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朋友
第557片树叶儿
1
从乡下搬到城里以后，他能感觉到生活上的诸多便利，要说不好的地方，其实也怨不得城里，而是怪他自己的无能吧。
矛盾主要集中在住房上，家里四口人，老的老小的小挤在一楼的小套里，平常谁都不敢邀请什么朋友来玩，来了一两个外人，家里连转身都困难了。
最尴尬的就是乡下的亲戚们忽然欢天喜地的摸上门来，临走时的神情跟刚进门的那一刻有着明显的不同，嘴上什么是没说，可是他是猜得到他们心里怎么想的。
老母亲显然越来越不适应这种日子了，偶尔嘀咕了城里到底有什么好撒，睡觉翻个身都紧张，生怕掉下来摔着。见他冷着脸，马上就忍住了。
老婆呢，刚上城的兴奋劲很快就过去了，在家里就皱着眉叹了气，难得说几句话，也是哪个小姐妹昨天乔迁了，大套，洒哝呢，卫生间都比我们家的客厅敞亮，当然了我们家这都不能叫作客厅的。
要么就是单位的谁谁，还是从前的同班同学呢，长的对不起观众就算了，成绩差的都拿不上嘴说，可人家命好呢，找了个有用的男人，住着大别墅不谈，前天还买了小车，抖死了都，全款，抵得上我们这个小房子了，赛如天天开着房子跑，要多神气有多神气。
2
开始他还跟她争辩几句，说这些情况都是上城之前我们说好了的，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的，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呢？
要不是她成天闹着为了儿子的上学，他还真的不打算举家搬上来的。
他一直觉得他天生就是个乡下人的命，乡下多好啊，自在舒服，尽管在城里生活了快有10年了，可他始终预感到，自己最终还是要回到乡下去的。
可毕竟城里的教育是乡下不能比的，再苦再亏都不能对不住儿子，要给他一个不错的未来，前提就是要争取给他更好的教育。
说的次数多了，他也懒得再去讲了，老婆呢，好像开始习惯每天发几句牢骚了，动不动就丢个脸色给他看看，好像每天不来这么一出，天就不会黑下来，就算是黑下来了，也肯定没有办法安然睡着了的。
最不一样的就是夫妻间的房事了，以前他一个人在城里，周末或者平时回去了，只要不是老婆的例假，说什么都是要来一把的，有时候兴致高，能够连续作战，爽到腿软。
现在倒好，难得哪一天太平无事，夜里他要是想有所作为了，凑过去，就被她推的远远的，不满的说发什么神经撒，没兴趣，再说这么大个鬼地方，怎么弄啊？不怕他们听见啊？！
实在不行了，她就没好气的说，今天身上在呢，不好办。他奇怪怎么好像没有规律了呢？她就打个哈气，没好气的说，去过妇保所看了，人家刁医师说我是心情不好，精神焦虑，导致内分泌失调，紊乱了。一边嘟囔了一边假装睡去了。
3
他越来越感到委屈，继而是憋屈和不满了，却又无可奈何，这种事是勉强不来的，随她去吧。
有时候午夜里忽然醒过来，她的呼声此起彼伏，隔壁小房间里老母亲咳嗽不止，小客厅里临时搁的小床上，儿子在说梦话。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了，索性爬起来，摸了香烟和打火机，跑去小区的花园里转转了。
他其实已经很注意了，以前一个人惯了，香烟是随意的抽，回老家时老婆也很少说他。现在他主动忍住了，在家里坚决不抽，因为烟很难散掉。
有一次跟老婆开玩笑说，就冲这一点就应该表扬一下他嘛，老婆硬绑绑的甩过来一句，你还好意思说啊？你都不算算，每年被你冒掉多少钱了？再聚聚怕的够买一个卫生间了。
真是叫人无话可说。
他想想自己也是凄惨啊，沦落到只能跑到小区花园里抽烟了，实在是没有地位和尊严。
朋友说的不错，家庭和社会是他妈一个道理，钱就是男人的底气和春药，腰里没钱谈感情？两个字：做你的大头梦！
他还纠正了说，书上讲权利是男人的春药嘛。朋友笑他真是迂腐了，权利是什么？最终还不是落脚到钱上来耶。
他想想也是，可从前看过的那么多，情真意切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又该怎么解释呢？
朋友大大咧咧的说，那你举一个我们身边的例子撒！
他低头想了又想，还真的没有足够的说服力。
4
开始的时候，他喜欢围着花园四周的小石径转圈，因为总是碰到值班巡逻的物业，也总是好奇的盯着他问，怎么回事啊？是不是两口子斗嘴了？
他嫌烦人，也实在懒得跟他们解释，敷衍了说怎么会，老毛病，睡眠不好，到这一刻就醒了。后来他就改变了做法，不再转圈了，而是去花园东南角的小石凳上坐着，想想心思或者发发呆，抽几根烟，夜气重了，寒气深了，站起来，掸掸沾在身上的水汽，回去接着睡。
小石凳隐在一堆齐人高的灌木丛里，他白天特意来望过，也还是叫不出名字来，叶子是细细软软的，开着小小的微黄的花，花园边上的路灯光照过来，像是坠落下来的一些小星星。
他整个人都躲在灌木的阴影里了，这些小星星给他带来了温暖的意味，有时候有风，还不停的摇晃了，仿佛就要飞起来，溅落到那些灯光里去。
那个人走过来时，他倒没有感到紧张，因为他在暗处而那个人在明处。
这个点看见他坐在这里，他却丝毫没有感到意外，还冲他点点头招呼了。
他看他似乎是很面熟的样子，猜想肯定是这个小区里的住户吧，招手请他过来一起坐了，递了根烟过去，他伸手拦住了，说谢谢，我不会抽。
他觉得他的手和手臂特别白皙，也许是灯光的缘故吧。
就坐下来聊着，果然也是这里的，也是睡眠不好，还说他跟一双儿女住在这里，
还说他跟一双儿女住在这里，老婆前几年车祸不幸去世了，他跟他老婆感情特别好，老婆一走说实话他也不想活了，但是舍不得孩子啊。孩子们怎么办撒？
他就跟着唏嘘感叹了，不知道怎么来安慰他。
真的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谁知道你每天遇见的人，他的心里又藏着什么事呢。
比如这个人，他不说这些，他又如何晓得呢。
5
这样差不多有好几个月，每次午夜他过来时总是能够碰见他，有时候他先来了，独自坐在小石凳上，看他过来了就轻轻的往边上挪一挪，给他腾些空间出来。
有时候他先来了，要么站会儿，要么也坐了。
有一次他执意劝他来一支烟，抽着玩儿，牵拉的时候他碰到了他的手，清凉的像是一块冰，又是绵软的像是一层纱，他的心里一惊，就不再劝了。
他很奇怪怎么白天总是碰不上他的，也好像记不清他的面容，之前两个人也叙过，他们同龄，只是生日相差13天。
他们聊了很多事，也越聊越深，仿佛两个相知多年的哥们，说了很多掏心掏肺的话。
只是两个人好像达成了一种默契，从来不向对方发出邀请，有空去对方的家里坐坐，他猜想大概他家的情况跟他一样的吧。
他就在心里把他定位为午夜的朋友，他想在他心里，肯定也是这样的吧。
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说朋友，我以后不再来了，因为孩子们搬家了，不再住在这里了，我也跟他们过去呢。
他说换大房子了吧？好啊！哪天我去你们家做客！他有些为难的说，我回去问问他们，是在扬州，到底叫什么小区，哪天再告诉你吧。
他幽幽的说，其实啊我不喜欢去外地，外地再好都不如我们家里踏实。但是孩子还小，一天没成家一天不放心，我要陪着他们的。
他听了笑起来说，哥哥哎，没用的，成了家还是一样心悬着，除非哪天我们死了眼睛闭起来了，不晓得就拉倒。
他苦笑了几声，不说话了。
他看见他的脸色是惨白的，一半是灯光的阴影，一半像沉默的水面。。
走了几步，他又转回来，悄无声息的像风吹过来一片影子。
他说兄弟啊，哥哥劝你想开点，日子总归会越过越好起来的，世界上只有生死才是大事，其他的都可以忍一忍，还有什么比活着更值得呢。
临走的时候他主动跟他握手了，还是那么冰凉柔软的，薄薄的感觉不到骨节，好像一张宣纸。
6
前两天，他很突然的收到一个快件，是物业送错了，他看看地址好像是他那位午夜的朋友说起过的，他们家的地址，就走过去送给他。
结果他们家铁将军把门，喊了一小会儿，对门的邻居的开门出来了，邻居说他们家搬走了哎。
站着又聊了几句，吓出他浑身的冷汗。
邻居说，这一家可怜呢，三年前刚刚搬过来，搬家的那天碰上大雨，路上出了车祸，夫妻俩当场走了，可怜男的拼死去救他老婆，本来他是可以活命的。
当时他老婆在他身后隔着几步远，从路边横冲上来的马自达，拦腰撞上她，他不要命的去抱她，望住后面的一辆小车冲过来，也不躲开，把他瘫在路中央的老婆死命往边上推开，小车从他身上轧过去的。
他老婆送去医院抢救，昏迷了三天三夜，醒过来就找他，没瞒住，当即又昏死过去，再也没活过来。惨啊！
丢下来两个孩子相依为命，年前他们家大伯动员他们一起去扬州，这个房子还没卖掉，委托她照应着。
哎呀，真是人有旦夕祸福啊！邻居懊恼了说，这一家人好呢，是我以前在乡下的老街坊，也是怪我，说动他们买了对门这一家的老房子，搬上来的，谁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撒。
你是没有见过他，真的是个多好的人呐。
2017/9/10
感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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