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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对奶奶的思念

千叶树 千叶树 2023-08-07

这是第238片树叶儿

1

奶奶走了12年了,我想念她,偶尔还会梦见她,这一点儿都不奇怪。

因为我们奶孙俩一直很亲,老家的亲友们也都知道。

奶奶在世时,偶尔回一趟老家氾水,逮谁都要说,你们放心,我大孙子对我好呢。

她不识字,但是并不妨碍她能说会道,她不怎么讲道理,但是很擅长摆事实。

直到今天,我要是忙到下半夜饿了,总是想,要是奶奶还在,肯定要爬起来烧一大碗粉丝蛋瘪子,抖抖霍霍端过来,说乖啊,吃了再写撒。

我稀里哗啦地拖着粉丝,奶奶靠在书桌边上,点支彩蝶,眯缝着眼望住我吃,不厌其烦啰里啰嗦,还带着点小心翼翼地问,咸不咸啊?要不要再加些醋?

我的父母会抱怨,这么迟吃那么多,对身体不好,会得三高的。

我的奶奶不吭声,等他们走开去,跟我挤眉弄眼的,很不满地说,二子,你不要听他们的鬼话,饿了就是要吃,什么三高八高的,饿死了就什么都不高了。你听奶奶的,不得错!

2

有时候走在路上,看到那些老人家的背影,很多跟我的奶奶像呢。

我就想啊,要是奶奶在多好。她只不过是出了一趟远门,回来迷路了,然后突然在大街上被我撞见啦。

奶奶在时,我有时候带她去港澳饼家,挑些她喜欢的软些的糕点。

每次带她上街,她就跟过节似的,又好像是要去领什么大奖。

后来我发现其实买回去的糕点,80多岁的她也不怎么吃了,分给来玩的孩子们(她会特意强调,说是我叫给他们吃的,她认为这样是替我修个好名声),但是提到上街,她还是很来劲。

我就知道,她不过是愿意孙子带着她的缘故,她喜欢我们陪着她。

我要是碰见有年轻人带着老人,一起走进走出港澳饼家,就会感到高兴,我知道那位老人家,肯定是满心欢喜的。

家里人都知道我想奶奶,但是我的母亲也会常常想念她,我就感到很意外了。

3

前几年,电视台重播《大红灯笼高高挂》,放到小丫鬟扎了草人诅咒颂莲,我的母亲忽然笑起来。

我和父亲很奇怪,这个哪里好笑了?我的母亲开心地说,我想起老太师了,当年我刚进你们何家的门,她也跟我来这么一手的,太绝骨了!

母亲回忆起来,当年我的奶奶问她的名字到底怎么写,不晓得找的什么人,还把她名字里的生字错成了珍。

后来被我母亲发现了,杠搡时,奶奶还嘴硬,不承认写的是她,名字就不一样的嘛。

母亲说着笑出了眼泪,这个死老婆子,坏透了!

4

我的母亲和奶奶,基本上就是一对冤家仇人。

我的记忆中,她们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是相安无事的。

一种就是家里来亲戚了,要么是我母亲的娘家人,要么是我奶奶那边的亲戚。

还有就是后来我们姊妹仨,分别开始谈对象了,我们的对象来家里,她们就会暂时地空前地团结默契起来,在我们的对象面前,展现出一副婆媳和睦,分工协作,各尽其能,天下大同的温馨画面。

我的母亲以前跟我说起过,也真是活见鬼了,我跟你奶奶就跟上辈子结了深仇大恨似的,见面就不得安生。

我们姊妹仨记不清从小到大,看着陪着母亲躲着痛哭过多少回了。据母亲说,十有八九都是被我奶奶活活给气的。

实在不得办法了,母亲就安慰自己,跟她个疯子有什么气头撒,但是临到下一次,还是忍不住伤心落泪。

5

我长到18岁以后,我的奶奶跟我说起过,为什么她会这么对待我的母亲。

才开始做这门亲,因为我外公外婆的竭力反对百般阻饶,我的奶奶就很不满,认为她家太瞧不起人了。但是我的老子一根筋,只好同意将就了。

进门以后,奶奶最不能原谅母亲的,就是我的母亲居然也瞒着她,跟我的父亲合伙,偷偷去看了父亲在上海的生父。

母亲说,我有什么办法撒?我难道不听你老子的?老太婆不敢把她儿子怎么样,就拿我来撒气。

在她们漫长的婆媳共处的岁月里,充斥了数不胜数的怀疑猜忌失望怨恨,谩骂诽谤诋毁愤怒伤心和泪水。

最严重的时候,发展到对打撕扯。

而我的母亲基本上都是处于弱势的一方,她更多的是忍让妥协躲闪。

母亲说毕竟自己是晚辈,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不跟她一般见识,只要不是特别过分,也就睁眼闭眼随她去了。

6

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我们姊妹仨陆续完成学业走上工作岗位。当然也跟奶奶渐入老境,用她自己的话说,火焰低了,你妈妈的翅膀拐子硬了,有很大关系。

奶奶还强调,主要是看在你妈妈为我们老何家生了三个娃,人还算是老实本分,一心扒家,就尽量不跟她计较啦。

我把这些话转告给母亲,母亲当时就火了,呸呸呸,她说的倒轻巧!你们三个难不成是她养大的啊?我们这一大家,账还是我管的呢,她哪一行不是做的现成事啊!我哪天倒要当你们面,好好问问她呢。

当然母亲并没有去问。

那些年,她们婆媳已经很少公开叫板争斗了,以前的明争,声色不动地转入到暗斗阶段。

这一场持久战,已经在不断地降温了。

就像家里的被子,被面光滑亮丽,但是里面塞满的棉絮,免不了的还是要牵扯摩擦。

想起来也好玩,我那些年里,基本上扮演了一个传声筒录音机过滤器粉碎机的角色。

我的父亲一向威严,她们俩也不愿意跟他多啰嗦,因为我的父亲一贯的立场就是中立,按他的说法,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人都有问题。

很显然,这不是她们想要的结论。

7

我那时候就想,哎呀,怎么会这样的呢,实在是太无聊了!

但是我也狠不下心来,什么都不管,毕竟她们是我最亲的人,我怎么能眼巴巴地望着她们一个苦兮兮的,一个火死来,我总是希望她们能相安无事,开开心心的啊。

现在我的年岁也到这儿了,到了李宗盛吟唱的《山丘》上了,回望来时的路程,我明白了,母亲和奶奶的那些纠缠,不是无聊,而是日子。

这就是生活本来的面目,它是面目,也是内容。

这同样也构成了,我人生不可分割融入血脉的一部分。

就像我的母亲,在奶奶走后还是会说到她。

开始那几年,老是回想起她生前对她的种种欺负,强加于她的种种冤屈不公,但是渐渐地,母亲还会提及奶奶的好了,特别是那些年里,我们家人口多,杂事更多,要不是奶奶风风火火地搭把手,还真是对付不过来的。

母亲有时候也说,其实老太师就是坏在她那一张嘴上,她心倒是不坏的,对我也还行,马马虎虎说得过去。

母亲还说,也是我那会儿年轻,换了现在肯定会不一样的,可惜她不在了呢。

8

两年前的夏天,有一次因为琐事,我的母亲跟邻居生闷气。

我中午回去时,她还是不肯吃饭,没胃口。

母亲说,哎呀,要是你奶奶在的话,骂不死他呢!

母亲回忆起,她年轻时刚去厂里上班,老同事欺生,在言语上欺负她。

她下班回去,父亲出差了,就跟奶奶简单的说了几句,自己想想委屈,关起房门躲着哭。

下午去上班,没注意,奶奶竟然跟过去了,突然就出现在她们的办公室,满脸怒气地杵在屋子中央,吓了大家一跳。

奶奶冲过去,一把薅住那人的衭领,厉声呵斥:

你个狗日的,凭什么欺负们家巧生啊?狗眼瞎得了,以为我们家没人了,轮到你个挨枪子杀千刀的?!

奶奶劈头盖脸一通瘟骂,就差动手了。对方磕头捣浆地打招呼赔不是。

奶奶像戏台上百岁挂帅的佘太君似的,转身倒了一杯热茶,端到我母亲手里,高声大气地交待:

乖啊,你好好上你的班,哪个要是欺负你,我来!

母亲当时就忍不住地哭了。

就像很多年后的现在,在奶奶走了好多年以后的此刻,她还是忍不住地哭起来。

 

2016-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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