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乡 | 过于理想化的农村
文 | 张丰
贾平凹的新小说《极花》似乎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他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如果这个村子永远不买媳妇,这个村庄就消亡了。”这样的话,受到包括女权主义在内的批判,也是很正常的。
但是,这并不是贾平凹要表达的意思。作为小说家,他触碰拐卖妇女这样的现实题材要冒很大的风险,即使是小说中的主人公,也知道买卖妇女是违法行为,但是他们又不得不如此。贾平凹想表达的是,这样一种难题,到底该如何解决?在城市化的过程中,农民往往会受到一定的剥夺和忽视,谁来听听他们的呼声呢?
他注意到了城乡之间的裂痕,用小说来展现它,并试图给出自己的看法。贾平凹在农村生活了19年,后来考上西北大学中文系,才开始城市生活。和很多作家不同,贾平凹对农村是有感情的,他在为农村进行一些辩护,当然,这些辩护很多时候显得比较荒唐。贾平凹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农村题材作家,他更多是一个“文人作家”。他喜欢书画和文人趣味,《废都》中的庄之蝶有几分他的影子。
因此,他经常提到的农村,是一种想象的农村。从《极花》中还是可以看出贾平凹理想的农村是什么样的。他提到一种植物,叫血葱,和别的葱不一样,这种葱味道特别冲,吃了之后会大大增强性欲。贾平凹理想的农村,首先就意味着一种超强的生命力,或者说超强的性欲。他对农村光棍的同情,或许也与此有关。
另外,贾平凹还在农村中寄予了他的文化理想。《极花》中所写的那个老爷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每天都在琢磨那些字典上没有的笔划在五十画以上的汉字。他是村里真正的权威,这种文化权威要高于村庄的政治权威和那些暴发户的经济权威。他负责解释一切,最终,为胡蝶找到臣服于农村合理性的,也是这个老爷爷。这个老爷爷,就是贾平凹心目中可以弥合城乡裂痕的答案。现实中,这样的老爷爷并不存在。这样一种“天机老人”,融合了私塾先生、算命先生和乡土宗教领袖这三种传统文化中的身份,即使在传统社会,也难以找到。
贾平凹(来源:网络)
乡土社会的文化权威,过去是私塾先生。那时的识字率还很低,农民很少有读书的,但是他们敬重那些读书人。私塾先生不仅可以教孩子们读书,同时也是孔孟之道的传播者,是乡村道德法庭的仲裁者。1905年,科举制度取消,私塾先生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代之的是乡村教师,一直到上世纪90年代,乡村教师虽然清贫,仍是农民最信赖的权威。他们和村长这种政治权威一起,起到维护社会秩序的作用。私塾先生可以代人写诉状,而乡村教师,则可以帮人写信、读信,这其中都有一种对文字的崇拜。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的伯父还是民办教师,他是村里写字最好的人。每到大年三十,他都会帮村民写对联,我则是他最重要的帮手。我负责裁纸,把写好的对联按照顺序放好,揣摩上面的对联,能感受到汉语对仗之美。邻居们却并不太在意这些,他们很粗心,回到家中,往往把上下联都搞反了。写对联的工作往往会持续一整个上午,对伯父来说,这是非常神圣的,来求字的邻居对他都非常尊敬。这样的尊敬,往往也会延续到日常生活中。
我那时有一个梦想,自己修房子,一定要在大门上贴上自己拟的对联。如今只记得横批是“书香门第”,上下联都搞忘了。其实,不管是伯父还是我自己家,都没有什么藏书,整个村子都没有。我的祖父曾读过私塾,他念到了《大学》和《中庸》,但是等我懂事的时候,早就没有私塾的影子。几个村子一起,修建了一个小学,一度是泥房子,到上世纪90年代,才改为瓦房。我小时候理想的农村,贾平凹有点相似:寄予一种并不存在的理想。
农村的希望,不在于那虚构出来的“天机老人”,而在于真正扎根农村的青年。在普遍都外出打工的情况下,扎根农村的青年,已经非常少了。他们能够驾驶各种农用车,这让他们和老一代农民有所不同。他们了解城市,把房间布置成电视中城里人居住的样子,虽然往往会落后十几年。他们唱着城里人唱的歌曲,只落后一两年。不久前,我在一个视频网站上竟然看到了村里一个青年上传的视频,斗狗,血腥,我很不喜欢,但他会上传视频这件事,却领先我几个月。
传统的农村不会存在了。看到一篇文章,标题是“我不在乎农村凋敝,我是城里人,你迟早也是”,这句话中的城市霸权跃然而出,但某种程度上却点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再完美的城市化,也不能把农民都变成城里人,但是却可以让农民在思维习惯和生活方式上,跟随城里人。有时晚个三五年,有时只晚三五天。像贾平凹这样站在农村的立场上写作的作家,以后不会再有了。我们将孤独地站在城市的街道上,装模作样地怀念,有时还不得不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