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跑跑看着小苗像条鱼跃入河里
第89期
说故事/七月
编 辑/廿芭
千叶树/点蓝字请关注
01
这里的范跑跑，不是那个全国著名的范跑跑，而是我们尹庄镇的范卫国。
2008年汶川地震后，不知道是谁叫开了头，这个满带嘲讽和不屑的绰号，就像紧箍咒套在他的头上,怎么也甩不掉了。
我们都承认范卫国曾经是位很不错的小伙子，除了让他难堪的那一跳，你很难再举出什么事例来指责他。
就是那一跳也充满争议，事隔多年人们闲扯到时依然会争执不清。
我们也都承认苗金凤是位同样很不错的姑娘，除了有着执拗的脾气。人们愿意原谅她的个性，谁能没个脾气啊，何况小苗姑娘生在那样富足的家庭。
我们听说这两个年轻人在处对象，都一致觉得这是很般配的一对呢。
那时候要是有人能够预见到这场恋爱，最终将止步于小苗姑娘的死于非命，一定会竭力阻拦他们的。然而小苗是拉不回头的。
正是来自他们双方家人的阻拦，扼杀了这段有着美好开始的爱情。
02
青年范卫国在尹庄镇的那一拨年轻人中，算得上是拔尖的。
他的父母是教师，后来父亲因病过世了，为了尽快照顾日渐衰老的母亲，范卫国报考了邮政专科，毕业后又回到了镇邮政所工作。
他性格温和，无论碰见谁，总是很温暖地带着腼腆的笑笑；请他办个事帮个忙，也从来不用提醒催促，他比你还要放在心上。
五一路拐角的垃圾箱边上，有一阵子有只流浪狗会去翻找吃的，范卫国几乎天天会捎带点吃的送过去。
03
小苗姑娘去寄信，和范卫国隔着柜台聊了会天，后来下雨了，范卫国拿了把尼龙伞给她。
这样一来二去地就好上了，是小苗姑娘追得紧。她给柜台里的范卫国丢了张折叠成纸鹤的字条，写着：你要是不愿意做我男朋友，那就不要再理我，不要再对我笑。我难过跟你没有一点儿关系的。
两天后的一大早，小苗姑娘直直地杵在柜台外，也许是没睡好，眼睛熬得通红的。她定定地盯住范卫国看，一言不发。像是不小心闯了纰漏的孩子，一边要为自己争辩开脱，一边又做好了破罐破摔的准备。她仿佛是委屈的，又像是在赌气。
范卫国忍不住地冲他笑起来。小苗姑娘马上跟着笑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刚刚喝下一大杯滚热的羊肉汤，心啊胃啊顿时暖洋洋的，又有股子劲儿。
范卫国后来解释说，她当时的样子叫他想到了兔子，纯洁可爱的，赌气较劲的小兔子。
小苗姑娘抬手推了他一巴掌，嗔笑了说，我就是兔子怎么了，你这把嫩草，我可吃定啦。
04
开始的时候，我们时不时会碰见他们在压马路。
邮政所东面的小路，镇影剧院后头的荷花塘边上，供销社南侧的一人巷，他们有说有笑，来来回回地走。
小苗姑娘喜欢把手链拿下来，在食指上转圈玩，这让范卫国有点紧张，生怕转飞了。
小苗姑娘嫣然一笑，飞了就飞了，只要你不飞掉就好。
可是没多久，我们却很少看到这一幕了。
据说是小苗姑娘的家里反对了，后来又传出范卫国的母亲也死活不答应了。
尹庄镇上的人都是善良简单的，对我们而言，实在是没有什么秘密需要隐藏的，有什么不可以拿到桌面上，让大家来说一说呢？
这就导致关于他们的恋爱，出现了太多的版本，叫人真假难分迷惑不解。
我能告诉你的是这样的：
苗家认为孩子还小，其实是因为看不到小范有什么更好的前途。
范家觉得苗家太瞧不起人，仗着有几个臭钱，拽什么拽？谁稀罕呢。
始终没有当事人站出来说清楚，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两个年轻人开始转入了地下，反正他们还在恋爱着。
有一回镇西的大老李打牌散场回去，凌晨三点了又飘着小雨，在运河大桥上撞见一团黑影依着桥柱坐着，吓得不轻，凑近了才看到是他们，可怜竟都睡着了。
大老李心疼呢，喊醒他们，快回去睡吧，别冻了。
05
这一段恋爱纠缠着进入第三个年头，我们都看出两个孩子的辛苦和韧劲。
镇上文化站的文学青年为此很感动，写出好几首诗歌，题目有《真爱无敌》，还有《爱在岁月中成长》。
县报发表出来后，有好事者送给双方家长。
据说小苗姑娘的父亲看都没看，骂了声狗屁，团起来又撕了。
范卫国的母亲倒是读了，什么也没说，把报纸丢进门后的垃圾桶，坐着默默地流眼泪。
尽管这样，对这场恋爱的结局我们还是抱着乐观的态度，认为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真正走到一起的。
这样的情况在我们镇上，已经不止一次地发生了，最后都是家长做出了让步，年轻人苦尽甘来，花好月圆。
可是谁也没能预见到，这次却出事了。
06
中秋之夜，月大如盘，运河上像蒙了一幅巨大的绸缎，沿河人家的鞭炮声时远时近，范卫国和小苗姑娘像以前无数次那样靠着大桥柱，他们没有心情相拥了欣赏眼前的美景。
范卫国后来一次次的描述，当时小苗姑娘提出让他和她一起回家，带上月饼礼盒，同时向她父亲发出最后通牒，再不松口，干脆就断绝父女关系，老死不相往来好了。
范卫国一如往常的优柔寡断，沉默了看着脚下也是沉默着向北流淌的河水，银光闪闪的水面，在他看来如同跳跃着无数散发寒光的小刀片，在桥上就能感到逼人的刺冷。
小苗姑娘再一次提出，要不过完节我们就出去吧，再也不回到这个鬼地方了。范卫国再一次地沉默了。他不敢看她了，他知道她的眼睛里，有一团灼人的火苗。
漫长的沉默纠结后，小苗姑娘赌气地说，要不我们都不活了吧，死了，就不烦了。这种日子，我真的受够了。
范卫国心里一惊，显然他被小苗姑娘的提议吓着了。
他诺诺地回应说，让你受苦了，我都听你的。
他抬头去看小苗姑娘的眼睛，觉得自己是一团纸，马上就要点着了。
小苗姑娘瞬间翻过桥栏，像一条敏捷的鱼，纵身跃入河中。
沉闷的一声噗通，把范卫国震懵掉了。他惊恐万分又手忙脚乱，大声呼救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一阵欢天喜地的鞭炮声中。
范卫国后来一次次的解释，我真的不会游泳，我不敢跳下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跑回家去的，我完全傻了。
范卫国委屈而无助地说，我就听见炸鞭的声音，我就闻见斗香的味道。
最后他终于哭起来，从椅子上爬起来，蹲下地捂着脸，说我怕死，我怕丢下我妈啊，我对不起小苗。他说，我不是人，我是杀人犯，你们枪毙我吧。
07
小苗姑娘的尸体，是第二天黄昏从下游的县城河段浮上来的，已经看不出来，是正当好年纪的那么漂亮的一位姑娘了。
县城警方介入了调查，他们的情绪远远没有镇上的人们那么激烈，他们只是一副见怪不怪例行公事的模样，这让我们感到愤怒。
各种传言直到来年开春才慢慢平息下来，因为镇上又出事了，人们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了。
不过大家还是注意到了，范卫国几乎不会笑了，完全变成了一个寡言少语的人，那套绿色的制服提醒我们他的存在。
直到几年以后，我们在他的略显匆促的婚礼上，也没有感觉出他的开心。
婚礼中的范卫国是拘谨紧张的，他满头大汗，不停地四处张望，好像是担心看到谁，新娘对他的状态流露出明显的不满。
也许范卫国是害怕突然看见什么人，或者担心有人再次提及小苗姑娘的名字吧。
现在，如果你来到我们的镇上，走到五一路拐角的东南角，你会看见一棵粗大结实的老槐树，槐树底下有一个半新的斑驳的电话亭，你会看到范卫国安静地坐在里面。
他已经在里面坐了好多年了，我们猜不到他为什么愿意一直这么枯燥乏味的坐下去，如同被囚禁。
在我们后来的闲谈中，他甚至被我们比喻成那棵老树的一截树枝。他甚至沉闷乏味得赶不上一截老树枝。
我们都知道，是那场恋爱毁掉了这个曾经阳光爱笑的年轻人，我们也知道小苗姑娘为此葬送了如花的生命。
我们还能知道的是，范跑跑的绰号会像一张弄脏了的膏药，黏住他的制服，会像他对小苗姑娘的负罪感，肯定还有思念一样，日夜伴随着他，年复一年，岁岁年年。
除此以外，我们不能知道得更多了。
我们还能知道些什么呢？
2015年5月30日
不要对我说生命中无聊的事
不要对我说生命中辉煌的事
不要对我说失败是命运的事
不要对我说胜败是兵家常事
那些在今夜里我只相信一次
对于我经过的事你又了解多少
在每一个沙场上胜利都不属于我
我只有低头前行 低头前行
尹庄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