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时，你会不会抬头看看天？
这是第 222 片树叶儿
1
一早起来，随手翻看朋友圈。在昆山的老乡朋友冯秀平，发了一组云水的照片，还写了特别好的几句话。
她说，抬头是天，低头是水，水在天的眼里，云在水的心里。天上的云有多美，水来告诉你。
我喜欢这几句话和几张图。
其实这样的景致，在你我身边是很常见的，只不过我们很少停下来去看一看。
我没有唐突地去问问，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她忽然停住了匆忙的脚步，安静地拍下这些高天上的流云，清水间的蓝天。
2
老家氾水小镇的最东边，有一条灌溉河，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回忆起她。
那时候的水多清啊！
我们站在河岸边，看见过朝阳在河里挪移，河面上铺满金色的霞光，明晃晃的却并不刺眼，仿佛无数根金线飘洒在河面上。
我们也看见过夕阳往河底一寸一寸地下坠，满河橘红的油彩，包裹着一颗硕大滚圆的心。
我们沿着河堤赶往学校，担心上课的铃声会在下一秒传来。
你看吧，河里的云朵，也在替我们着急，它们在河里匆忙地追赶，提醒我们要赶快啊。
那时候的老家，多好啊，随便你坐在哪块河坡上，都能够闻见潮漉漉的水气；
随便你扔进去一颗小石头，都能看见它迅疾地下沉。
你要是渴了，就地蹲下来，荡开飘来的几片树叶，掬起一捧水送进嘴里。
你还可以撩几把水往脸上头上泼，站起来立刻就精神了很多。
3
那一年我是在念初中吧，有一天放学回去，作业都做好了，天眼看着就要黑了。
往常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已经踩着点儿回来了，可我还是没有看见她。
我的奶奶说，你妈早回来了，恐怕去菜地磨洋工了。
我家有一小块自留地，就在灌溉河边上。我正好想出去溜达一圈，就说我去喊她回来，老师叫问家长，有几本辅导教材是不是愿意交钱买呢。
向东的小路开始暗淡起来，乡邻们踩出来的泛白的路面上，散落着枯叶和臭烘烘的牛粪鸡鸭鹅粪。
偶尔有人行色匆匆的和我会路，擦肩而过的身影，就像飞过去一只大鸟。
我在菜地上没有看见母亲，正奇怪呢，我听见河堤那边传来呜呜的哭泣声，像是我的母亲。我赶紧跑过去看。
4
在河坡上的黄豆稞里，我的母亲坐在地上，那副蓝色的护袖垫在她的屁股下面。
她抱着膝盖，朝着空荡荡的河面，呜呜的哭着，我看见她瘦瘦的肩膀在不停地抖动。
看见我了，母亲感到很惊讶，也慌张，还有点儿难为情，忙不迭地抬起手臂用衣袖去擦脸上的眼泪。
我问妈妈你怎么了？
她不看我，反倒是问我，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了谁叫你瞎跑的？作业写好了？
我一一回答了，又问妈妈你怎么哭了？
她说没事没事，妈妈心里难过，哭过了就好了。
为什么啊？跟奶奶作气的呀？
她说没有，我才不跟她老太婆一般见识呢，今天在单位里账没做平，找了一天没找出来，挨厂长训了。
母亲这么说时，却又淡淡的掩饰的笑了，是很惭愧的意思吧。
她说儿子要好好学习啊，不然以后工作了，没本事就会被人看不起。
我说嗯，我记住了。不早了，我们家去吧？
母亲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气，我闻见了她中午吃的韭菜的气味。
她说让妈再坐会，我们再走。
5
她把护袖抽出来铺开在她脚边，叫我挨着她坐了。
我们娘俩看着脚底下的灌溉河，将晚的暮色跌在河面上，像罩下来一层稀薄的晦暗的纱网。
远处桥洞里，一只落单的鸭子在转来转去，有气无力的嘎嘎声里，透出几分慌张和恐惧。
我看见落在河里的天色，如同夏天的傍晚暴雨即将来临，两岸的植物和蔬菜在晚风里瑟瑟作响，宛如一场大雨的前奏。
河里的潮湿气一阵一阵地扑过来，凉意从四周包抄上来了。
母亲终于站起来，浑身酸痛呢，拍打了腿脚和腰，说我们家去吧。
回去的路上，母亲说，哎呀现在感觉好过多了，儿子，你不要跟他们说我哭过。老太婆会笑话我的。唉，怎么就没人来帮帮我啊，儿子等你长大了，一定要替妈妈代代手，妈妈累呢。
我说嗯，我肯定不说。等我长大了，我帮你。妈妈你放心撒，有我呢。
我那样的一个懵懂少年，还不能明白，母亲究竟为什么要躲到河边哭泣。
难道就是因为厂长训她了？
老师经常训我呢，我怎么从来都没哭过？
6
我是在成年以后，经历了一些起起落落的时候，回想起这件事，才多少体会到了母亲当年的心境。
那时候正好我们家里出了点麻烦，一直悬而未决，看不到明确的哪怕是最坏的结果。
母亲每天要赶去很远的布厂上班，她是做财务的，压力一直很大。
家里大小七口人，爷爷奶奶的年纪也大了，特别是奶奶，跟她的关系一直就很紧张，动不动就为一些琐事争吵。
自留地要照应，我们姊妹仨的吃喝拉撒睡还有学习，把她折磨得苦不堪言疲惫不堪。
后来我跟母亲提起过这事，她笑了说真的？妈妈想不起来啦，那几年事情太多，天天心口塞了团棉花，身上绑了块铅，老是一个人找个地方躲起来哭，哭完就好过些了。
坐在边上的父亲沉默着，看着屋外的蓝天，又看看我的鬓角已经花白的母亲，想说些什么话，却还是忍住了。
7
我跟你说，人的记忆实在是很不靠谱的东西。
就像母亲的这一次哭泣，明明是在深秋的黄昏里，天要黑不黑的当儿，可是在我的回忆中，却好像是在秋天的明朗的早晨。
我和母亲坐在河岸边，看着蓝天沉在河里，一朵一朵的白云，像大号的栀子花，或者一大团绣球花，在转瞬间变幻了模样。
明明是伤心的时刻，却在回想时感到那么轻松愉快，仿佛那不是一个沮丧无助的母亲，带着一个年幼无知的儿子，共同面对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和痛楚。
我知道，在你我的人生中，难免不会遭遇这样那样的茫然无助。
伤心的时候，也许你会忍住不哭，学着默默地承受；
也许你会找个没人的角落，努力抬头看看天。
但是你看啊，它们终将过去的，而那些你曾最痛苦的时刻，在回望时，就像一条大河，倒映着蓝天。
就像我的朋友开始遗忘说的，水在天的眼里，云在水的心里。
那是美丽的水云间。
2016-10-11
感谢远在昆山的老乡 冯秀平 提供正文配图
感谢宿迁 陆晓倩 提供封面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