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才谈《大雨》，大概任谁都有些恍惚，这电影竟然还在？或者，这电影居然才上映半个月？
事实是，公映以来，《大雨》仅在前三天，票房能达到两三百万，仅在前一周，排片占比能突破百分之一，至今不过两周而已，它就只剩在院线苟延残喘的境况。回天乏术是必然的，没有口碑支撑它打翻身仗，即便在这个春节档之前无比冷清的时节也没办法。《大雨》
这么说没有丝毫幸灾乐祸的意思。至关重要的一点，《大雨》导演不思凡执导的上一部院线长片是《大护法》，一部随着时间推移，愈发因为珍稀而有资格位列仙班的国产动画。如果说《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堪称国动真正崛起的黑马，《哪吒之魔童降世》应验了整个行业「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气派，《长安三万里》能让追光充满反叛性的神话宇宙不再蒙尘，《大护法》则完全可以在国产动画大片对奇观奇想、对热血煽情的追求中，对强权压制的反抗中，拔高一层。需要强调一句，这里说的《大护法》，单指粤语版，并要割舍那些委婉妥协的字幕。这个版本有着最锋芒毕露的表达，犀利得在网上落得杳无影踪的下场。《大护法》
从内地越来越需要破局势力的角度来看，或者就是从私人角度来算，《大护法》完全不输当届金马的赢家《大世界》，而且价值越来越大。种种原因叠加起来，期待《大雨》，是期待不思凡引出另一重洞天，更是期待动画界再被搅动一波。只可惜，典型的「既生亮何生瑜」困局，命书上写满遗憾。起因首先在于同一位作者，再次沿用相似的语境，却大不如前。最负盛名的《大护法》在显露的内容层面，构建了一个毛骨悚然的诡异世界。花生镇里的花生人，全是任人鱼肉的扯线公仔，几乎没有自我意识，只会盲目负责系统运作，生前自相残杀，吃的是终将长成自己的蚁猴子，死后会跟庄稼一样被收割，取那料定是黑色的黑蛊石。《大护法》
往上，有统治阶级吉安，有暴力机器蒙面杀手罗丹，往下，蒙蔽的不只是花生人，还有理想被扭曲的庖卯。
大护法在这里寻找意图逍遥的太子，是以格格不入的少数派姿态意外闯入，并以血的代价瓦解固定且恒久的极权世界，而那个最先觉醒的花生人小姜，承托了太多希望的残酷，以及无尽自由的稀罕。一部动画，境界可以连通许多深刻的相关作品，这里有尚能讨论的经典《楚门的世界》，也有另辟蹊径的新贵《逃出绝命镇》《龙虾》《芭比》等等。《大雨》同样保留了这样一个社会的缩影。盛极一时的戏鼓船，主与客都被隐蛟附身，丧失个人意志，沦为木偶。老船长想要东山再起，凝聚的是此前绵延无边的人类欲念，顺者以傀儡姿态兴，逆者以醒觉身份亡。《大雨》
同样阶级分明，同样内外有别，成为一方恶霸过后，戏鼓船像一则黑暗传说那样叫人闻风丧胆。而且都是洗脑，都有上层的巧言令色和下层的唯唯诺诺，都有自身难以变更的崩坏，都需要通过突围，来击溃和解放。
这时候形式的摆弄就对作品的属性、情感的豁口，产生高下区别。《大护法》尽管有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大护法，凸显的还是诉求一致的少数人去对抗强权，观众的情感代入更多是在原初对此一无所知的大护法，以及火宅之中第一个醒过来的小姜，累积的是嫉恶如仇的恼恨和触景伤情的惊恐。《大护法》
而《大雨》的戏鼓船则相对雷声大雨点小，展现出来的伤害有限，最后还被一招秒杀，排场没了用武之地。相对应地，抗衡戏鼓船的有世仇夜翎人及「天敌」神鸟，有火力强劲的官兵，甚至内部还有与之分庭抗礼的船长儿子穆影之，里应外合，人心向背，也都俭省得风小浪平。在这样的区别之下，说要「献给时代高墙下的自由灵魂」的《大护法》，落点就可以明明白白的是苍生与社稷、奴役与自由，相对集中，又有发散。但是《大雨》不一样，即便对抗戏鼓船的阵营里，也有大官柳大欢这种贪婪、自负之辈，在思想上接驳了戏鼓船代表的千秋贪欲。它还是在经费充足的情况下，想把不同势力整出相互的牵制、合作，引出世态更为复杂却也真实的面相。《大雨》
只不过，一方面是人员繁多，需要适时跟上的背景讯息却大量缺失，导致情感黏连过稀，焦点相对模糊，削弱了同仇敌忾本身的感染力，落脚处就没了足够的情绪基础。
另一方面是，对战中派得上用场的人物里，并不包括全片最浓墨重彩的主角大谷子和馒头，而他们承担的主题却是浓厚的父子情，甚至把全片的焦点，在反复的点题里，扭转到父子情上。不是说浓厚亲情不值一提，而是说，相比之下，这就显得《大雨》视野、格局变窄，更重要的则是，这对父子到头来，成为死命煽情的工具，那就聒噪了，乏味了，甚至引人反感了。《大雨》
《大护法》何尝需要这样声嘶力竭的叫卖呢？拿小姜为例，他的际遇，既有个人印记，也有集体伤痕，那可是无需哭哭啼啼或者吵吵嚷嚷，单是愕然，单是悲戚，轻轻一抹，就能往心底，往死穴里戳的。
这样比较，也不是说《大雨》一文不值，最起码，它的美术与配乐都有极大的受用。在浙江西部农村长大的不思凡，很会捕捉山水之间的清幽与灵动，并能凭借清隽脱俗的想象力，把人心的谵妄与畸变展现得斑斓而不突兀，早是业界独树一帜的标杆。但就像之前，画风出众的《大鱼海棠》，还有《深海》，理应符合更多热望才是。《大鱼海棠》
因此更不是说不思凡不好，尽管这次为了扩展心中丘壑，难免有更多商业上的妥协，譬如更繁多更热闹的人物，更通俗更热络的对话，更普世更煽情的关系。但不管怎样，不思凡的几把刷子，国内同行未必有几个能耍得动。从二十年前的《黑鸟》至今，他延续自小对古怪仪式的观察和理解，成功构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异化体系。在《黑鸟》里，有被南方傀儡术或者蛇蚯操控的打手。《小米的森林》共享了这套设定，土里会冒出能够说只言片语的人形驱壳，路上会有被面具钳制而基本上无法说话的鬼面夷。跟花生人，还有隐蛟附身的人一样，多的是有人形而无人性的生物。《黑鸟》
异化的人对应异化的世界。《黑鸟》走向昌化的沿途村镇，《小米的森林》的森林，《妙先生》系列认定彼岸花是万恶之源的地域，《大护法》的花生镇，《大雨》的戏鼓船，都是异化最为集中的所在。
原住民往往被异物伤害、驱逐，村镇早就杳无人烟，森林因为十二年前异虫入侵，形成了新的生态系统，《妙先生》里的人在彼岸花的借口下极速堕落，夜翎人被隐蛟逼得走投无路……当中固然有殖民视野里的凋敝境况，而殖民者在很多时候，凝聚的是人类通用的贪嗔痴，于是外来身份加剧了心底歹念的具象化和侵略性。《小米的森林》
由此，暴力反击固然是出路一条，甚或是唯一的出路，但是连同画面一同肆虐的暴力又承担了不破不立的信念，以及信念里头潜藏的悲壮。
要有这样的异化场域，不思凡才可以借助明喻、隐喻，讲述他对人性的理解。他是要在这里控诉的，但控诉不是唯一目的，很多时候，也要依靠反抗的解气，来圆满对人的强烈悲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曾经给过不思凡强烈的震撼，也潜移默化地成了他这些作品整体的底色之一。他呈现了很多蚁民的生活。《小米的森林》主角是小米和大米，《大雨》则是大谷子和馒头，再普通不过的粮食名字，代表底层与朝不保夕，更代表可被一切倾轧的弱势，以及因为一无所有反而纯澈、无畏的境界。《大雨》
这样淳朴善良的人，是要被蚕食、被诬赖、被折磨的，而这是动画的表现，也是现实的反映，掺杂许多无可奈何的叹谓。
他又更进一步地表现「吃人」的本质，并且进行深刻区分。上层人吃人，是借由钱权，下达命令，逼迫驯服，或者直接弱肉强食，不吐骨头。下层人吃人，是生活所迫，甚至是被上层有意误解，最恐怖的典型就是花生人吃自己的前身蚁猴子。那么可以说，《大护法》之所以是不思凡自身表达的集大成，就在于意韵深远，层次多元，可以用奇思妙想对高权作出奇绝的呈现与批判，而且隔山隔海，冷眼热肠。当年再审慎地挑剔，也遮盖不了它的珍贵性，或者说，越是审慎挑剔，越是显得它在当下坐标里的好。《大护法》
《大雨》的倒退，就体现在跟现下众多国产动画大片的距离越来越小，甚至成了它们，花里胡哨，避重就轻，这就格外令人惋惜。不思凡真正的见解和风骨，看来是要寄望《大护法2》了。只是这项目，在2017年就传说开工并且释出概念图之后，就再也没有确凿消息。环境让不思凡亲口承认「时间还没到」，似乎暗示了续集的停工，那我们还能盼来「到」的那一天吗？合作邮箱：irisfilm@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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