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

第 278 片树叶儿

1

程有田成了氾水镇上远近有名的光棍，这太出乎村里人的预料啦。

程家弟兄三个，名唤有房，有田，有钱。老二有田是最出挑的。

小时候我跟母亲到石桥太平村的外婆家，老远就望见一辆拖拉机，突突地开过来，开拖拉机的师傅，人高马大，衣着时髦，端坐在前面，架势了得。

我当是城里请来的大师傅，却听得母亲笑了喊他：

有田大兄弟，忙住呐？

2

三兄弟中，程有田自小就吃不下字，好歹念到小学毕业，就在家里荒着，在村里晃着了。

娘老子也没办法，乐得省了学费。

越长越帅气的程有田，看上去却很斯文，20岁后忽然严重地弱视起来，终于戴上了眼镜，怎么看都不像是肚里没有墨水的人，更不像是村里的子弟。

这让亲友们哭笑不得，想起他来就感到有些个滑稽。

程有田聪明，也没见他和谁学过，忽一天就跟家里提出，要买辆手扶拖拉机，隔日就在村里跑了起来。

农忙给家里拖稻麦到粮管所，闲了跑跑短途运输，帮谁家拖一车水泥砖头沙子，拉几趟木材，有滋有味地过着。

他是个好脾气的人，每回在路上总要留心着路人，碰见了也不问认不认得，喊上来歪歪，说一路笑一路。

有时拖拉机坏在路上，他跳下去捣鼓一阵，满手满脸的机油泥污，人家师傅随便扯块布擦擦，他不，一定要找到河边洗干净，弄清爽了再走。

3

长的好，心又好，说亲做媒的，拦都拦不住，他横竖就是不点头。

眼见着岁数大了，家里趁他拉一车菜籽饼去淮安，来个霸王硬上弓，替他允下会计家的闺女，下了礼，算是基本定了。

他回来后高低不松口，吵急了拿出拖拉机的摇把，扑的一声，实木的大桌子面子上,砸出来个大瘪塘，仿佛撕裂了一道厚厚的嘴唇。

他老娘哭了问他，把人急死了呢，你倒说说看，你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人撒？

我要找个样子的人？他却说不出个明白豆子来。

有一阵，他给县里的五琼浆酒厂拖煤渣，城里村里来回倒腾。

村里人常看见乡政府的小科技助理坐在车上，两个人有说有笑的。

小科技助理是宝应县城里下来挂职锻炼的，一张粉白的大团脸，齐耳的短发，精神，说话脆生生的，就像是雀子唱歌。

村里人恭喜程奶奶，就要有个城里姑娘进门了，还是个女干部。

程奶奶苦笑一声，说天上的鸭子，飞着呐，哪里能当真。人家的门槛高，我们爬不过去，他做住春秋大梦呢。

4

当真就没有了下文。

大团脸一年半后回了城，做了更大的干部。

程有田有一回去找她，在朴素但是透出庄重的办公室里，程有田觉得气喘不上来。

大团脸的短发开始留长了，已经到肩膀头上，这样反倒显得脸小起来，脸一小，又添了几分秀气。

程有田看她的目光老是躲啊躲的，有意识地望了她身后雪白的墙上挂着的一幅书法字。

四个字他有两个不认识，一个没把握，感觉就是四个黑墨团子，像是四只小乌龟，眼看就要从纸上爬下来了。

她桌上的电话老是响，一响他就紧张，恍惚里居然想不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只是附和了笑着，笑得很勉强。

他感到有些拘束和尴尬了，仿佛屁股下面的真皮上，塞着一个橡胶的热水袋，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水压出来，弄湿了这么好的沙发，和自个穿的一身新。

那样肯定就要被大团脸笑话了。

5

转头开春时，程有田的老子生病过世，下葬当天，大团脸让人代表她来吊唁，毕竟她吃过好些次程家的饭菜。

程有田号啕大哭，村里人觉得他心里一定有事，哭老子是哭不出他这样子的。

到这时候，程家弟兄三个，老大有房了，老三也有了些钱，就数老二差，人也不精神，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文质彬彬有板有眼地跟人打招呼。

会计的闺女在路上碰见他，大方地要求搭个车，怀里的孩子哭了，她就解开扣子，半敞上怀，喂奶。

程有田脸涨得通红，别过头去，不敢也不好意思望她的眼睛。

她倒笑了，说你怕什么呀，猪奶子，不值钱啦。

老是这样一路来一路去的，就有风言风语传出来了。

6

会计的闺女照旧勇敢地，如同在跟谁赌气似的，高高兴兴搭乘他的车子，有时手上颈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程有田看见了心疼，不免要说几句安慰的话。

会计的闺女就把肩膀靠过来，见他不闪，就很开心，一脸幸福的表情。

村里人笑话他们是破罐子破摔了，死猪不怕开水烫，早干什么去了？

有一年冬天，晚上快10点了，有人拍门，一看竟是程有田，身后跟着会计的闺女，有些难为情地挪进来。

他们准备到外地打工去，路过我家。母亲说你们私奔啊？程有田说，不要讲这样难听，我们是要结婚的。

传言他们在外面吃了不少苦，一度时期甚至靠乞讨谋生。

7

大约过了四年吧，程家老三碰见有个女人，靠在村头太平桥的栏杆上歇脚，脚面前摞着大包小包，仔细一看，吓了一跳，竟是会计的闺女。

我家二哥呢？他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会计的闺女轻描淡写地说，用有点怨气和冷淡的眼神，扫过河上漂着的一只破船。

又过了几天，会计的闺女回到原来的丈夫家了。

年底前程有田也回来了，看上去老气横秋，问什么都不肯多讲。有房有钱叹口气，安慰他过去的事情就不谈了，以后就在我们家住着，一起种种田，讨个老婆，安生过日子罢。

程有田突然冷了脸，愤恨地骂：日他妈，我就是不想过那种日子。有房有钱吓了一跳，不晓得他恨什么，就盯住他望，好像会从他的脸上望出个所以然来。

8

程有田还是不肯种田，不谈嫁娶，在村头开了爿小店。

时常有乡邻们坐到门口抽口烟，说会话。

有人惋惜说，有田兄弟，你是被你这张标致的脸害的啊，老是想着过城里人的日子，落了个鸡飞蛋打，驼子摔跤，两头不着实。

还有人想起，当年的大团脸，早就是城里的那个局的副局长了，就拿话引他：

你说，当年你们到底干过没有啊？

程有田嘿嘿地笑了，递过一支阿诗玛，拦住对方的话头：

不能瞎说啊，坏了人家的名誉，不好抓工作。

他的目光从厚厚的，一圈一圈绕着的，啤酒瓶底般的眼镜片里望出来，说不清楚是难过还是高兴，却是奇怪地，有些害羞。

2016年12月6日

图文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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