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 | 情牵携手到白头——听杨绛谈钱钟书及家事
这是闵捷在1998年12月钱钟书先生去世时发表的一篇特稿。回想当年采访杨先生的情景,闵捷印象最深的是她的淡定。“记得当时他们所住的南沙沟国务院专家楼正在整体装修,楼里不时传来装修中的各种噪音。水泥地,旧式沙发,三屉书桌,在90年代末的家居装饰中已属朴素到极致。而对于免费换窗、刷墙、铺地板的‘福利’,杨绛坚定地拒绝了,她对于宁静生活的安之若素让她对任何物欲的打扰都避之唯恐不及。她的简单、超脱、淡然、从容,既是她的生活方式,也是她的养生秘诀。”杨绛先生以105岁高龄仙逝,在中国女作家中,她无疑是最长寿的。
钱钟书先生和夫人杨绛在北京南沙沟家中阳台合影(新华社发)
情牵携手到白头
——听杨绛谈钱钟书及家事作者|闵捷
常以妙语惊人的中国著名作家钱钟书,1998年12月19日以88岁高龄驾鹤西归,带着他的智慧和满腹经纶,告别了人世间这座重重叠叠的“围城”。
钱钟书先生的告别仪式非常简单,只有二十几位亲友参加,包括钱先生的女婿、外孙、外孙女、学生和朋友。按照钱钟书的遗嘱,家人婉辞了花篮和挽联,甚至没有哀乐伴随。摒弃一切世俗套路,安安静静地离去,这正是钱钟书的风格。
在送别的最后一刻,与钱钟书相守六十余年、现已八十七岁的杨绛女士,执意要“再站两分钟”。她默默地站在那里,时光在那一刻仿佛凝住了,那一种想念,才叫刻骨铭心。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也是圣诞前夕,笔者有幸造访钱钟书、杨绛夫妇在北京南沙沟的家,那时钱先生已经住院,杨绛女士坐在那个米色的帆布沙发里,忆起许多往事。那时的情景,至今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
1997年12月,北京西城三里河,与钓鱼台国宾馆隔街相望,是国务院的“部长楼”和“高知楼”。钱钟书、杨绛夫妇就住在这里。
上世纪80年代的杨绛(新华社发)
事先约好,登门拜访时,杨绛友善的笑容已迎候在那里。虽是初次见面,却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她当时穿了一件黑色的套头衫,棕绿色的马甲,灰白发随意梳拢,自然从容。眉宇问,当年的灵秀与超然脱俗依稀可见。她的手绵软而温情,却又是柔中有刚,几十年的风雨沧桑尽在无语中淡出。
大约20平方米的书房兼客厅,布置得简朴自然,安逸舒适。采光最好的位置,放了两张书桌,桌上堆满了书稿。靠窗的一张,是杨绛的;背靠暖气的,属于钱钟书,自他1994年住进北京医院,这张书桌已闲置多时了,笔筒里放了七、八支毛笔,旁边放着四方砚台。
沿墙皆是书柜,典籍林立,以外文原版书和《十三经》、《佩文韵府》等古文书籍居多。一对旧式沙发,米色的帆布面已洗得发白。看得出,这一对多年来在精神世界里漫游的老知识分子,对现实的物质世界是如此的清心寡欲,而那一摞摞的书稿,分明在诉说着他们积年累月的默默耕耘。
据杨绛介绍,钱钟书九三年春动过一个大手术,去一肾,住了两个月医院。一九九四年八月初再度住院,动了一个小手术。手术很成功,不料却引发了一场大病——肾功能急性衰竭,经抢救后作透析,两、三个月后渐渐恢复。据医疗专家说,—般透析很容易产生依赖性,以致频率越来越快。但钱钟书是个例外。后来他的肾功能慢慢地完全正常了,不过大病之后身体还很衰弱。这一病,就拖了四年。
杨绛每天下午前去探望,并经常带些钱钟书爱吃的菜肴。这一对文坛伉俪,多年来历经风风雨雨,几经沧桑,而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堪称典范。
杨绛旧照(来源:网络)
他们的独生女儿钱瑗原也经常到医院看望,但是,不幸的事接踵而来。一九九五年底,她在爸爸的病房里忽然感到腰痛,以为是扭伤了背脊。钱瑗是北京师范大学英语系的教授、博士生导师,校方对她的健康非常关心,且非常负责。经学校保健单位安排,一九九六年一月,钱瑗住进北京西郊温泉的一所医院,后经北京几家权威医院专家会诊,确诊为肺癌扩散到腰椎。当时医院、学校和钱瑗的丈夫怕影响钱瑗的情绪,也不愿她的老父老母担忧,所以向他们三人封锁了病情。
钱瑗住的医院比较偏远,但她的床头有一部电话,每天可与妈妈通很长的电话。杨绛也经常前去探望,每天替父女二人传递消息。钱瑗情绪乐观,她的学生、朋友们也常去看她,她很开心。
杨绛是九六年底才知道女儿的真实病情的,此后她多次去医院探望,母女俩默默相守,难舍难分。到一九九七年三月,钱瑗感觉嗜睡,她对前来探望的母亲说:“妈妈,我只想睡觉,睡着了真舒服,不要让人叫醒我。”
去年三月四日,五十九岁的钱瑗在浓睡中安然辞世。
病中的钱钟书是三个月后才得知这个消息的。杨绛开始每天找托词,但钱钟书虽然行动不便,思维依然清楚,他本是灵性很高的人,自然有所察觉。后来实在瞒不过了,杨绛想,告诉他是很残酷,但不告诉他更残酷。于是,她花了整整十天的时间,慢慢把女儿去世的消息告诉了钱钟书。
钱钟书与杨绛毕竟都是旷达之人,但是女儿去世对病中的钱钟书依然是个很大的打击。他一度心情沉重,但想到女儿没有受什么痛苦,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钱先生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回到家中,不想却成了一桩未了的心愿。
瘦弱的杨绛老人,在丈夫住院和女儿过世的双重压力下,坚强地支撑着这个文学之家。她每天晚上都睡得很晚,有时甚至夜里两点钟才就寝。
中国的钱钟书研究始于八十年代。一九八六年,作家舒展写了《文化昆仑钱钟书——关于刻不容缓研究钱钟书的一封信》.,称钱钟书为“文化昆仑",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一九八九年,郑朝宗,周振甫、黄裳、傅璇琮、舒展、陆文虎等人,在北京酝酿创办《钱钟书研究》刊物,成立了《钱钟书研究》编委会。
钱钟书本人不提倡搞所谓“钱学”,他曾说:“不懂什么叫‘钱学’。”“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又说:“生平寒士,冷板凳命运,一遇吹擂就如坐针毡。”他自己“期期不愿与闻”,也极力阻止别人研究,但劝阻无效,最后只好不置一辞,任由别人去研究了。
对于一些以讹传讹的传言,杨绛觉得大不以为然。比如,有人在书中写道:“钱钟书说:‘西南联大的外文系根本不行,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这书上还说:这话实在太伤感情了,随后两、三年中,时常有人复述这两句伤感情的话。”据某一本书上说,这话是周某人说的,周某已去世。另一本书上又提到这句话,说周某是听到外文系同事李赋宁说的。李赋宁是北京大学外文系的教授,还健在。有人问到他,李赋宁大吃一惊,他说:我从来没说过这话,从来没听到钱先生说这话。我也绝对不相信钱先生会说这话。李赋宁为此还写了正式声明。可是这种谣言再三再四地传播,读者都信以为真。有的文章还根据此话说钱钟书生性刻薄,得罪许多人,西南联大呆不下去了。”据杨绛说,实际上这种失实的报道多不胜举。
杨绛在家中(来源:网络)
钱钟书一九一零年出生于江苏无锡,字默存,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一九三五年与杨绛结婚,携妻赴英国牛津大学留学,旅欧期间又与杨绛在法国巴黎大学从事文学研究。一九三八年回国后,曾任西南联合大学、国立师范大学、暨南大学教授。解放后,曾任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社科院副院长等。著有长篇小说《围城》,文艺理论著作《谈艺录》、《管锥编》、《七缀集》,以及中短篇小说和诗作若干,其文学成就在海内外影响深远。
目前,三联书店正在出版《钱钟书集》。杨绛在为该书所作的《代序》中写道:“钱钟书绝对不敢以大师自居。他从不侧身大师之列。他不开宗立派,不传授弟子,也不号召对他作品进行研究——严肃认真的研究不用号召的,号召能招来什么?《钱钟书集》不是他的一家言。《谈艺录》和《管锥编》是他的读书心得,供会心的读者阅读赏析。他偶尔听到入耳的称许,会惊喜又惊奇。《七缀集》文字比较明白易晓,也同样不是普及性读物。他酷爱诗。我国的旧体诗之外,西洋德、意、英、法原文诗他熟读的真不少,诗的意境是他深有领会的。所以他评价自己的《诗存》只是恰如其分。他对自己的长篇小说《围城》和短篇小说以及散文等创作,都不大满意。尽管电视剧《围城》给原作赢得广泛的读者,他对这部小说确实不大满意。他的早年作品唤不起他多大兴趣。‘小时候干的营生’会使他‘骇且笑’,不过也并不认为见不得人。谁都有个成长的过程,而且,清一色的性格不多见。钱钟书常说自己是‘一束矛盾’。本《集》的作品不是洽调一致的,只不过同出钱钟书笔下而已。”
杨绛最后说:“钱钟书六十年前曾对我说:他志气不大,但愿竭毕生精力,做做学问。六十年来,他就写了几本书。本《集》收集了他的主要作品。凭他自己说的‘志气不大’,《钱钟书集》只能是菲薄的奉献。但是,我希望他毕生的虚心和努力,能得到尊重。”
听说杨绛近来身体很弱,我打电话到府上问候。她学生的学生田女士说,近来闻讯赶来探望的人很多,电话整天不断。而杨先生身体很弱,所以总是她代为接电话。钱先生故去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还是给杨绛很大的打击。她请关心体谅杨绛先生的朋友等她的情绪过一过再去探望。我想起杨绛说过的一句话:“我和钱钟书都是豁达之人。”她在钱钟书的遗体告仪式上还说过:“钱钟书得享八十八高龄,最后没有痛苦地去世,应该说是‘喜丧’。她老人家能如此豁达,对大家也是一个安慰,我们衷心地为她祝福。
注:本文选自闵捷著《大家:40位文化名人采访记》一书,新华出版社2015年1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