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7-09
任曙林 图/文
新华每日电讯
任曙林老师的“中学生”系列摄影作品,网上报道已经很多了,相关图片也很容易找到,理想国再发,似乎有些重复。但这些图片确实动人,就像丹青老师说的:这是一组温柔而敏感的摄影,以至于不像摄影,而是悄然的凝视,凝视成永逝的八十年代。
关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有着众多的想象。那是一个旧的刚刚破除,新的还未到来,“连空气中也满溢憧憬”的时代。而那时代的中学生,既没有“国家的劫难与噩梦”背负在身,也还不明白“他们得以复归正常学业后,被社会赋予了怎样的期许”。
任曙林老师在文中说:那时的中学生好看,是因为他们脸上真有纯真烂漫,他们内心总还相信着什么,那时的恋爱是真恋爱啊。这听着,好像是说现在不是真的恋爱,容易得罪人嘛。猜想,在任老师看来,现在的恋爱还缺少点什么,又或许,只是一种对旧日美好时光的惦念。
1979年夏天的一天早上,单位有个同事突然告诉我:今天高考,你不是喜欢照像吗,还不去。我当时的反应是激灵一下子,抄起相机就溜出了单位。单位离家很近,有一所中学在家附近,有考场,我赶到那里时,各色考生正在进入校门。教室我是进不去的,在门口,我尽可能的拍下我所能看到的一切,我想起我年前赶考的心情。我后来又连续拍了两年高考。不少考生喜欢在自行车棚里复习,阴凉通风。北京七月的中午,蝉声此起彼伏,柳条儿摆动却没有风声,早晨观阵的人们不见了踪影,默念背诵的窃窃声,断续地传到我的耳朵里。开考前,两名女生在交谈。她们的笑容给沉闷的考场带来一丝轻松的气息有几个人坐在楼道的尽头,屁股底下是带来的报纸,一个女生一脚踩着凉鞋,一脚光着登在暖气上,顾不上别的了。一个男青年双脚盘在课桌腿上,右手夹着半截烟,左手的上海表清晰可见,他的视线一直盯着课桌上的书本,书本的旁边有一块小毛巾。两个女生就蹲在一堵墙边,可能旁边有一棵树吧,书包放在腿上,一手支着下颚,一手捧着书本,她们的腿不麻吗?有几间教室留给了考生,桌椅散布,大家各据一方,有两个男生穿着跨栏背心,一位双脚踩在另一把椅子上,左手那书,眼睛却看着别处,拍摄中我听见他说:我要考上了,非他妈……,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一个女的做在两块砖头上,一个男的干脆席地面墙了。几年前还没有的高考像春风般来到人间,吹皱一池春水,掀起阵阵微澜。一名考生正在拿着资料进行临考前的复习。他的的书包被书角磨出了一个大口子。北京54中学考场 1980年7月8日。考生的着装在当时是新潮的。教室外候场的总有一些老师,他们关心自己的学生,三年甚至更多的时间,这是最后的时刻,是高潮也是落幕。那几天的清晨,我总看到各校的班主任或主课老师早早来到考场外,最后一次把所能讲的倾诉给他们的学生们。有的老师把一面红旗绑在自行车衣架上,怕有的学生找不到他;有的老师站在砖头堆上发表叮嘱;有的老师干脆跑到路段拐口,见到一个自己的学生就说上几句,真是一个也不能少!2010年夏天我路过一个考场,候场的人变了,现场的气氛变了,看着那些警车,我心中充满了悲哀。我进入校园,是一个决定,在当时想了一段时间,但是思考的内容并不复杂,追寻妙峰山顶的幽灵是个原因,偶遇的高考似乎抓住了线索。当时比较了大学与小学,还是中学合适;在重点校与一般学校面前,一所中等水平的学校更合适。北京171中学具备了这些条件,而且离我工作生活的地方很近,就是它了。不要用浪漫的诗句去观看这幅影像。这个女孩儿,这片水,这棵树,可以解除我们概念的归类,发现自己早已背叛的东西。简单不是单调,纯粹可以致远,打开心灵的窗户,开发眼睛是一条可行的路。上世纪八十年代雨后校园中的这一幕,当时令我心绪飞腾而杂乱,至今还没有找到落点。我在校园是透明的影子,这是我努力得到的“待遇”,所以我的观看几乎没有限制,慢慢地如入无人之境。这种感觉很迷人,时常你不拍什么,游走于学生中间也是一种享受。在彼此放松视而不见的前提下,种种感觉出现了,各种发现出现了,特别是眼睛跟着心思走时,相机不再束缚你的手脚,只是把你的所感凝固下来。1981年10月,我把双脚盘扣在铁护栏上,上身探出栏外,双手持机,拍下这幅照片。其实我有些恐高,所以我的视线一直不敢离开这些学生的脑袋。山东肥城离北京有千把公里,这年的北京蓝褂子还穿,绿军帽已经很少见了。学生生活看似刻板,细微变化令你意想不到。他们的节奏一般大人们不清楚,也不想去弄清楚,自然认为他们简单,没什么过程与变化,一旦有点事儿,简单的结论立马得出,这也许是所谓代沟出现的原因之一。学校程序是固定的,学生们的状态可是跃跃欲试。他们在限制中寻找自己的空间,表达交流自己的感受见识发现。这是他们生存的必须,这是他们除了课堂学习之外,自由表现自己的天地,这恰恰成了摄影进入他们的通道。进入就是发现,两者是同步的,伴随着快门声,我把他们的庐山面目一点点的留在底片上。这是1985年的春天,你看那柳条淡淡的,猜对了,是4月份。拍挑皮筋时,我喜欢蹲着,女孩儿的腿脚上下翻飞,真是神奇极了。我曾经试着把腿脚往肩膀上抡,结果不成。那年北京城流行过男生挑皮筋,我真见过,只是很短就过去了。夏日的黄昏,当最后一个学生离去,我往往要在校园里呆一会儿,不是回味今天拍了什么,而是人去楼空,另一种心绪升腾起来。失落?悠远?弥漫在心中。我会在那一瞬进入另一种世界,在那个世界中没有我,只有记忆的碎片来去飞翔。冬日的太阳落山早,经常有学生不肯早早回家,这时的教室是学生的天下,特别是老师也走了之后。你会感到像旋转舞台一样,瞬间的或慢慢地,味道变了,气氛变了,那已不是教室,你可以看到一个个鲜活的灵魂在跃动。一间教室也许只有一个学生,也许是一群,也许都是男生或女生,也有时就两个人。这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需要调动所有的神经,灵活快速的游走,准确迅速的把握,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能对他们造成丝毫的干扰和影响。我与学生们的默契在这时发挥着重要作用,彼此心照不宣,彼此相互信任,我不是老师,也不算朋友,我只是一个认真的摄影人。校园生活丰富,不是说有多少情节故事。少男少女的年龄许多情况下还是比较含蓄的,动作性不大,特别是课间或放学时刻,给他们的时间并不长,毕竟要学习要回家。但他们确实有无数的东西要表达要交流,甚至要表现,这些因素决定了必然形成属于他们的系统,属于他们自己的“语言”,这些东西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我的拍摄。还有就是对体态语言的运用,中学生简直是高手,而这恰恰是摄影的强项,我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我首先要读懂这些语言。长时间的转悠,好处极多。不用拍摄,到处观看着一幕幕的活剧。我在校园是透明的影子,这是我努力得到的“待遇”,所以我的观看几乎没有限制。它们像中学生,单一而繁多,它们有生命,充满个性,并组成了一个世界。当然,只有在观看中,它们才可以被发现,可以被进入,并把我们引入中学生的空间。有一天中午,是个初夏,我带着一些瞌睡,在教学楼里转,有的教室门开着,有的则虚掩着,我出出进进,挺悠闲地样子。透过一个门缝我发现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站在逆光的窗户前,他们是站在椅子上,眺望着窗外不同的方向。我需要进去,我需要用我的体态语言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挺好的,真的挺好,我只是做我的事。从轻推门滑入,这对话就开始了,断断续续的却一直没停。其实我还是有点紧张,我确实是个入侵者,我能做的只是把干扰降到最小,这是有可能的。进教室后,他们并没有移动,这说明他们知道学校有这么一个挺奇特的摄影人,我并没有马上去拍摄,虽然内心很想。我当然可以十分迅速的抢镜头,但那样不好,它破坏了一种平衡,坏了规矩,我以后如何在江湖上混。退一步讲,你的速度再快,能快过中学生的感觉吗?没有感觉,只有外表的照片能看吗?
他们不一定在说什么,我似乎也没有感觉到他们在说什么。中午的楼道很静,教室更静,每到这时我的脚步会放的更轻,我知道在一些地方会有一些景象出现着,老师休息去了,只有我在注视着这神圣时刻的演进。1986年7月,快放暑假了。教室里没有其他的学生,经过上午的四节课,整齐的课桌椅有些微散乱,在午时的阳光下,特别像疲倦的学生,我面前似乎有了许多生命,它们进入了我的镜头。在我转到窗前时,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我用最快的速度把他们留在胶片上,然后若无其事的慢慢离去。摄影需要抓拍,但摄影人可以把这段时间放大。记得是1979年左右,在北京有几个法国的展览,全是名家的东西。罗丹的雕塑就放在中国美术馆的院子里,几百年间的精品挂满了北京展览馆的几间大厅,都是原作呀。现场有小册子出售,其中有两段话我印象颇深,罗丹的意思是:真正的女性美只有几个月。另外是谁说的忘记了,意思是:人的手比面孔有表现力。这两个观点影响了我中学生摄影。其实我也特想看看她的脸,又怕到了高潮就该下坡了。我发现人的许多,在后面更有杀伤力,不仅是含蓄的问题,更有许多我们还不清楚的事情,在发生着。中学生的体态语言丰富而真实,时常比脸色更有味道。如果放弃自己的文字惯性,我们会发现更多自己。课间与放学后的校园是精彩的,却又没什么大起大落,时间长了,我发现他们的腿脚总在动,不停地变幻,仅仅是青春的活力吗?我蹲下去,有时干脆坐在地上观看,这下不得了,一个不曾看见的世界在显现。有腿脚就会有鞋和袜,男女脾气秉性心情思考全写在离地三尺之内。很奇怪,人的手还会有些掩饰,在腿脚上仅剩修饰了。耀眼的阳光,穿透心灵的窗户,当然透明不是简单。逆光下,影像其实是模糊的,如同现场的感受。色彩自然是和谐,特别是在高度饱和并反转了之后。木窗似乎框住了一群少年,却放飞了作者的内心所见。它不是一个孤立的局部,它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在阅读这幅影像时,可以发现我们忽视的东西,而这恰恰是生命的组成部分。发现了脚,就是发现了脸以外的可能性,后背不久也出现在胶片上。我这个后背是个泛指,没有头的身体也算,因为我发现去掉头的后背或躯干更有感觉的空间,而人的表情在有些时候是会起反作用的。开始我有点顾虑,没有头的影像能成立吗?拍了一些,看看,好像还行,只是习惯问题,不是原则错误。其实我们在看人时,许多时候是会忽略掉脑袋的,有什么不可以。这个包袱的放下,让我大胆地从新的通道进入了他们的世界,许多不好表现的东西找到了依附。甚至在许多时候,脸成为多余,有了后背或手或脚,足够了。在大量的后背与脚的拍摄中,我认识到看就是看,怎么看都行,要不上帝把摄影交给人类干嘛。在学校摄影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少年长大了,男女在一起,怎会风平浪静呢。我上初中那会儿,男女生不怎么来往,学校居然号召打破男女界限,很有一段时间这成了学校的一件工作,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动机何在。文革前实行男女分校,不清楚上学是个什么感觉,文化革命破除了它,现在老师又动员男女生在一起做事情。我拍中学生,开始还可以感到这种遗风的存在,不过很微弱了,学校不用再号召打破什么,社会的发展似乎已经打破了观念上的屏障。那时男女生的接触比较坦然,有事就办事,完后都有自己的小天地,家长也不用总是担心。能听到呼吸的声音,我很矛盾,是不速之客的闯入,只能远远地一眼,便轻轻地溜掉了。春天的阳光在窗外弥漫,染亮眼前的课桌,行行片片。有一次在放学的路上,下雨了,男生用手挡在女生的头顶上,雨自然还是会落在女孩儿身上,可男孩儿依然一路就这样用手为那个女生遮着。那时已开始有所谓某男生与某女生好,但这个好,是名副其实的好,一起做作业,有事情互相帮助,到对方家里做客是个极限,多数不背着家长。放学回家的路上单独两人的情况不常见,好可以,抛弃哥们儿是不行的。有一次在教室就俩个人,自然是男女生各一人,他们都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做作业,两人之间隔着两排桌椅。我进屋后,只能听见夕阳移动的声响,他们是那么专注的在看书写字,似乎别的什么都不存在。但我可以强烈感到波与场的存在,对方的每一次心思念头都是可以相互感觉到的。我觉得我是个不应该出现的第三者,拍下他们后,我悄悄地走了。那几年,许多中学还是社会上最后一块净土,还可以保持相对的独立性。特别是八十年代初期,学校还可以组织不少课外活动,在寒暑假里,一定有不少兴趣小组在活动,而不是什么学习。补课有,那一定是期末考试不及格,老师花一小段时间,有针对性的进行辅导,争取补考及格。而那些兴趣小组,课外活动恰恰给学生们自由接触创造了良好且真实的土壤。相互吸引有什么不好,探求未知的世界,本来就是人生的一大使命。既然是一条必走的路,何不让它健康成长。那时有些老师就主动组织男女生在一起做事情,鼓励他们互相帮助,这期间生发出那许多小情意,细细品尝是一种文明的进步。当然也有裁判过严的事情,一个高一的女生在一次集体春游时,总跟一个男生在一起,后来被学校团支部评为不合格团员。我认为太过分了,团支部书记我很熟,找到她,义正言辞了一番。她最后说找个机会给她摘掉这个帽子。这是我几年学校生涯,唯一的一次干涉了他们的内政。
我总认为,男女相悦是基本人权,重要的是要享受细腻的过程,而中学恰恰提供了这样的时间与空间,是十分难得的宝贵时光。妙峰山顶提示我的就是这种过程,事物达到高潮就要结束,谁愿意生命早早完结呢,现在不少中学生一步到位,基本省略了过程,自诩为现代时尚,其实是一种生命的透支,是退化的表现。那时的中学生喜欢写诗,现在社会上的诗人都难寻了。八十年代的中学生不能复制,他们只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曾经有人让我再拍一下现在的中学生,说是对比才有意思,我认为毫无意义。不同时代的对比,既无可能,也无价值。我们只能解决当下的问题,艺术重要的是独特的感受,而非寻找共同的规律。有不少人说我专拍好看的女孩,还真不是这样。如果我把注意力放在这上面,《八十年代中学生》一定是另外的样子。那时的中学生好看,是因为他们脸上真有纯真烂漫,他们内心总还相信着什么,那时的恋爱是真恋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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