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那些不惜命的天才，让我们永远错过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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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神磊磊
一
1850年8月18日，巴黎。滂沱大雨之中，有一个人的遗体被送往墓地。
这一年，有很多名人去世。比如我们的大清朝，就挂掉了一位名叫爱新觉罗·旻宁的先生，又名道光皇帝；年底又挂掉一位大臣，名叫林则徐。
在南美，挂掉了赫赫有名的一代豪杰圣马丁；美国历史上最能打仗的总统泰勒，也没能挺过这一年。
然而，这一年挂掉的最著名、最牛掰的人，还不是上述这几位，而是在法国巴黎，就是前文所说在大雨中离去的那位兄台。他的名字叫做巴尔扎克。
巴尔扎克
用什么成语能形容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你可以信手拈来：鸿篇巨著、百科全书、高山仰止、史无前例……
然而你可知道，这么伟大的一部书，其实压根没有写完？
不但没写完，而且欠账还有点严重——原计划它有137部小说，实际只写了91部，整整欠了46部，欠账居然达到三分之一。套用网络术语，这堪称是一部巨型太监文。
要知道，让我们国人无比遗憾的《红楼梦》，都保留了80回，只不过是丢了后20回。
这么伟大的一部作品集为什么没写完？原因是：作者巴尔扎克先生身体不好，早早就挂了——他不惜命。
人间喜剧
二
看看巴尔扎克的头像，你会感觉他挺强壮的。但其实他只活了51岁。
即便这不长的51年，也不是全用来写作的。在前20年里，他基本上在漫无目的地乱晃。
据说，年轻的巴尔扎克没显露出半点文学上的天分，连首打油诗都没写过。他的学习成绩也很糟糕，数学差也就罢了，连拉丁文也一塌糊涂。
这一阶段的巴神是个什么形象？据后世作家茨威格说，是“一个胖乎乎、脸蛋通红的家伙”。如果想象不出，看看曼联的鲁尼就是了。
20岁后，巴神突发奇想，忽然告诉他爹——我要当作家。
这么不靠谱的理想，当然被他老爹骂个臭死，想要他当律师。但巴尔扎克先生坚决走上了文学之路。
然后呢？他立刻挥毫泼墨，写出了《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错了！巴神最先给自己选定的写作方向是——别惊讶——玄幻小说。按当时的说法，是神怪小说。
当然，玄幻小说没什么不好。比如我的单位以前就有过这么一位爷，不好好写稿子，最后离职了，去搞金融证券。
数年后，他突发奇想要写玄幻小说，写了本书叫《亵渎》，还取了个笔名，叫烟雨江南。
巴尔扎克先生的玄幻小说之路没有烟雨江南成功。为了赚钱，他和书商签了好多合同，写各类乌七八糟的书，烂到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好意思往上署。
又折腾了10年，巴神才改了主意，转而写现实主义的小说，这才终于一举成名，震动江湖。
三
成名之后，巴尔扎克开始动手写《人间喜剧》。
按理说，巴神身体强壮、精力旺盛，怎么都能写个三五十年吧。然而他有个毛病——不爱惜身体。
他的作息时间根本就是奇葩。每天下午6点就上床睡觉，连新闻联播都不看；凌晨爬起来挑灯夜战，一口气猛写16小时，20年如一日，完全是拿命在耗。
他还往死里喝咖啡，不放奶不放糖，专门要喝最浓的、让胃都抽搐的那种咖啡。他曾估计自己一辈子会喝3万杯咖啡，结果他错了，他喝了5万杯。
他写书飞快，据说《高老头》72小时干掉了，《乡村医生》70小时干掉了，《赛查·皮罗多盛衰记》25小时就干掉了，也不知真假。如果真是这么快的速度，肯定都是用牺牲健康换的。
他还事必躬亲，作为一个大腕，非要亲自校稿，动不动一本书改六七次，200页的书，校样加起来2000页都打不住。
书商催命，债主逼债，写作焦心，咖啡熬人……老巴的身体越来越差。加上他又痴迷一个俄国贵妇，谈了一场特别折磨人的异地恋，心力交瘁，才50岁的他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四
51岁这年，老巴突然病倒，双目失明。
这一年，命运对他特别残忍。就在几个月前，他还刚如愿以偿，娶了苦恋的俄罗斯贵妇做老婆，正开心地把她从俄国带回巴黎，打算过好日子。
为了迎接新生活，他刚刚装修了房子，打算住上几十年。
他装了一间很美的书房，结果没来得及翻开一本书，就倒下了；才娶回了老婆，却没在新房过一天开心日子。
他还曾信心满满地制定了《人间喜剧》最后四十多本书的写作计划，却连一行也没写出来。
他的病有多重？他的好朋友——大文豪雨果去探病，看到的是这幅景象：
巴尔扎克左腿上受伤，伤口上都生蛆。大夫已经不管他了，说水肿已让他的心脏变成了脂肪，没办法救。他的脸发黑，华丽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恶臭。
病中的他最痛苦的，是自己永远不能完成《人间喜剧》。他大喊作品中奇迹人物霍拉斯的名字：“他一定会救我的！”
奇迹终于没有发生，巴尔扎克满怀不甘，死在了那个大雨之夜。他苦恋的俄罗斯老婆没有呆在他身边。《人间喜剧》终于没有完成，我们也永远不能看到那46部书了。
五
身为天才却不惜命，结果搞出天大遗憾，这种事不止发生在文学界，还发生在音乐界，比如歌剧。
你可能会笑笑：不好意思，歌剧我不大懂，我只知道《今夜无人入睡》……
好了，这就够了，说的就是这个。伟大的《今夜无人入睡》来自歌剧《图兰朵》，请记住作者的名字：普契尼。
普契尼
普契尼这位兄台和巴尔扎克一样，小时候看不出半点音乐天赋，而是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招猫惹狗。直到有一天，据说他看了前辈著名歌剧大师威尔第的歌剧《阿依达》后，惊为天人，灵魂中的音乐之火被点燃了，吼出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大丈夫当如是也！”
当然，我这是借刘邦先生的名言表达个意思，不是存心搞剽窃。
在威尔第的影响下，普契尼开始写歌剧，并迅速名震江湖，《蝴蝶夫人》《波希米亚人》《托斯卡》都成为不朽名作。
在普契尼之前，和他并列的是大师威尔第；而在他之后，能和他并列的是……没有了。
是的，没有了。他是大歌剧时代的最后一位巨星。在他之后，再也没有人单枪匹马达到这样的高度。
在此顺便说一句，大家看《冰与火之歌》，觉得作者动辄敢让主角领盒饭，貌似挺刺激的，其实那是人家普契尼大师早就玩剩下的招数。在歌剧里，普大师动不动就让主角领盒饭。
然而，大家可能有所不知——伟大的《图兰朵》，也是一部太监剧！它压根没写完。
原因和巴尔扎克一样：我们的普契尼大师不惜命！
首先，普大师特别风流，妙龄少女、有妇之夫统统不放过，丝毫不顾及身体。他妻子为此乱吃醋，害得一个女仆蒙冤自杀，差点把普大师搞到精神崩溃。
风流一点也就罢了，可他到了四十多岁时忽然开始犯懒，不爱写东西了，而是迷上了一件比姑娘更要命的事——飙车。
搞文艺的喜欢玩赛车，看来古有传统。这倒也没问题，可普大师估计水平不过关，结果因为超速导致一场车祸，断了条腿，差点送命。如果车祸再严重点，我们就永远看不到次年的《蝴蝶夫人》了。
女色、飙车……我们的普大师还不消停，还染上一个习惯——大量抽烟。直等他抽至咽喉发痛、声音嘶哑，才察觉不对劲，一检查才发现是喉癌。
这时候普契尼已经开始写《图兰朵》了。当猛然发现生命无多，普契尼才紧张起来，开始加速写作。那时，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多活几天，好把它写完。
据说动手术的时候，他的皮包里还装着《图兰朵》最后一幕的稿子。然而手术不幸失败，普契尼去世了。史上最后一位歌剧作曲大师的最后一部伟大作品《图兰朵》就此太监，永远没能完成。
《图兰朵》
六 这真是要命。众所周知，图兰朵的故事梗概是一位王子为了追求冷漠残忍的公主，面临生死考验：只要天亮前公主能说出王子的名字，就能把他杀死。
全剧眼看达到最高潮：为了保守秘密，王子忠勇的侍女柳儿自杀。
然后呢？永远没有然后了。公主会胜利吗？王子会被杀吗？我们再也没法知道。
这是永难弥补的遗憾。后来的剧作家续写了个爆俗的结尾：公主被感化了，嫁给了王子，还隆重宣布王子的名字叫“爱”，然后大家一起欢天喜地歌颂伟大的爱。
这是什么意思，以为公主是韦唯么，最后要唱首爱的奉献么？
由于《图兰朵》太监了，世界歌剧史上出现了令人唏嘘的这一幕：
2年后《图兰朵》首演取得巨大成功。然而，当演到第三幕结尾时，著名指挥家、专门给普大师搞首演的好基友——托斯卡尼尼放下指挥棒，转身宣布：没了，普大师的作品在这里结束了，都回家洗洗睡吧。
也许，对于这些天才，我们唯有感激，不能更多奢望；我们无法劝阻他们更爱惜身体，就像没法劝阻杜甫嗜酒，古龙豪饮，阿炳吸毒宿娼，海明威宿醉尚气，杰克伦敦沉迷吗啡，普希金玩命轻生，狄更斯情伤郁结，并放任它们夺去自己的生命。
然而遗憾就是遗憾。曾有人问：见到那些伟大作家，你想问什么？我想问的是：你何苦先让我们爱上你，又玩死自己？搞出这些伟大的太监文，你可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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