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养珍珠会带来严重污染吗?美丽产业遭遇环保“逐客令”怎么办
诸暨市一家珍珠生产企业的工作人员整理加工出来的珍珠项链。新华社记者 韩传号 摄
◎近年来,山下湖的珍珠年产量,从 2000 多吨下降到 600 多吨,珍珠养殖户减少了九成。值得一提的是,数量少了,产值却不降反升
◎“减少的是面积和产量,提升的是科技含量及产品附加值,这是珍珠行业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丁永勋 黄海波
“你们刚从浙江那边过来,这样一颗珍珠值多少钱?”
湖北咸宁的鱼塘承包户邵向阳,指着掌心一颗玻璃弹珠大小、泛着神秘淡紫色光的珍珠,好奇地向记者打听。
这是他从屋后的鱼塘中找到的,以前养殖珍珠的“遗留物”。现在,他承包的这200亩鱼塘已被全面禁养珍珠,准备改种莲藕。从水里拆下的吊养珍珠蚌的塑料瓶,在墙角堆成了小山。
自己家门口养了近十年的珍珠,但邵向阳和他的家人,并不知道这些珍珠值多少钱,也没有买过任何珍珠饰品。对他们来说,出租鱼塘养珍珠和自己养鱼的区别只在于,更省心了,还能得到相当于养鱼三倍的收益。
十年前,邵向阳把鱼塘转包给浙江商户养殖珍珠,被评为镇里的招商引资先进个人。而去年的一纸环保限期搬迁令,让他的浙江朋友“被迫”离开,自己也成了执法关停的对象。
昔日明星产业
遭遇环保“逐客令”
不仅是湖北,在湖南、安徽、江西等地,珍珠养殖这个昔日光鲜的产业,正在四处遭遇环保“叫停”,面积不断压缩
邵向阳是湖北省咸宁市咸安区官埠桥镇窑嘴村村民。2006年,几位来自浙江诸暨的养珠人,一路辗转来到这个位于向阳湖和斧头湖之间的小村庄。
很快谈妥了,邵向阳承包的200亩鱼塘以每年9万元租金转包。这个数字,是他以前养鱼收入的三倍。
随后,周围不少村镇的水面,也漂起了一行行像菜畦一样的绿色塑料瓶子——每个瓶子下面养着一个珍珠蚌。
据咸安区渔政局局长熊祥华介绍,咸安区从2007年起大量养殖珍珠蚌,一开始作为招商项目引进。因为经济效益好,这个外来产业发展迅猛。最高峰时,这个区的养殖面积达到了8000亩。
不过,在去年下半年渔政、环保等部门的联合执法之后,珍珠养殖已经基本退出了咸安。
邵向阳家鱼塘的最后一批珍珠蚌,也在去年11月底最后期限前被拆除运走。两个工人,正在水面上栽种莲藕。
“村里修路他们出钱,村里吃水他们出钱,招工就不说了,小卖部的生意还好了呢!”在邵向阳眼里,浙江朋友“很够意思”,之所以被取缔,是有人“眼红”。
部分村民则有不同看法。
“一推开窗,就飘来鸡粪鸭粪的臭味,有时还能闻到农药味道,对身体肯定不好嘛。”负责计生工作的女干部徐生枝抱怨,她家就在邵向阳鱼塘边不到200米的地方。
“2014年7月份接到群众举报,我们就下去调查,当年春节之前就拆了一批。到2015年11月30日,已经全部拆除。”咸安区环保局副局长周常前说,“《湖北省湖泊保护条例》出台,明确全面禁止养殖淡水珍珠。斧头湖和向阳湖作为备用水源,又和长江相连,现在连投肥养鱼都不允许了。”
与引进的珍珠产业相比,这个以温泉、竹海闻名的地方,更愿意向外人推介本地的旅游和生态,以及桂花之乡、嫦娥之乡的名片。当地出产的无公害向阳湖莲子,还被选为航天员专用食品。
养殖珍珠对水体影响到底有多大?咸安区环保局稍早前的一份水质检测报告显示,斧头湖珍珠养殖水域总氨、总磷分别超过三类水质标准的1倍和4倍。撤走珍珠蚌之后,“已从劣五类恢复到了二类水质”。
咸宁当地还有一个更形象的说法:养珍珠的塘里,鱼的个头都很大,看着白白嫩嫩,就是起不了锅,跟一堆烂泥似的。“我们都不吃,据说都卖到外地去了。”
作为当地珍珠养殖的“幕后大老板”,2014年,浙江佳丽珍珠有限公司被罚6万,并被责令2015年底前全部撤出,其中就包括邵向阳的200亩鱼塘。
湖北省2014年左右的摸底数据显示,该省珍珠养殖大概1.8万亩,其中咸宁约1万亩、鄂州市6000亩、荆州市800亩、黄冈市800亩、武汉市400亩。按照升级了的环保法规,这些都要在去年年底撤出。
不仅是湖北,在湖南、安徽、江西等地,随着当地民众环保意识的提高、政府环保要求升级,珍珠养殖这个昔日光鲜的产业,正在四处遭遇环保“逐客令”,面积不断压缩。
“珍珠之都”
遭遇环保冲击波
“珍珠养殖有一定周期,8个月内限期全部拆除,如果找不到替代水域,企业损失会极其惨重”
分散在这些省份的人工养殖珍珠,绝大部分都流向了浙江一个县级市,诸暨。更确切地说,是诸暨一个叫山下湖的小镇。
浙江有个很有特点的经济现象叫“小镇经济”,一个镇主要做一个产业,而且一做往往就能做成“垄断”地位。山下湖镇以珍珠产业闻名于世。
诸暨本来也不出产珍珠。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些江苏的养珠人到诸暨来找产珍珠的河蚌,负责给他们引路的山下湖人,成了当地最早养殖珍珠的人。靠着这种“无中生有”的商业头脑和开拓精神,山下湖人把珍珠做成了大产业,并把产业链延伸到全国多个省份。
目前,山下湖镇已成为中国最大的淡水珍珠养殖加工贸易中心。每年珍珠产值超过百亿,全镇近三分之二人口从事珍珠行业,是名副其实的“珍珠之都”。
因为山下湖,珍珠也成了诸暨的一张名片。据浙江省珍珠产业协会统计,诸暨市的珍珠产量占全国八成以上,全世界七成以上。诸暨企业控制的淡水珍珠养殖面积约30万亩,遍布全国五大淡水湖区域。值得一提的是,这30万亩养殖水面,在本地的不足万亩。
因此,其他省份发出的环保“逐客令”,不可避免会对诸暨财政收入造成影响。虽然是企业行为,但当地官员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充当“救火队员”。
“珍珠养殖有一定周期,8个月内限期全部拆除,如果找不到替代水域,企业损失会极其惨重。”一位去年远赴湖北帮助企业协调的诸暨干部坦言,“政府出面协商,能争取一点时间就争取一点。”
粗放式发展
毁了环境害了产业
尤其是夏天,蚌塘发黑发臭,乡里乡亲都怨声载道。而片面追求产量的低水平生产,珍珠产业也陷入长期低水平恶性竞争
詹幼新养殖珍珠历史超过30年,他在山下湖镇承包了200亩水塘。另外800亩在湖南,但他不愿意透露具体位置。
在老詹看来,珍珠这个美丽产业背后的污染,主要是因为粗放式发展。“养珍珠并不一定造成污染,珍珠蚌还能净化水源呢。”
他回忆说,当年行情好的时候,大家一哄而上围水养殖,为了提高产量、缩短养殖周期,都是凭感觉往湖里投肥,倾倒鸡粪鸭粪,结果导致水体富营养化。“尤其是夏天,蚌塘发黑发臭,污水又直接排入周边农田河道,乡里乡亲都怨声载道。”
“你以为珍珠蚌是吃粪的?其实是吃鸡粪鸭粪培养的微生物,鲜肥放多了,蚌也要拉肚子。”这位资深养殖户说。
今年64岁的周章琪养珍珠也有30年了。面色红润,嗓音响亮,每天一斤白酒,是他走南闯北的底气。
回忆起当年山下湖珍珠最赚钱的时候,他一脸憧憬:上世纪90年代初,山下湖就有几位珍珠老板,家产超过了500万,“比现在五个亿还值钱”。
但片面追求产量的低水平生产,让珍珠产业长期存在靠天吃饭和恶性竞争问题,大部分养殖户,只能给知名珠宝商提供原珠,靠竞相压价抢占市场。一个鲜明的对比是,世界上海水珍珠的产量只有淡水珍珠的十分之一,但产值却超过了淡水珍珠。日本一家珍珠企业生产的品牌珍珠,甚至“打上门来”,在山下湖开拓市场。
而环境污染,也是珍珠低水平生产的一个表征。说起昔日的污染场面,老周也记忆犹新,“每年镇上剖蚌取珠时,蚌肉蚌壳堆成山,苍蝇蚊子满天飞,隔老远都能闻到扑鼻的恶臭。外地车辆经过山下湖,都不敢摇下车窗。”
逼出来的
“供给侧改革”
“我们研发的大颗粒正圆珍珠技术,虽然一个蚌只产一颗珍珠,产值却是原来的五倍”
2000年前后,珍珠价格持续走高,诸暨珍珠企业开始扩大规模,养殖水域向外省市辐射。
“除了发展需要,也和山下湖当地水质退化有一定关系。”浙江省珍珠行业协会秘书长赵新光说。
周章琪也带着亲戚朋友在湖南、湖北、江西等地不断扩大养殖版图,最多时一共承包了6万亩水面。
“珠子归我,鱼归你”——诸暨人还独创双赢的养殖合作模式,除了支付较高的水面承包费,原有的养殖户可以继续享有养鱼收益。
“在江西共青城,我们在胡耀邦陵园不远处养珠,救活了一个发不出工资的国有农场;在湖南常德,当地小混混常来偷蚌寻事,我就结交当地公安的朋友,结果几年下来相安无事。”周章琪对浙江人的开拓精神颇为自信。
朋友可以交,环保红线却没办法突破。相较佳丽公司新近的遭遇,老周几年前就碰到了环保问题,不得不大幅收缩战线。
“在湖北公安,我2004年就包了1000亩水面,承包期15年。可到了2009年,对方说有污染,通知不让养了。没有办法,第二年我全部退出。”
老周目前只剩下2000亩水面,“面积肯定不会再扩大了”,现在的思路是“少而精”。
养殖户的转型之路和诸暨珍珠产业的发展曲线基本重合。近年来,山下湖的珍珠年产量,从2000多吨下降到600多吨,珍珠养殖户减少了九成。值得一提的是,数量少了,产值却不降反升。
“常规养殖是从一个蚌里精挑细选,我们研发出的大颗粒正圆珍珠技术,虽然一个蚌只产一颗珍珠,产值却是原来的五倍。”人工合成珍珠,被发明家爱迪生称为人类无法解决的两大难题之一,佳丽珍珠自主研发的大颗粒正圆珍珠,可以达到海水珍珠的尺寸和光泽,所以公司将这种新产品命名为“爱迪生”。
佳丽公司办公室主任杨国恒对新产品充满信心,“说没有影响是假的,外地养殖面积肯定还要减少,不过现在新产品已经贡献了我们八成的销售额。”
“减少的是面积和产量,提升的是科技含量及产品附加值,这是珍珠行业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山下湖镇党委书记郦华辉说。
对诸暨众多珍珠企业来说,深耕了近半个世纪的养殖业不可能放弃。面对不断提高的养殖门槛,珍珠养殖业何去何从?
“一方面去海外发展养殖基地,一些珍珠企业已经考察过老挝、缅甸等东南亚国家,另一方面要加快生态养殖的脚步。”赵新光说。
转型升级才是
最聪明的选择
“珍珠是美丽的,其产业的过程也应该是美丽的”
近年来,浙江省强力推进“五水共治”,也倒逼诸暨珍珠养殖环保水平不断提高。
在山下湖,面积超过100亩的养殖大户,都被要求按照5%的面积比例配备尾水处理池。尾水池内通过人工湿地、水生植物、生物净化试剂等多种方式进行处理。出水口水质不达标的养殖户将被强行关停。
2015年,超过120家养殖户完成了尾水整治。老珠农詹幼新也琢磨出了一套绿色养殖系统,成了众多养殖户观摩学习的对象。
这处位于山下湖镇新桔城村的250多亩水面,旁边是100亩水稻田,中间用堤坝隔开,养殖废水经过两道过滤网,从埋入堤坝内部的管道流入稻田。经过稻田净化,再排放到附近河道。
“当年发黑发臭的水体不见了,还吸引附近村民饭后前来散步,有时间我打算将养殖塘改造成农家乐。”站在堤坝上面,詹幼新自豪地展示这套自创的净化系统。
除了养殖废水,诸暨市还将原来分散的剖蚌厂进行集中。2013年7月,一个占地7400平方米、年剖蚌能力7000万只的新剖蚌场投入运行。它的旁边,配套建起了一座日处理能力1万吨的污水处理厂,剖蚌产生的污水被集中处理。
“珍珠是美丽的,其产业的过程也应该是美丽的。诸暨的做法,实现了传统产业的美丽转型。”浙江省副省长黄旭明说。
长久以来,山下湖珍珠产业一直处于“高产低值”的尴尬境地,仅仅是全球珍珠产业的原料生产基地,在全球珍珠市场上并没有多少话语权及定价权。
站在老周、老詹这些前辈的肩膀上,年轻一代的珍珠从业者眼界更开阔,看得更远。如今,围绕“珍珠特色小镇”建设,创新创业成为诸暨珍珠产业的热词。
青春宝珍珠科技总经理何延东的父亲被誉为山下湖珍珠养殖第一人,如今这位70后企业家已经从为青春宝公司提供原料升级为青春宝的合作伙伴,一款款贴上“青春宝”商标的珍珠粉、面膜、洁面乳,从山下湖源源不断发往全国各地。
另一家龙头企业天使之泪珍珠股份有限公司,则力图用文化延伸产业链。在公司的体验馆里,游客可以亲手养下一个珍珠蚌,等到第二年再来收获珍珠,体验馆的专业设计师再对珍珠进行个性化加工打造。这种个性化体验式服务,去年为企业带来了近千万元收入。而在厂区对面,由公司出资建设的全国第一家珍珠文化博物馆,已经拔地而起。
3月,爱戴妮珍珠全球配送中心在山下湖落成,不但为电商、微商提供一站式珍珠产品配送,也将成为山下湖扶持青年创业的新平台。5月,“国际珍珠青创会”启动,目标也是网聚人才,为珍珠小镇构建人才智库。此外,山下湖珍珠客厅、海峡两岸休闲生态农业示范园区、七大洲集团珍珠体验区等项目的建设,都为诸暨珍珠产业升级提供了支点。
“珍珠产业也好、企业也好,都已经到了转型升级的关键期。山下湖珍珠产业转型升级瓶颈期需要强大激励,创建珍珠特色小镇就是这样一个对内对外的新平台。”山下湖镇掌门人郦华辉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借上浙江建设特色小镇的东风,把诸暨的珍珠产业往更高水平上再推进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