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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谈《断背山》:希斯·莱杰演的是最大的恐同者

2016-04-06 虹膜
译 | magasa


本文自各个不同场合的访谈汇编而成。


:你拍了好些同性恋元素的影片,比如《喜宴》,还有现在的《断背山》,你能比较一下吗?
李安:这两部是不同的故事。《喜宴》是家庭剧,最初是拍给台湾的主流观众看的,检视中国社会中的一个家庭单元,是部有关行为规范和社会评论的喜剧。《断背山》讲是一桩秘密的同性恋情,归根结底是个爱情故事,同性恋因素比《喜宴》更强一些,性爱因素很突出。对这个爱情故事我有特别的滋味,可以说它是对我们社会和自我内心的测试,对我们过往习得常识的挑战。我们学到的知识和现实或者真实情况往往并不是一致的。性是很重大的问题,但有很多人不得不屈从社会责任、家庭忠诚的要求,又要忠实于自己的内心……


:你能不能比较一下《断背山》里的两个人物?Jack和Ennis?
李安:首先他们都是同志,但Jack认识得更清楚,抵触也少,他是美国式的男孩,有梦想,浪漫,富有冒险精神。Ennis不一样,他对自己的真实感受在排斥、拒绝,他的故事很痛苦也很美,但也是个悲剧。 对我来说,Ennis是美国社会保守的一面,他是片中最大的恐同者——文化上和心理上都是——但同时他许可了自己的感受,不过最后太迟了。

:Jake和Heath演得不错,但他们外形上和安妮·普鲁原著里的描述有所不同。
李安:电影和小说是不同的。你得依赖于类型。这部电影不是西部片,不如说是浪漫爱情故事,不过Heath带有一丝西部的气质。Jake很适合他的台词,但和小说里的形象偏差较大,小说里的Jack更男性化和壮硕。 影片必须拍成爱情故事,所以,一对般配的情人要看上去彼此相反。Heath和Jake就是一对佳人——他们都是好演员。


:影片交替出现暴力和温情的场面,尤其是Jake和Heath的情爱戏中。
李安:故事开始的帐篷里,是Jack开始有性举动的,而Ennis感到害怕,他一开始紧张、抗拒,但发现自己兴奋了,怎么都无法抵御,他也知道该怎么做,所以他很兴奋地和Jack扭打。下一个我加的情爱场景是为了让他们接受彼此。但他们都宣称自己不是同性恋,所以这样就可以撕掉不光彩的标签。

:你用什么方式执导演员的表演?在这样一部特殊的影片里。
李安:一场一场来呗。我们在实景排练之前有反复排练。牛仔的动作是什么样?手该怎么放?因为他们害羞,在开口说话前都是肢体语言,很多事要做,不光是口音,我们有各方面的教师,说话的方式还有语速等等,这是第二阶段。Ennis和人保持距离,Jake呢更主动些,他总想靠近点,再靠近点,某方面来说这也是电影的主题。演员去做农活也是训练,等到他们对角色有了体会后再实景排练,一点一点我们才越来越深入,然后他们要忘掉训练,让举止自如地呈现。


:这个故事背景设定在上世纪60年代,西部片那时候很流行,如果你是在当时拍这部片子,你会挑哪两个演员?
李安:Paul Newman和Montgomery Clift,都是美国的经典浪漫形象,那时候他们也够年轻。

:你说过这部影片是关于「不可及的爱情」?
李安:同性恋因素占了影片一半的内容。Ennis本来有机会让两人生活在一起,但……,所以Jack抱怨,他们只能在断背山上吗?两个人中有一个是富有冒险精神的,另一个很犹豫,等到他醒悟又为时已晚,有些事情错过了就回不了头。要超越爱情的障碍。


:拍摄此片最困难的事是什么呢?
李安:技术上说是人物的衰老,因为这是个很短的史诗故事。要想史诗化,可又只能由简短的生活片断来构成。一切发生得都很快,有时候需要戏剧化,二十年一下就过去了。为了办到,必须要细说才行,所以每次你看到他们,你会发现自从上次几年前相见,中间缺少了什么,于是我用小的东西去填上,表演上的细节,声音啊等等。技术上这最难了。不过作为导演,将男儿气概的西部类型、西部生活,和同性故事混合起来,达成一种特殊的气质,也是很难的。

:背景设置在你的片子中地位很重要,这次是放在怀俄明州。这是除了浪漫之外说服你拍这部电影的又一个因素吗?
李安:是的,这对浪漫本身也有益。我想伟大的爱情一定会遇到很大的障碍。爱情、浪漫都是很抽象的东西,障碍使你更清楚地感受到爱情的伟大和真实。


:在你所有作品中,《断背山》地位如何呢?
李安:最放松的一部。我被此前两部作品震晕了,可能我处在职业生涯的高峰,《绿巨人》出来时,我人都累趴了,很久都不想拍电影,这就是我当时的状况,然后拍《断背山》,非常小成本,观众群也小,就像是一个治愈的过程,我又回来了。很愉快的拍摄过程。

:那些羊呢?跟羊工作有不有什么困难。
李安:(笑)它们当然不算最聪明的动物,可能从没有人在电影里放那么多羊,我们都在学习,牧童也在学习。花了些时间,有点压力。

:你拍完影片后跟安妮·普鲁交流过吗?她觉得如何?
李安:是的,很欣慰,她也喜欢,她说大家应该多从短篇小说改编电影。


:很多一线大明星Colin Farrell、Matt Damon、Tom Hanks、Antonio Banderas,现在是Jake Gyllenhaal和Heath Ledger都拍了同性恋角色,这对演员来说还是禁忌吗?
李安:不算禁忌。但事实上对演员的生涯来说仍有风险,从商业上说。他们要取悦人们,他们是明星,他们的形象关乎产业,这是表演本身之外的事情。《喜宴》是家庭剧,《费城》是法庭戏,其实性的色彩都不够强烈,连接吻都没有。《断背山》例外。这是个现象吧。

:那你认为拍《断背山》对Jake Gyllenhaal和Heath Ledger的演员生涯有危害么?
李安:我才不管呢(笑),那是他们的事。我只要最好的演员,和最好的结果。我认为唯一能克服害怕的办法是你尽可能干到最佳。那就OK了。


:你如何选择自己将要导演的作品,你的影片有一些什么样的特征?
李安:我其实在内心把自己当作一个剧作家,我喜欢戏剧因素和冲突。我的影片也总是在于展示人在自由意志、社会压力和义务之间的冲突。好人总是处于挣扎中,而我喜欢揭开貌似和谐的外表,探索不安的内层,而这往往可以通过展示人物如何不循规蹈矩来表达。我的电影中总有那么一股压抑的潜流,假如电影不触及敏感或令人惊怕的主题,那是不会引起我的兴趣的。 我在台湾的成长经历令我感到自己更贴近这些故事。在我成长过程中,我对艺术的爱好总是受到压制,因为周围人都期望我会选择一些「更为有用」的职业,比如医生,等等。



:你的电影具有如此强大感染力的原因之一,是你对细节和真实性的一丝不苟的关注,请问你如何让自己沉浸于那些完全不同于自己成长背景的文化呢?
李安:不同的故事需要不同类型的表达,而我喜欢在不同类型中跳来跳去,这样我就有机会和不同的社会和电影工作者共事。就展现不同文化的真实性而言,我因为非常喜欢原作故事,剩下就是如何让自己生存了。不熟悉的东西往往能够吸引我,因为我想搞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这些故事所感动。当我着迷时,我往往会忘记自己已经踏入了一个危险境地。当你缺乏了解时,总是觉得自己很笨,因此也总会有一个笨拙的学习过程。 和引起观众的反应来相比,展示真实性相对而言是比较简单的。


:很多亚洲或亚裔演员似乎只被限定演一种角色,或者只在一种电影或文化中出现,你是否也曾经感到被别人的期望所限制呢?
李安:人很容易被分文别类。这方面我比较自由,因为我是自己创作或者选择题材。自从《喜宴》后,我就与国际发行商建立了联系,这使我在电影发行方面拥有更多的自由和自主权。我不拍好莱坞大片(《绿巨人》是个例外),而代价之一就是我们没有太大的预算,费用方面需要很节俭。在亚洲电影工作者中,我的跨文化作品确实是比较独特的。 我觉得自己就像滚石一样,不喜欢生苔,总需要永远保持新鲜。很多导演无法适应这种妥协,比如吴宇森也许想改变一下戏路,但肯定没有人会出钱,这就使他无法拍出一些人们想要看的电影。


:你期望影评界和观众对《断背山》作出什么样的反应?这种反应如何会对你产生影响?
李安:到目前为止,反应还是肯定的,而且这确实也是一个具有深沉感情的电影。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期望什么,一定会有一些否定看法,比如有人会说「怀俄明州没有同性恋」,那里当然有同性恋者。同时,影片的主题也有所不同,这是一部有关全人类情感的影片。而最重要的是,这是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希望不要仅仅将它视为一部同性恋影片。

:你的所好似乎在戏剧和讲故事上。除了电影之外,你还会有其它创作吗?
李安:我拍电影是出于一种社会责任感,即我有故事要讲。我心底里认为自己是个电影工作者,所以会一部接着一部地拍片。对我来说,这是我与人交流和展示人类生活状态的最佳途径。


:牛仔一般不会公开表露自己的情感,亚洲人似乎也被人认为如此。而同性恋也是个有一定禁忌性的性爱话题,你觉着两者之间有共同之处吗?
李安:《断背山》里有关压抑情感的主题是具有全球性涵义的,不管发生在哪个文化。东方文化和牛仔本性在不直接表露感情、安静的个性、更多地用身体语言来传达心思方面,确实有着一些共通点。而在强调悲哀、忧郁和用宽阔空间来表达情感的渠道方面,两者还有共性。 区别在于,西方文化比较阳性,而东方文化比较阴性。而在对待同性恋上,东方文化更为放松。西方文化从宗教出发,认为同性恋是一种错误,假如一个人是同性恋的话,那他就完蛋了。而东方文化在这方面的态度比较灵活,同性恋是个社会议题,不是个宗教议题,因为它并没有冒犯任何神灵。从阳性文化的角度出发,西方文化更能够容忍女同性恋。男同性恋被视为摧毁文化,因此是不对的。当然,这一切只是我个人的观察,我相信在怀俄明州的一些敏感地区,仍然有一些快乐的同性恋者在经营牧场。


附:《断背山》原作者安妮·普鲁访谈来自美联社

:您说过,《断背山》的创作起源于对西部牛仔中恐同问题的研究。
安妮·普鲁:我写的东西都是以西部乡村为背景。在小说集《Close Range》中,包括《断背山》在内的一系列故事,都有对社会问题的观察,描述那里的人们是怎样生活的。这就是我的写作主题。

:您创作这部小说时,想表现什么特别的东西么?
安妮·普鲁:没有,当时我就是准备写一个新的故事,完全没有想过它会被搬上银幕。一开始我都没有考虑发表它,因为其表现的主题不是很符合文学常规。


:您说过,这个故事花了两倍于一般小说的写作时间,为什么呢?
安妮·普鲁:因为我必须要靠想象力进入两个未开化的、言语粗俗并且一无所知的男孩的内心世界,作为一个年长的女性,这可要花点功夫。我用了很长时间来琢磨人物个性和故事结构,力求没有缺憾。

:在大屏幕上看到这个故事,您的感觉怎么样?
安妮·普鲁:非常震撼。我没有参与电影的制作,所以在那18个月里,我压根不知道情况如何,不知道结果会是好是糟糕还是吓人,是不着边际还是触人心弦,或者其它怎么样。9月份看到电影,我无话可说。记得八年前写这部小说时,因为耗费太多的精力来研究这两个人物,结果他们嵌入了我的意识里面,真实得就好像那些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呼吸空气的人一样。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们从脑子里去掉,以便继续工作。但是现在,我看了电影,他们又涌入脑海。真是不同寻常啊,「嗡」的一下,他们又和我在一起了。


:您对Heath Ledger和Jake Gyllenhaal的表演有何评价?
安妮·普鲁:非常精彩,他们两个都很出色。Jake Gyllenhaal演的Jack Twist不是我在写小说时构思的那样。我所想的Jack更神经质一点,比较像邻家男孩。但是Gyllenhaal在角色中所表现的敏感与细腻是非常突出的。他出现的镜头,具有水银一般的质感。Heath Ledger的表演在我看来则几乎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他比我钻得更深,我颇费周折才达到对Ennis的理解,他轻而易举就把握到了。Ledger的表演不仅形似,更神似,不仅仅是停留在衣着外貌上,更深入到人物的内心,太棒了!

:您认为这个故事会有突破性的影响么?
安妮·普鲁:我希望它会带来对话与讨论,会警醒人们把目光转向多元性,转向彼此之间以及更广阔的大千世界。我十分希望人们能在对电影的讨论中想到宽容这个主题。当然,很多人是带着一种同情心走出电影院的,我觉得也非常好。这是一个爱情故事。爱既无处不在,又因人而异,我对此深信不疑。这样的故事,其实十分古老,我们听了无数次,只不过还没有听这些演员讲述过。


:您从同志组织得到过响应么?
安妮·普鲁:没有。八年前小说刚刚出版时,我确实这样预料过。结果却是悄无声息。相反,我收到了很多个人发来的信件,有同志的,还有人绝对是伤心至极。这些年,来信源源不绝,现在更是在继续。有些写得非常好,比如「这就是我的故事。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离开爱达荷、怀俄明和爱荷华的原因」,最感人的也许是那些父亲们的来信,「现在我总算理解儿子所遭受过的罪了」。知道你感动了人们,改变了人们,这是无比美好的感觉。

:这也是您写作的原因吧。
安妮·普鲁:这不是。我从来没有预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响应。我的写作动机源于长期以来的一个想法:描写在特殊境遇和地点生活的个体,当然,地点是首要的。这个小说结果会有如此的影响,只是因为它刚好触动了人们的某些神经。我认为这个国家很需要这样的故事。

:为什么?
安妮·普鲁:因为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如今爱已经不多见了。厌倦了分裂、仇恨、灾害、战争、死亡,人们都渴望知道,有时候爱会以强大而永恒的方式存在著,并且对谁都有可能。


:您觉得直人会看这部电影吗?
安妮·普鲁:他们正在看呢。为什么不呢?直人也会陷入爱情中,不一定非得和同性。我的女婿一向以喝啤酒佩手枪的乡下人自居,他非常喜欢这部电影,以至于看了两次。直人们确实在看,而且没有意见。对此有想法的人,对他们自身和他们的性取向缺乏安全感,所以宁可自我防护起来。这些人通常是懵懂的年轻人,就像Jack和Ennis一样。

:Jack和Ennis会再回来么?
安妮·普鲁:不会,不可能的。他们就一直呆在那儿。我还有别的东西要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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