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电影资料馆,曾经是我的精神故乡
文
赛人
中国电影资料馆还没有像现在这般一票难求的时候,我去的次数较多。日本和意大利的影展,七七八八都去看了。
大师回顾展,像伯格曼、山田洋次、李行的,也选了几部想看的,或初逢,或温故而知新。最让人高兴的是在伊莎贝尔·于佩尔的影展上,不光看了她的片子,人也见到了。
2009年中国电影资料馆于佩尔见面会
她出来之前,有她过往影片的混剪,她在影像里常常是不着寸缕。所以当真人穿着得体的风衣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时,就有了另一番的不适应。
哦,山田洋次也见过一次。记得他说他想把童年、少年在中国的记忆拍下来,首先跃入他脑海的意象是火车头。
2011年山田洋次亮相中国电影资料馆
平时也去,若是放《伯爵夫人的耳环》《伊斯特康》《周围的事》这样稍生僻的片子,又或者是国产老片。
《周围的事》(2008)
正放映时还好些,人都静静地看,顶多时不时有些小声的议论。倘映公推的经典,真仿佛不看就白活了一世。先在场外就热闹了起来,在微信公号还未出现之前,不管是烈日当头照,还是瑟瑟寒风吹,资料馆外已排开了半里地的长龙,无数善男信女正身处其中并翘首以盼。
中国电影资料馆
经常去电影资料馆看片的,常会见到一位头发有些许花白的老太太,她戴副眼镜,面色更有些冷峻。她真正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一旦遇到令她不快之事,她会回转身,那已是怒目金刚,她要当场棒喝。
可以说,她是漆黑影院里的一道闪亮的,事关「正义」的寒光,是真正意义上的镇馆之宝。
但这对我来讲,还不是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按理说,十多年前,我就认识她了。感觉只要资料馆在放片,她都是雷打不动地不带一丝表情走进大厅。反正我每次去,都能见到她。
甚至有次我在上海国际电影节上,还见过她。曾揣度她是某高校或研究机构的专业人士,但电影资料馆的王牌策展人沙丹(自称「奇爱博士」)告诉我,她好像是一家银行的退休职工,就是爱看电影,是个纯而又纯的影痴。听到这儿,我心头生了几分敬意。
中国电影资料馆
自打离乡谋生以来,圈子变得很窄,周遭的人基本都与电影有关,我想他们的状况跟我也差不多。若和我老家的朋友相比,他们更规范、更条理、也可说更勤奋。
中国电影资料馆候场大厅
只是恰好,电影实在是门关于时间的艺术,它所要营造的最终幻象,也就是在你越活越少的日子里,填充些时间的容量。你要有感恩之心,所有拜谢的也只是你在光影摇曳之时,可以名正言顺,不知不觉得去虚度,而所有的光阴,就是用来虚度的。
那些和我一道看电影的人,真要说些什么,说到尽处,也只能是这些。那么什么又是电影的尽处呢?在我这儿,就是罗贝尔·布列松的电影。
那些稀薄至无的表情、那些干燥到有些发涩的调度,那些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们,与被人所津津乐道的诸多主题无关,它是要将把那些绞尽脑汁之后才冒着热气的微言大义逐一降温。它拒绝所有的感官,也无意打造一个全新的官能王国。它所要做的事情,好像只有一件,那便是与时间抗衡。
但在我最爱的十大导演里,一直没敢放进去布列松,我是有些怕他。是的,只有在它那些没有颜色、没有乐音的,一走一停的影片里,我才能感受到那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恐惧。
布列松
爱,实在是爱不起来,但我知道,必须正视这样的一种存在。也只有布列松的电影,能提供人类艺术行走数千年之后,又一种表述方式,恰好它是在电影里,具体说是在布列松的电影里得以一一的实现,那些与欲望暂时绝缘后的,另一片白茫茫的天地。
我之所以会对电影产生难以抑制的兴趣,应不是它会成为我心情的参照物,或某类时政的晴雨表,让我年少时求归宿的心态得以安放。而是当一束光亮起,又一点点地缓缓隐去时。我知道一个陌生的世界就在忽明忽灭间,以孤独对应孤独,然后独立成章,然后如烟似霞般散去。
这样的体验,最早是在我的老家。一帮小学即将毕业的孩子,和尚撞钟似地齐齐坐在影院里,看一部叫《黄土地》的影片,大部分孩子完全被这部电影打败了,但大家都很坚强,把自己好静的一面全释放出来,硬挺着字幕亮将出来。
《黄土地》(1984)
只有一个孩子在聚精会神,他说这是一部绝好的电影,好在哪儿,他也说不上来,但最起码我们以前没有见识过。伙伴们觉得这电影古怪,连累到他也不正常起来,也许是出于礼貌,或者是懒得党同伐异了,起码没有在言辞上去贬损他的审美。
多少年以后,我再看《黄土地》时,才被冯健雪呤唱的酸曲所驱动,知道一个女孩跟不跟得上队伍,都将在劫难逃。由此,我想到了那位同学,他实在是早慧地有些过分。又过了很多年,我在南方出差时,特意联络上他。他在一家海关就职,做些什么,我也不太明白。
我和他在学生时代走地不算特近,倒也热络过一阵子,不知何故就渐渐生疏了。这次的见面,他让我不用住旅馆,就在他家安寝,他的妻子陪着孩子在异国进修。
《黄土地》(1984)
晚上,我们各睡一张床,借着啤酒和香烟聊了起来。我问他,还爱看电影吗?他说当然,他说他只是看,看到那儿是那儿,不与电影交流些你有我有全都有的心得,他自诩他不是也不愿成为梁山好汉。他更不会拿自己的梦去做什么廉价的交易。
他胆子比我大,他是深爱布列松的。在他眼里小津安二郎的形式化,是有些空洞的,且不能将这种空洞进行到底,而布列松最厉害的地方,不作丝毫的蛊惑,这在所有的艺术里,都是极难得的。而小津还是困在他的表达里,不能动弹。
小津安二郎
他很好奇成濑巳喜男的一个理想,成濑想在布景全白的场景里制作一部电影。成濑这话好像只跟高峰秀子说过。我的这位同学感兴趣的是,假如我们的视觉缺乏层次的话,是否只有依靠人的活动才能改变画面的深浅。我说光的明暗不能起到这个作用吗?他说他不知道,只凭直觉,可能关系不大。
成濑已喜男
跟其他人聊天,一开始总是插科打诨,觥筹交错久了,才正经起来。我们的交谈则不同,简单的寒暄之后,所言尽绕着形而上打转,惹地我们的目力所及都不真切起来。
接下来,我们回忆少年观影时的趣事。他的经验是,学会看电影的第一步,是从字幕看起。我就跟他介绍,香港电影专家魏君子最早是通过这一渠道去洞悉港地那斑驳的前世今生。
我们呢,我们都记得当时很多影视剧的拟音师好像只有两个,分别是钱守一和过敏。他还谈及了美工师池宁,说他看《祝福》和《林家铺子》时,就觉得画风极接近,颜色很重但又刻章做旧了。
《祝福》(1956)
《林家铺子》(1959)
又说起幼时脸盲症之严重,刘琼、奇梦石和蓝天野的面孔总辨不清,其实这三人长地并不那么雷同。
应该说,我们也是有很多分歧点的,外国的他不喜欢安东尼奥尼、基耶斯洛夫斯基、莱昂内和黑泽明。华语这边,杨德昌和娄烨,他也瞧不太上。连《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在他眼里,也是太板着面孔,太煞有介事。
他爱的是《海上花》,一帮欢客吃着吃着花酒,听见外面有更大的热闹,就作鸟兽散,只留下梁朝伟一个人发呆。那场戏里每一个人的起身和张望,他都觉得意趣盎然。他对《海上花》的评价是,简直挑不出毛病,也懒得挑了。
《海上花》(1998)
他承认,他对华语片的热情不够,虽然他比那些号称极爱国的电影青年,要看的多的多。我们聊着聊着,就向他推荐了孙瑜的《鲁班的传说》。他听得性起,问何处能看。我说网上就有,但效果不是很好。不管了,他从床上爬起来,又带些羞涩地问我,不介意重看一遍吧。我怎么会介意呢?
他还是保留着小时候养成的好习惯,等字幕结束后,才点燃一根烟。赞道:真是了不起的电影,鲁班的了不起就在于他一点也不想让人知道他有多么了不起。
这电影真是又善良又宽厚,让人羡慕又丝毫不傲慢。十足的中国味又有着不事张扬的现代性。他为这电影有些兴奋了,不光说以后得多看看中国电影,还拉着我,要到外面走走。
《鲁班的传说》(1958)
趁着清朗的月色,我们的话题离电影远了些。他提到了他的家事,他结过三次婚,这一次应该是最后一次。我问他的妻子是不是也爱看电影,他笑道,看跟谁比了,反正比他的前两任兴致要浓些。
他们是在法语培训中心认识的,他本人从小就有着极佳的语言天分,英语和日语很溜,这也帮助他对美日两国的电影史均烂熟于胸。之所以要学法语,是他恨极了某些文不达意的字幕,太耽误功夫了。于是自费去学习这门语言。
他怀念少年观影时,觉得自己太过较真了。有的电影,就是没字幕,也能看明白。但电影需不需要这样的一种明白,是值得讨论的。不管怎样,因法语之缘,他迷上了布列松、包括雷诺阿、戈达尔,也让自己终身有靠。他们有了一个女儿,我问他女儿喜欢电影吗?
莫里斯·皮亚拉
谈不上吧,这丫头静不下来。打小就是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的主,在父母奈她不何的眼里,这丫头简直就是无恶不作了。大了些,之所以变地稍许斯文,也是为了骗那些男孩子能对她有着很快就会过去的好印象。
她真要看电影,也专挑杀人放火搞破坏的那种,最爱昆汀·塔伦蒂诺,昆汀中又最爱刑房系列的《金刚不坏》。只有听到她闺房里响起汽车的轰鸣声,他就知道自己的女儿不是心情太好,就是又遇到了愁事。看着她与电影那副同喜同悲的情形,就觉得自己虽和女儿的性情相差太远,但毕竟还是自己的女儿。
《金刚不坏》(2007)
不知觉,我们走到了海边。凉意开始散去,太阳就要升起来了。他眺望着海的那一边,他的妻女大概也在海的那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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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有台湾电影上,还是值得看下DC宇宙死得比漫威更快?谁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