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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阿坝羌计划公益调研报告 | 羌寨考察行纪

胡臻杭 原野计划 2022-10-09

2015年国庆期间我作为建筑从业人士参与了MIN四川阿坝羌计划公益调研之旅,考察了四川省阿坝州茂县牛尾寨、杨柳村、黑虎寨等若干羌寨以及茂县古羌城。考察收获颇丰,也引发了一些建筑学相关的思考(图1)。

↓ 图1 羌寨访谈(摄影:柯智芳)


牛尾寨消逝的老寨

牛尾寨是我们此次考察的大本营。村子坐落于茂县通往松潘的省道以及岷江的西侧,江对岸是太平乡的汉、回两族混居地。有意思的是,位处几乎同一时空的两组建筑聚落,仅仅一江之隔,因为民族的不同,就显示出极强的差异性(图2)。然仔细品读,两组建筑在细部做法上又多有相互借鉴,不禁感叹文化的交融与分野是如此之奇妙。

↓ 图2 岷江两岸聚落格局(摄影:胡臻杭)


牛尾寨是众多羌寨中是传统文化保存较好的一个,羌绣、跳甲、多声部等非物质文化遗产在这个寨子都得到了很好的保存,几位重要的国家级传承人也出于此。就建筑而言,即便是新寨也大多采用垒石的传统工艺进行建造(图3,图4)。在抵达牛尾寨的第三天,我们徒步攀登海拔1000余米,探访位于海拔3000多米的牛尾寨老寨(图5,图6)。老寨是90年代被废弃的,如今大部分建筑仅剩残垣断壁,仅有少数建筑作为牧民的临时栖身之所。老寨的建筑大多不见木结构构件,这并不是因为坍塌或腐烂,而是在建设新寨时木构件被用牦牛运下山用于建设新寨。材料的再生应用和对自然的尊重,似乎是溶于羌族血液中的价值判断。

↓ 图3 牛尾寨建筑(摄影:胡臻杭)

↓ 图4 牛尾寨建筑垒石工艺(摄影:胡臻杭)


↓ 图5 牛尾寨老宅(摄影:胡臻杭)


↓ 图6 牛尾寨老宅建筑(摄影:胡臻杭)


老寨的消逝似乎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趋势。新的商业时代,羌人已经不需要依赖大山中半耕半牧的生活才能生存,而是更需要交通便利的条件以促进物资的交流,于是搬下大山定居于交通干道附近成为必然。我们从羌族老人口中了解到老寨时代的生活方式,白天族人在山林中劳作,到了夜里围坐在火塘周边吃饭烤火,或去树林中对歌跳舞,歌舞对于羌人来说即是宗教活动亦是娱乐方式。现在被提及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当时是必须的日常生活。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火塘”(图7)。在老寨中,火塘位于居住空间的拓扑核心。炊事、餐饮、社交均围绕火塘进行(图8)。然而在新寨(及杨柳村)中,火塘结合厨房被置于了空间结构较为边缘化的区域(图9)。这一空间结构的改变可能成为许多羌族文化消逝的触发剂。许多西南少数民族都保留有火塘的传统。我的一位昔日同窗目前在同济大学就读建筑历史与理论的博士学位,他对侗族的火塘进行了研究。在许多侗族民居中,原本位于空间核心的火塘以某种无意识的方式被位于厨房的灶台所取代。这一变化,使得人们无需再围绕火塘进行炊事活动,吃饭也转向饭桌,传统的歌舞活动也随之消逝。这种变化和危机在羌族可能同样发生着。

↓ 图7 火塘(《中国羌族建筑》)

↓ 图8 羌族传统民居平面-火塘位于核心(《中国羌族建筑》)


↓ 图9 羌族新民居平面-火塘边缘化(源自网络)


在文化研究之外,作为一个公益的团队,我们不禁思索,消逝的老寨是否还有复兴的可能性。倘若要羌人回到原本靠山吃山、半耕半牧的生活恐怕已不太可能。老寨的出路无非有二,一是保持原状作为遗址供人凭吊;二是置入新的业态以被再激活。第一种方式需要引入遗产保护的机制,需考虑如何保护这个记录历史生活的物质载体,避免或减缓其在自然风化作用下的损坏。第二种方式是以更积极的介入让其可以被再利用,同时亦让使用者能够感受到羌人在老寨时期的生活方式,也许老寨可以被改造成独具风格的高山民宿区,形成新时代的聚落,不过水、电、网络等基础设施的置入依然面临很大的难度。建筑类公益援助的难点在于其不像产品类或艺术类,可以直接移植羌族元素融以当代地设计加以跨地域地推广。建筑的操作必须是基于此时此地的,如此就需要地方上的专业团队、政府、商业资本共同来投入,为羌族建筑遗产的保存和复兴共同努力。



杨柳村轻钢建筑社区的重建反思

杨柳村是汶川大地震灾后重建的代表性村落,由四联排屋式的轻钢结构建筑组成(图10)。据说杨柳村老寨子在地震中损毁严重,故整体搬迁到山下建了新寨。不过在当地我们听到了另一种说法,在汶川地震中,包括杨柳村、牛尾寨在内的一片地质区域其实所受影响并不大,建筑虽然有损伤,但却是可以原地修复的。真实的情况我们无法判断,在当下也无意去深究。不过,假设第二种说法属实的话,杨柳村灾后重建(包括:社区建设、轻钢建筑等)的意义无疑会大打折扣。但无论如何,搬迁到一个交通便利的地方促进村落的经济发展或许总会成为考虑的重要因素。在重建过程中积累的社会学、建筑学经验也还是会有它的价值。

↓ 图10 杨柳村新寨鸟瞰(源自网络)

抛开是否该异地重建这一问题不论,单从建筑学角度分析杨柳村新寨的规划、建筑设计和建设,我认为在偏远的四川山区重建这样一个轻钢结构新社区毫无疑问是建筑学领域里一次积极的实验。但其中的悖论在于,轻钢结构具有轻质、安全、标准化的优点,因而特别适合灾后快速重建,它能让灾民在短时间内拥有品质相对较好的容身之所;不过这种本质上以效率为导向的策略是否适合长期存在的永久性聚落?具体来说,一旦地质条件稳定,临时居所转变为永久聚落,模块化生成的兵营式社区是否真的是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传统聚落有其自然生长的肌理,服务于也反映了村民生活方式,这些都是效率导向的“现代主义规划”不具备的。可以看出建筑师花了很大的努力将建筑与文化相结合,包括平面布局和立面材料的考量,不过如果“效率导向”是其本质,这种努力是否是某种意义的徒劳?如果说平面的考量还一定程度发挥了建筑在文化结构中的作用的话,那么立面的处理应该说在文化的表达上显得十分乏力。尽管建筑外观在一层采用垒石填充墙,屋顶山面采用了木饰面,不过轻钢结构的本质使得这种尝试的效果显得不伦不类,简易房的形象和羌族建筑厚重的文化特质显得很不和谐(图11)。我本人并不赞成仅用样式风格去评价建筑的好坏,但微妙的是,建筑的文化符号属性似乎又是不能被回避的一个问题,毕竟它与人的直观感知紧密相连。

↓ 图11 杨柳村新寨建筑(摄影:胡臻杭)




黑虎寨遗产及工艺保护与建筑人类学

行程的第四天,我们到达了黑虎寨。黑虎寨是灾后重建的重点资助的对象,旅游业也借此得以大力发展。在寨门口,我们看到了钢筋混凝土仿垒石工艺的寨门(即主结构外加卵石贴面)。再向内走,是以相同工艺建造的政府楼和学校。对垒石工艺的形式模仿,可以感觉出业主、设计方对于羌族文化的建筑体现十分重视(图12)。抬头远望,可以看到山间原生的羌族垒石建筑,它们真实搭建而非贴面的墙体有其独特的魅力,这是新建建筑无法比拟的,建筑学界称之为“建构”。为什么后来新建的建筑没有采用传统的垒石工艺?答案是“不能”,也“不会”。这映射出当下我国建筑界中甚至带有某种悲剧色彩的现实。

↓ 图12 贴面做法(摄影:胡臻杭)


自建国以来,新中国需要快速地进行建设,有针对性地培养建筑设计人才。在这种情况下钢筋混凝土建筑成为主流,老八校制度(建国后院系调整,只在八所大学保留建筑系)的建立亦是顺应了这一趋势。现在的建筑规范都是以钢筋混凝土结构为基础进行制定的,垒石、竹构、夯土等原生工艺都是没有规范的(木结构近年勉强有不成熟的规范),因此这些原生工艺在公共建筑上都是没有办法被使用的。近几十年钢筋混凝土建筑的大肆建造,使得这些本已积累了丰富经验的原生工艺面临失传,在绝大部分的村子几乎找不到掌握这些工艺的工匠。作为建筑师,我们当年在学校进行建筑学训练的时候,也都是以设计钢筋混凝土建筑为前提的,对于原生工艺建造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可想而知,当真正面临一个地域乡土建造的时候,从体制到设计到施工都是乏力的。值得欣慰的是,这一问题在当下的乡建浪潮中逐渐暴露出来,希望有朝一日得到妥善解决。

深入山林进入黑虎寨我们看到了和牛尾寨迥然不同的图景(图13,图14)。从村落布局上我们发现,牛尾寨是以集中聚落的形态出现的,而黑虎寨的建筑则以散点的方式广泛分布于大山中,密度较低。牛尾寨羌族民居的屋顶全为坡屋顶,黑虎寨民居则大部分是平屋顶(屋顶采用类似西藏民居的夯土工艺)。牛尾寨建筑多不设院落,黑虎寨则很多建筑采用三合院的方式。白石对于羌族来说意义重大,被尊为白石神,家家户户都要在自家建筑上置白石以求庇佑;牛尾寨的白石多在建筑的背面有间隔地放置,而黑虎寨的白石则作为建筑正立面的主要装饰。另外,黑虎寨和牛尾寨在语言和服饰上也有很大的不同。同属一个地域的同一民族,由于地理隔绝,部落之间的文化细节还是有很大不同,人类学的研究始终充满了无限魅力。

↓ 图13 黑虎寨风貌(源自网络)


↓ 图14 牛尾寨风貌(摄影:胡臻杭)

在黑虎寨我们看到了一处地震中受损,后被修复的羌碉。如今的碉楼焕然一新,转角处构造显得十分刚硬挺拔。稍加仔细观察,我们竟然没有找到碉楼的小窗,整个碉楼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筒体。这不禁让人想到遗产保护中的原真性问题,实际上,在这次修复中即便采取了原材料原工艺,碉楼作为防卫功能的空间使用格局已经被破坏(图15)。

 ↓ 图15 黑虎寨碉楼(摄影:胡臻杭)




茂县古羌城文化保存的无奈之举

调研之旅的最后一天,我们来到茂县古羌城。古羌城的建筑无需多言,是新建的钢筋混凝土结构仿羌式建筑。它并不是羌族人生活的原生建筑,而是新建的旅游建筑,带有某种主题乐园的性质(图16)。尽管从建筑原真性角度来说古羌城有诸多值得批判之处,但在当下,古羌城也的确为保存羌族非物质文化遗产提供了空间载体。在当代,山林的生活已经无法满足羌人的需要,羌族的传统的生活方式受到商品经济的极大冲击。羌绣、跳甲、多声部等非物质文化遗产已经不再是羌族人生存所必须的活动而面临消失的危机。古羌城提供了一种靠旅游经济养活文化遗产的可行模式。在古羌城中,从老寨中迁出的羌族老人每天的日常工作就是从事传统活动的表演(图17),如妇女们成群结队,跳甲跳累了就坐下来刺绣(图18)。年轻的羌人则作为导游,在古羌城中对于传统文化耳濡目染。理论上讲,古羌城中的传统活动(尤其是仪式)由于脱离了传统的原生语境,其意义产生了极大的衰减。然而,过去的时代已经回不去,靠旅游经济来养活文化遗产至少可以保存下一些东西,这算是新时代的某种权宜之计,是文化保存的无奈之举。

↓ 图16 古羌城大门(摄影:胡臻杭)


↓ 图17 古羌城中的羌族仪式(源自网络)


↓ 图18 古羌城中的羌绣活动(摄影:胡臻杭)


作者:胡臻杭

栿度建筑事务所主持建筑师

东南大学建筑历史与理论硕士,英国建筑联盟建筑学院建筑学硕士,现任教于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系

编辑:Kiki Ts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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