用被子把她裹起来,是这样的一种接触方式,预先予以叶童作为演员,在真正放松后的信心与开窍。《烈火青春》
他曾评说过,叶童刚刚出道,就已经挥洒自如得不得了,天生就能吃娱乐圈这行业的饭。这可谓慧眼识珠,一语中的。再过一年,二十岁的叶童继续大胆地接拍了《表错7日情》,跟钟镇涛也有相当火辣的对手戏。张坚庭这部电影,讲一周之间情感从不可能到可能的生发,抓马得来,又常常在套路里另辟蹊径,喜剧的癫狂与悲情的奈何,叫叶童演得哪怕青嫩,却迎合得了都市女性前卫夹着保守的可爱气质。《表错7日情》
第三届金像奖,就把最佳女主角的桂冠给了叶童。再过八年,叶童创纪录地二封,因为《婚姻勿语》。这要回到刚才所说的,模特时期的叶童除了陈国熹,还认识了同行梁家辉。在《婚姻勿语》里二人演离异夫妇,从死水微澜的牵系到藕断丝连的重连,能看到沉淀下来的叶童堪称脱胎换骨的诠释。她坦言表演上的开窍离不开梁家辉。一是识于微时,亲切的熟悉感带来戏中离婚的真实不舍,让她意识到「角色后面的想象力是无穷无尽」,二是跟叶童在同一届金像登顶称帝的梁家辉才在金马再下一城,有给她传授不少技巧。《婚姻勿语》
也正因为戏外的深厚交情,戏内的支离破碎,三十年后在《我爱你!》里诠释爱情最为纯澈的模样,又给带有「还愿」属性的角色与演员,双双添上某种荡气回肠的况味。迅速完成两级跳的叶童见证了香港电影的无限蓬勃,男星风度加诸演技上的风华绝代,也在群芳争艳的阶段,以不那么循规蹈矩的姿色成就了独树一帜的美,甚至艳,这样的气质,注入香港的都市灵魂里,再合宜不过。而她在这种设定下的自我出征,并不用等到反串男装的时期。她早在梁欢欣之前,就已经在贫寒苦难里打滚过了。紧跟《表错7日情》次年上映且被金像密切关注的《等待黎明》,和许鞍华《明月几时有》同享了一个「黑暗岁月」背景,叶童已经在里头不乏挣扎。《等待黎明》
《阮玲玉》当中黎民伟的妻子林楚楚,《跛豪》当中男主的妻子谢婉英,或凄婉,或精悍,总有她的阵法。《阮玲玉》
在追逐浮光掠影而又雕刻不朽传奇的香港,叶童有过自认起初不懂善用的绝好机会,而她也成为得了当中的化身、代表。她是那种天然的璞玉,有过被人艳羡的雕琢,变得玲珑之后,旋即被无与伦比的光芒框死。其实她之后不乏表演的上品,从《和平饭店》里美艳、寥落的歌女,《五月八月》里勉力维持生计的坚韧母亲,可以一直数到近年,哪怕是《沦落人》里男主梁昌荣的妹妹梁晶莹,《浊水漂流》里木仔的母亲,小得不能再小了,看得到她的人,也看得到术业上的精湛,以及本分、用心。《沦落人》
及至《我爱你!》,积跬步让她至千里,够她在六十岁的时候冲破另一重天。像惠英红那样再创高峰,可以,像张曼玉那样急流勇退,也可以,反正我们记住叶童,期待叶童,至少是对前辈演员那份精专、轻灵所凝结的时代气息,有过合宜的留恋和寄望。合作邮箱:irisfilm@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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