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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意相信,狐狸是回到了遥远的森林

千叶树 千叶树 2023-08-07

第311片树叶儿

1

老朋友聚会免不了地要话说从前,不知道是谁提起了胡灵,说要是她当年没出事,现在肯定还是最活跃的一个吧。

原来很多人都还记得她,记得她当年的神气劲儿。

我倒是愿意相信,其实她是回到了遥远的森林,她又变回一只白狐,在葱郁的辽阔的森林里,自由地奔跑跳跃。

她叫胡灵,但是当年我们都喊她狐狸。

她也从不羞恼,仿佛那是一个最好的赞美,是她很乐于笑纳的美称。

2

跟一般同龄的女孩子比起来,胡灵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哪里不一样?怎么说呢,总之就是她给人的感觉跟我们小镇的人很不同。

我们几百个学生挤在操场上,你可以很快地从人群中发现她,就像你总是能从一把蚕豆里,轻易地看见那颗亮晶晶的玻璃球。

她的个头并不高,但是明显地发育得早,20岁还没到,就是一副大姑娘的身段了,换了别的女孩子,肯定要羞成一朵红彤彤的娇嫩的牡丹了。

她倒好,人越是多她越是坦然自在,仿佛满满的一汪荷塘,排出低垂了的红花,唯独她骄傲地开出一朵硕大的白莲,喷香饱满。

她的皮肤是白皙的,小小的瓜子脸,乌黑的睫毛长长的细密的,一双眼睛总是微微地眯了看人,仿佛眼窝里有一层轻轻的薄薄的水汽,几丝笑意掩饰不住地飞溅开来。

3

同学几年,她就没改过发型,简单的蓬松的一束马尾,随意地垂在脑后。

你要是看见走在前面的一群人中,有一束黑亮的马尾左摇右晃,如同一只小动物的尾巴,不用问,那就是她。

胡灵的成绩一直就在下下游,这个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奇怪的是她对待这个成绩的态度。

我们是不理解她怎么那么稀打流汤的不当回事,一副没心没肺无所大谓的样子。

老师们对此有些愤愤不平,有一次在班上公开数落她,说有极个别的女同学,不晓得心思放在哪块,自以为长得漂亮就能当饭吃了,我替她焦死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岂有此理,竟有此事!

我们齐刷刷地朝胡灵望过去,如同把一蓬凌乱的绒毛吹到她身上。

她神情自若,眼睛里嘴角上甚至浮现出几分委屈无辜和轻盈笑意来。

后来语文老师讲解《聊斋志异》里的一篇课文,顺带了大谈特谈蒲松龄在我们宝应生活时的逸闻趣事,说他写的很多娇媚灵巧鲜活大度却又善良义气的狐仙,很多就是我们宝应女子的特性。

这个结论让我们大吃一惊,我们不约而同地感到我们身边的胡灵,差不多就是只狐狸转世呢。

我们是直到后来才知道,说一个女人是狐狸或者狐狸精,其实不是句好话呢。

4

前些年,那首著名的《白狐》流行起来的时候,我看着电视屏幕上一跃而过的白狐,脑海里闪过了胡灵的样子,但是那只白狐期期艾艾深情幽怨的眼神,却又跟胡灵有着千差万别。

在我们的头脑里,胡灵一直就是个特别想得开的快乐的女孩。

事实上对于胡灵的了解,很多都是在很久以后才听说的;

而晓得的越多,有关于她的形象就越是模糊。

弄到最后,我们感觉一点儿都不了解她,仿佛她是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女人,更不要说我们曾经跟她同窗同事过好几年了。

我们很多人口中的胡灵,有很多差异,有的听上去几乎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我只能告诉你,我从那些年里断断续续听闻的闲言碎语里,拼凑出来的那个她。

5

据说她姐妹四个,五岁时家里把她过继给一个远房的亲戚家。

亲戚家有个大她两岁的男孩子,老是病歪歪的,叫人担心一场百日咳就会要了他的命。

两个孩子以兄妹相称,一路长大了。

我对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是有印象的,好像很内向,也单薄,一阵风会把他的眼镜吹到地上,顺便把他整个人刮到墙上去。

两家人似乎也有就此订一门娃娃亲的意思。

长大了的胡灵是清楚这层意思的,而那个男孩子倒是有点儿抗拒,不过也没有任何具体的行动,只是刻苦地学习了,成为著名的尖子生书呆子。

碰上亲友聚会春节拉年饭一类的公开场合,不得不跟胡灵一起出现了,他显得很不自在,刻意表现出冷淡和疏远,全然不顾胡灵一厢情愿的热乎。

那些年里,这件事看起来丝毫没有带给胡灵任何的不快,她甚至是愉快地接受了适应了这位哥哥的态度,并不为所动。

6

胡灵读书的时候,就开始收到一些冒冒失失的男孩子,塞给她的纸条和情书,她原封不动地退回去,退不掉的就带回家交给哥哥。

后来胡灵成了镇里布厂的一名挡车工,哥哥如愿考取了南京的一所大学。

那几年里他们家先后走了四位亲人,最后这个家就只剩下胡灵和哥哥了。

挡车工胡灵因为模样乖巧,性格也好,被师傅们喊作小狐狸,她照样甜滋滋俏铮铮地答应了小跑过去。

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宛如开在嘈杂的大车间里的一朵娇艳的花,自然会招来那些莽撞又孟浪的蜂蝶。

她照例是笑笑地婉拒了各种示爱,收到的求爱的书信,还是拆都不拆原样转交到哥哥手里。

遇到那些不服气不甘心死缠烂打的愣头青,胡灵会在车间的会议上站起来,轻言细语地说一说,然后浅笑了认真地请求对方不要再打搅她,同时也十分感谢对方的好意。

这个时候往往是大家一齐哄笑了,对方也跟着嘿嘿了,仿佛在听她讲一个故事或者是一个小笑话,讲完了也就翻过去了。

7

有一回哥哥写了信来,说反正我是不会再回到老家了,要不你就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嫁了吧!

她连晚回了一封信过去,一张大白纸上就写了三个字:不可能!

出乎哥哥,也出乎我们预料的是,这年的春节过后,胡灵再也没来厂里上班了。

一打听,说是去他哥哥念书的大学附近打工去了。

我们不免就担心了,她那样一个情况,又能在南京找到什么工作呢?

后来的几年,我们陆续听说她做过超市收银员,桑拿服务生,饭店传菜员,还推销过化妆品和一种来自内蒙古的药酒。

那时候哥哥已经顺利地毕业了,也如愿留在了南京生活。

比较戏剧的是,没多久我们就听说哥哥准备结婚了,女方是他的一个大学同学,六合人。

就在他们张罗了布置租借的用作婚房的两间一室时,准新娘晚上从六合赶回来送选好的窗帘和壁纸,开了门进了卧室,意外地看见两个人正相拥了睡在一起。

是胡灵和哥哥。

8

转年的清明,胡灵和哥哥一起回来给父母上坟。

那时候他们已经正式结婚了,站在坟头前面的胡灵,已经不能轻松地弯腰鞠躬跪下磕头了,她还是执意叫哥哥扶着她,勉强地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他们在料峭的春风里往回走,哥哥一脸严肃,胡灵春光洋溢。

我们在小车站碰见正在等车的胡灵和哥哥,成为少妇的胡灵从头到脚,散发出几分成熟女人的妩媚和温柔,冲我们看的眼神就像那些古诗词描绘的那样:

水波横,春风皱,满目依依使人愁。

我们没有来由地担心,这一对磕磕绊绊的小夫妻还会遭遇什么事情。

叫人伤感的是,这种不详的预感,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9

也不知道是谁透露给她的消息,那一晚胡灵挺着出怀的大肚子,赶去一家宾馆,找哥哥和那位女同学。

撞了个正着后,愤怒伤心中的孕妇胡灵忘记了搭乘电梯,一头冲向楼梯,9层啊,走到第三层的时候她几乎要散架了,脚下踩空了,摔下来,随后就被直接送去了附近的鼓楼医院妇产科。

半夜里披头散发醒过来的胡灵,睁开眼看见病床前的哥哥,问他孩子呢?哥哥不吭声。

孩子没了?孩子没了!孩子没了?!

绝望崩溃中的少妇胡灵惊声尖叫起来,跟着就是长长的凄厉的哀嚎,宛如突然之间遭受重创的小兽,在绝望地挣扎着呼救。

长廊尽头的值班护士闻声赶了过来。

接下来的事情,叫人不忍再说。

10

出院之后的一个月,是美丽的胡灵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段光阴。

小区物业上的保安在天蒙蒙的时候,照例要巡视一遍然后轻松地交班。

他漫不经心走过小区花园时,恍惚看到地上一个影子,走过去才认出来是个女人。

女人还很年轻,也蛮漂亮,横躺在冰冷的长条石凳底下,两条修长紧绷的腿绞住石凳的一只脚,右手臂上缠着一条散开的紫色金点丝巾,遮挡着手腕。

她的手腕四周是鲜红暗黑的血迹,都已经凝固起来了,像一些稀薄的橡皮垫,又像他在菜市场的摊位上买过的鸭血子。

年轻的女人胡灵,选择了跟这个世界永别。

她就像一只传说中的白狐,从我们的生活里倏忽经过。

只是一个回眸,只是一个转身,我们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情愿相信,其实她只是回到了属于她的广袤丰盛的森林。

那里天地辽阔,那里草木充沛,那里河流如歌,那里蓝天似梦。

那是狐狸的故乡,那是无尽的忧伤。

 

2017-1-6

图文无关

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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