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兄弟（上）
第72期
说心情/七月
编 辑/廿芭
千叶树/点蓝字请关注
01
小时候看《西游记》，留下个坏印象，就是唐僧比那些妖魔鬼怪还要讨厌，啰里吧嗦，不近人情。
那时候我就想，菩萨保佑啊，将来千万不能给我弄个师傅来。
我们经常跟老师来气，也经常冲老娘来火，嫌她们真啰嗦；
可是对比一下唐僧，她们简直就是不怎么开口的观世音啦。
在一次邀请了家长参加的班会上，我在讲台上激动地念我的一篇作文：
如果说唐僧写的是长篇小说的话，亲爱的妈妈，您写的就是打油诗。对不起，我不应该嫌你成天穷嘴啰嗦的。
结果老师很尴尬地笑着，我的母亲怒气冲天，冲上来拎起我的耳朵，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我拖到了教室门口。
事实上，我很快就意识到，对师傅的认识，我完全错啦。
02
那一年炎热的夏季，对于我们家来说，简直就是冰冷的冬天。
我的父亲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我们一家老的小的，都像是冬天的树枝上，蜷缩哆嗦着的小鸟，不知道最后那一支致命的毒箭，到底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方向射过来。
大祸临头的巨大恐惧，让我们无心吃喝，一家人团着靠着，数着分秒度日。
印象中，那时候我的母亲白天硬撑着上班，晚上把我们撵上床后，点着小煤油灯，一边哭，一边写各种申诉材料。
她舍不得把灯捻得多亮，怕家里的煤油，被不住点几晚上。
我们几个孩子其实也不是很了解，光晓得家里出大事了。
问了妈妈，不肯说；问爷爷奶奶，也不愿说。背后偷偷问亲戚，亲戚是可怜我们的表情，摸摸我们的头说，大人的事，霞在不要问，反正你们安心学习就好了。
我们肯定这件事很严重的，因为平常一到天黑，我的母亲就要催我们洗手脸上铺，我闹着要看刻书，她就吵，说是煤油贵呢。
那一个夏天的所有的夜晚，她都呆坐在煤油灯的昏黄的光圈里，我们常常在一觉醒来以后，看见她趴在大桌子上睡着了。
03
我还记得的是，那时候已经很少有人到我家来串门了，更不要说像以前那样谈笑风生，吃喝随意，一坐就是大半天。
但是，有两个人倒是差不多天天来的。
一个小年轻，瘦瘦黑黑的，身上手上总是油迹斑斑的。母亲告诉我们，他是父亲以前厂里的小徒弟。
还有一位年纪长点的，白白胖胖的，圆溜溜的西瓜头，老是笑咪咪的样子。我觉得他根本就不像个好人，但是他是我父亲出事时厂里的徒弟。
他们好像商量好了，轮流带不少好吃的分给我们，一位陪我们玩，一位就跟我的母亲和我的爷爷奶奶，围挤在灯光里，叽里咕噜地谈话，在几张信纸上写来划去的，涂涂改改个没完。
后来我看到很多反映抗日战争，或者解放战争的故事片里，常常出现我党同志，在飘忽摇曳的煤油灯下，紧张激烈地，谋划战斗方案的画面，我免不了地就会想起当年的这个场景。
04
一直熬到冬天都已经开始了，腊月里的鞭炮声也稀稀落落地响起来，我们喜出望外地，迎回了沉冤昭雪的父亲。
当时家里过年的大小事情，早已经被他的两个徒弟安排好了，就连我们春节要吃的花生糖芝麻糖，年三十晚上的压岁钱和初一早上的开口糕，也都置备齐啦。
大年初二，到处是白色花瓣一样的雪片，我们闹着要去石桥乡下的外婆家，年年都是去惯了的；但是父亲说今年不行，今天我们一家要宴请贵客的。
贵客是他的一胖一瘦的两个徒弟。
吃饭时坐到桌上，父亲叫我们轮流敬酒，喊一声大大新年好，叔叔过年好。
他们两个人咧了嘴笑，一位更黑了，一位更白了。
父亲倒上满满的一杯八宝春，郑重地站起来，敬他们。
他们赶忙也跟着站起来，连声不迭地说，师傅，不作兴，绝对不作兴！您这是骂我们哎！
我父亲红着眼眶，想说什么，可是嘴唇直抖了，没说出来，就仰头一饮而尽，过后缓了一下神，一字一字地说：
从今天起，你们二位不许再喊我师傅了，我们兄弟相称吧！
他们的屁股刚刚搭上板凳，马上又弹起来，仿佛被烫了一下，齐声说，不敢，不敢啊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们哥俩一辈子是你的徒弟呢。
我们在边上抢着争着吃菜，一边好奇地看着他们，似懂非懂地；
但是我晓得了，原来师傅和徒弟，还可以是这样的啊。
我之前一直以为，师徒之间要么是师傅念咒语，徒弟打滚；
要么是徒弟实在忍无可忍了，跳将起来要爆打师傅一顿。
原来师傅和徒弟，也是可以坐下来喝几杯的，也是可以说说话谈谈心，还可以不叫师徒叫兄弟的。
05
等到后来我成年了，和父母回想起当年心酸的那一段日子，我的母亲还是会红着眼睛说，多亏了你爸的那两个徒弟啊。
我的父亲沉吟着，深情地凝望着门口的小路，好像他的两个宝贝徒儿兄弟，正骑在白龙马上，披星戴月地朝这边赶过来呢。
而我呢，在我的回忆里，我父亲的这两位徒弟，就像是那盏点亮了的煤油灯，他们温暖了漫长的整个夏季，把难得的尊严和无穷的力量，带给了深陷于沉重打击的不幸的一家人。
他们假如也是《西游记》里的人物，我想他们不仅仅是大徒弟孙悟空和二徒弟猪八戒，他们还是菩萨。
哦，不不，他们是取回真经，修成正果的斗战胜佛和净坛使者。
在接下来的人生旅程中，我开始幻想，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一位师傅，或者我可以收下一位神通广大，慈悲为怀的好徒弟呢。
我要是能够和他称兄道弟的，那该多好啊。
2016-5-11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