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在冬天，走过叶挺路

这是第253片树叶儿

1

那时候的叶挺路，哪有这么长，也没有这么拥挤的人群。

沿路的店铺，也不是一家紧挨着一家的，它们跟路两边的法国梧桐一样，疏朗而繁茂。

你要是在冬天，走过叶挺路，你就会看见模样清秀的姑娘，穿着时髦的衣裳，坐在店门口晒太阳。

那些有着骏黑的紫红的毛领的女人，会把脸往里面埋，两只手掌不停地搓着冻红了的脸颊。

有的手巧的，会埋头打线衣，织围巾，忙一阵子，就会站起来跺跺冻得发麻的脚。

她们有的还在颈项里，挂一副毛线的手套，咖啡的或者大红的，跟着她们进进出出时，在丰盈饱满或者小巧结实的胸脯前，轻微地晃荡。

要是来了顾客，她们顺势站起来，把毛线和长短竹针搁在凳子上，招呼了陪顾客进去。

太阳光照在毛茸茸的线团上，仿佛一只只小动物，就要从凳子上跳下来，滚到宽宽的叶挺路上去了。

2

那时候的叶挺路，哪有这么多车子，也没有这么多的学生。

路东头邮政大楼上的大钟，到时间就会报时。

你还可以往西走几步，站在老广电局门口的电线杆上挂着的广播底下，你很快就会发现，广播里的钟点跟钟楼的报时，一个快，一个慢。

但是早几秒或者迟几秒，又有多大的关系呢？

要是那一天的风特别大，或是满大街上都是飞舞的雪花，你会听得出来，钟声和广播里的歌声，似乎被北风吹得飘忽颤抖了。

你要是在冬天，走过叶挺路，你就会惊奇地发现，那些沉静地站立着的法国梧桐，一边掉着枯黄的阔大的叶子，一边从树梢上冒出青嫩的枝芽。

仿佛一个正当好年华的姑娘，被勉强了拖去相亲，兴冲冲走到门口，忽然害起羞来，腼腆的扭捏的迟疑的，不肯跨进去见面。

你要是在冬天，走过叶挺路，你十有八九会碰见那个姑娘。

3

那几年，她一直就在这条叶挺路上忙乎。

我们看见过她跟她的母亲，在路北开过小服装店，去路南张罗过童装专卖；

还在夜晚到来的时候，在路东的十字路口，卖过现包的馄饨饺子，炒过蛋炒饭；

还曾站在路西的街口，叫卖过廉价的塑料儿童玩具和颜色失真的工艺品小玩意儿。

有一年她还心血来潮，和闺蜜一起搬来闺蜜家的音响，在摊子前摆了个卡拉ok，2块钱一首。

你要是在冬天，走过叶挺路，你就会撞见这位姑娘，她有时扎了马尾，有时披着长发，过年的时候，还去烫了大波浪。

她喜欢穿着白色的棉外套，上面缀满了黑色的小原点，外套的下摆招了一道细细的黑边，她就束了一条黄色的丝巾。

要是穿了那套枣红的呢绒大衣，她就会围上一条深绿色的长围巾，一长一短的两截，随意地搭在肩上。

4

她有好几双鞋子，白色的勾了蓝边的棉球鞋，橡胶底的紫红色保暖鞋，银灰的镶嵌了红花的松糕鞋，暗紫的棉皮鞋有着高高细细的后跟，大红的一双马靴鞋口垂着一圈流苏，还有一双几乎很少看见她穿的老棉布鞋。

有一次她穿了恨天高的单皮鞋，弄不清是百丽，达芙妮，还是千百度或者红蜻蜓了，反正冻得不停地直跺脚，把一只后跟崴折了，脚踝也肿了。

第二天她瘸了脚，不能多走路，就坐在摊子前招应客人，笑着请他们自己端到又矮又小的简易的方桌子上。

你要是吃到一半了，她会高起嗓子，笑吟吟地问：

榨菜要不要再来点？汤冷了吧？再热热？

下夜班的人，要到10点前后，才像一阵风似的刮过叶挺路；

散了麻将场子的，则会更迟，一个个缩头夹颈的，衣裳领子遮住半个脸，像是出来打劫的。

她们会坚持了干等着，母女俩互相鼓励打气了，再等等，因为会遇上那些赢钱的主儿，请输钱的麻友宵夜，菜点得多，不够还炒双份，结账也爽快得让人舒服。

生意清淡的时候，她的母亲一个人就可以应付了，她就抱着腿坐在临时搭起来的，塑料敞篷的门边，望着叶挺路对面的灯光出神。

那些法国梧桐的残叶和枝桠，轻易地割裂或者拦截了光影，落在地上或是照射过来时，夹带着深深浅浅的阴影。

她一直有点儿怀疑，这些粗大把壮的梧桐树，难道真的是从法国运回来的么？是用的法郎还是人民币呀？法国到底在地球的哪一边呢？

闺蜜给她看过几张法国影星的海报，我的妈妈，穿了那么小的牛仔衫，扣子也全散着，前襟打了一个松松的结，露出小小的黑滋滋的肚挤眼。

那个漂亮又透着野性，他们说那就叫性感的女演员，是叫什么波洗小丝的吧？

我要是这么穿了，母亲肯定要举着锅铲，撵我整整一条街的吧？

冬天的夜晚的寒风，把不远处的歌舞厅里的歌声卷过来，她猜不出那是一首什么最新的流行歌曲。

有时像是孟庭苇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有时又有像林忆莲的《夜太黑》，但是她能感觉到，唱歌的女孩子有点儿疯。

附近几家眼镜店和超市购物中心，新装了闪烁的霓虹招牌，在暗夜的乌黑的夜里，一闪一闪的，让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外国动画片里的场景。

5

动画片她其实最喜欢《聪明的一休》，她曾经一次次地幻想，她要是一休的姐姐就好了。

跟母亲说起过这个话题，母亲说闺女啊，你还是饶了你妈吧，养活我们俩都费了吃奶的劲了，再要是有个男孩，直接逼我跳大运河算啦！

她有时候还会觉得，那些彩色的灯光，就像一个个漂浮在空中的气球，要是能骑上它们，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该多好啊。

她就知道北边的淮安徐州盐城，南边的高邮江都扬州。

至于南京上海北京嘛，它们肯定太遥远了，要是骑自行车，恐怕得要骑一年吧。

她就想起那个骑鹅旅行的尼尔斯，她要是骑，一定要是天鹅才好看的嘛。

她转过头来望着忙碌的母亲，心里忽然酸楚起来。

她想象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甚至都已经梦见过好多回了：

她满脸是掩饰不住的小小的得意，骄傲地跟母亲说：

老妈，从今天起，你呀，就什么都不用做啦！

母亲很吃惊地也很疑惑地问她：那我干什么呀？

她就跳过来，凑近母亲，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套着她的耳朵小声地说：

我养你呗！你就负责享清福！我喊你是老佛爷！慈禧太后！

6

你要是在冬天，走过叶挺路，你会发觉那些店铺的生意并不是很好。

但是你也许会碰见那位姑娘，她现在也只是匆匆地路过了。

你看不出，她如今是去了城南的加工厂，还是进了城东的房地产公司。

也可能她是在外地打工，正好回来，闲着了到叶挺路上转转。

当然还有可能，她做起了幸福又辛苦的全职太太，每天照顾好小孩是头等大事。

不过啊，也说不定，她和闺蜜合伙开了一家公司，一切才刚刚起步呢。

这个冬天的晚上，她刚刚忙完一个接待，或者是参加完老同学的聚会，她喝了几杯长城干红，现在头有点沉沉的，也晕了，心里仿佛有一团小火，在慢慢地，慢慢地燃烧。

她就趁着酒劲，哼着从前喜欢过的老歌，叫什么来着？《何不潇洒走一回》？《千年等一回》？《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别问我是谁》？

管他呢，反正街上这么冷，也没几个人，反正叶挺路这么宽，风这么大，除了她自己，谁也听不见嘛！

7

嗯，这个姑娘啊，

哦，不，这个女人啊，

在这个冬天的夜晚，在这条叶挺路上，

看着那么多的车来来往往，看着那么多的灯闪闪烁烁；

她还看见的，是她的青春的身影，那么清寒的孤单的青春啊！

你要是在冬天，走过叶挺路，

你要是碰见一个女人，蹲在路边安静地哭，

请你不要打扰她啊，

就让她和她的青春，

好好地拥抱一会儿吧！

2016年1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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