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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读│后殖民郊区的治理

罗伊 著 罗翔 译 城读 2020-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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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殖民郊区的治理




后殖民郊区的理论化,关键并不在于前殖民地的历史状况,而应该对城市主义研究的理论框架,即空间、社会和国家的固定分类进行批判。


Sources: 阿娜亚·罗伊著,罗翔译,后殖民郊区的治理,国际城市规划,2015,30(6):14-17,http://www.upi-planning.org/Magazine/Issue_Content.aspx?ID=46353

ROY, A.. (2015). Governing the Postcolonial Suburbs. In P. HAMEL & R. KEIL (Eds.), Suburban Governance: A Global View (pp. 337–348).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Retrieved from http://www.jstor.org/stable/10.3138/j.ctt130jwct.22


Picture source: http://www.utppublishing.com/Suburban-Governance-A-Global-View.html




   

城读对译者赐稿深表感谢!


作者:阿娜亚•罗伊,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城市与区域规划系,全球贫困与实践特聘讲座教授,ananya@berkeley.edu

译者:罗翔,上海市浦东新区规划设计研究院,高级工程师,luoxiang1124@hotmail.com








引言



最近,在加尔各答都市区的边缘地带,几千名寮居者(他们聚集在被称为“Nonadanga”的非正规住所)被强行驱逐。2009 年,飓风摧毁他们的村庄,流离失所者先被安置在铁路沿线,然后又被驱赶至现址。从那时起,这些窘迫的棚屋逼近中产阶层的聚居群落,二者仅仅被高速公路隔开,而寮居者大多成为建筑工人、佣人和农夫。上述驱逐行为,似乎是印度城市里司空见惯的现象,但还是引发了争议。毕竟,包括寮居者在内的大量城乡底层穷人,刚刚推翻了左翼阵线政府,民粹主义倾向的国大党重获政权。驱赶和掠夺城市周边的贫苦农民,是政治权衡中的关键问题,国大党承诺要从国家层面终结强占土地问题。选举后不到一年时间,发生在Nonadanga 的驱逐事件,昭示着新政府的土地掠夺开始了。而下驱逐令的主事人,正是当初将寮居者安置至此的官僚们,他们还时常向治下的居民额外课“税”。土地拆迁整理完毕,政府酝酿将其出让给做奢侈品零售业的私人开发商,租期99年。尽管土地出让尚未生效,我们依然可以说,上述驱逐行为显然动机可疑。




就Nonadanga本身而言,既不美观,也不重要,但这恰恰是值得我们特别关注的原因,通过这个案例,可以窥见大城市(比如加尔各答)空间生产和重构的现实逻辑。就这一论题,我有三点看法。




首先,Nonadanga 是一个鲜活的实例,代表了发展中国家城市边缘区形形色色的贫民窟和郊区。事实上,发生在美国的郊区贫困现象也表明,诸如此类的多元化景观,也会在发达国家出现,只不过没有那么极端激烈而已——如果都将其视为飞地看待,则二者之间的相似性就愈发明显。斯达维(Sidaway ,2007)提出,对 “飞地空间”研究的关注,可作为新的“发展(元)地理学"。飞地空间的错综复杂和矛盾多端,显得尤为重要,正是因此,卡尔德拉 (Caldeira,2000) 指出,隔离与民主之间难以契合,有人在抗议示威中赢得了政治认同,而他们同时也提出要采取隔离手段。




其次,发生驱逐事件的Nonadanga ,也印证了布伦纳 (Brenner ,2004)的看法,他将其理解为国家空间(state space)。周而复始上演的安置与驱逐、民粹化与现代化,此类空间策略显示出国家规制的地域弹性 (Roy,2003) 。当然,我广义地运用了“国家”一词,因为我对其两方面的内涵都抱有兴趣,一是国家力量,比如埃及军队参与管理和投资郊区土地;二是承担国家任务的非政府角色,比如真主党在贝鲁特南部郊区的影响力。若是遵循哈维(2005)从剥夺理论(dispossession)出发的资本积累分析框架来理解上述过程,也许,会造成误读。显然,存在着剥夺,但更是政治靠拢、地域重划和文化霸权,交织着社会与空间规制,正是伊克尔斯、哈默尔和凯尔(Ekers, Hamel, & Keil,2012) 所谓的“郊区治理(suburban governance)”。




最后,Nonadanga 也暴露出郊区治理的脆弱性。一方面,在政府发展规划下实施驱逐;另一方面,众多腾出来的空地散布在加尔各答都市区四周,每一宗地都承载着一个发展计划,水上乐园、 商业区、 科技园、生态城等等,却往往在实施前被摒弃。当然,在 Nonadanga,被驱逐并流离失所的人们,会组织和动员中产阶级参与、声援其斗争。这类社会动员的效果不可低估,因其显示出都市区扩张的争议性。霍尔斯顿 (Holston,2008) 研究了巴西圣保罗边缘区的自我建构(auto-constructed),他认为,正是来自和源于边缘空间,才有可能形成一种新型的城市公民权,即抗争型的公民权。




在本文的后续部分,我将围绕Nonadanga个案,更加详细地阐发上述三个关于郊区治理的问题。要特别指出的是,我尝试运用前景化(foregrounding)分析工具,改进对郊区治理的研究,包括规制、正名、非正规和政治社会等概念方法。与本文主旨密切相连的难题是,是否该规制模式为发展中国家城市所独有,换句话说,仅局限于对后殖民郊区——这里所谓的“后殖民郊区”,取其字面意义。但我同时也用该称谓来表征这一类型,经受反复淬炼验证的发展中国家城市经验,亦有可能引发对发达国家郊区概念的反思和重塑。提醒诸位注意,若考虑帝国主义发展历程和种族空间分布,北大西洋国家的郊区也应算作 (后) 殖民地。







郊区飞地: 区分的空间策略


在伊克尔斯、哈默尔和凯尔的郊区治理分析(Ekers, Hamel, & Keil,2012) 中,“私有化的威权主义治理(privatized authoritarian forms of governance)”正大行其道,他们注意到,门禁社区是表现形式之一。其衍生性和封闭性,对应着一类“空间治理”。在本文里,我尝试集中讨论治理的“区分”这一特定模式,并希望能举一反三、开拓思路。


门禁飞地是“住宅私有治理(residential private government)”的典型(McKenzie,2005),但这也是娄(Low,2003) 提出的“新空间治理”。麦肯齐进一步辩论说,真正发挥作用的是“社会分化中,保护富裕群体的墙,是实体的墙,也是制度的墙,更是宗教的墙”(McKenzie,2005)。被不断强化的飞地,所产生的后果,便是特蕾莎·卡尔德 (Caldeira,2000) 所描述的“墙之城”、“不平等的空间”。


在以往的研究中,我曾讨论过作为“自由区(territorialization of freedom)”的飞地(AlSayyad & Roy,2006) 的疆域。鲍(Pow,2007)认为,上海的门禁社区应理解为一种新的私人秩序,“脱离了公共生活模式和强势的国家管控”。在更广泛的意义上,门禁社区为罗斯(Rose,1999)提供了辩论武器,挑战福柯的“自由权力(powers of freedom)”理论,后者认为,治理的方式即昭示着被治理者的自由。如此说,门禁社区是一种重要的工具,既是规则、也是主体,在个人自由与财产私有、政治独立与保护人权的交织互动中有条不紊地运行。


行文至此,有必要辨析澄清一下何为“飞地”。彼得·马尔库斯(Peter Marcuse,1997) 曾对隔都(ghetto)、堡垒(citadel)和飞地(enclave)三个概念进行界定。他认为,隔都是“被动的空间隔离的结果”,被主流社会排斥的贫民区;堡垒则是“占据社会主导地位的群体,为保护巩固其优越地位的产物”,飞地是“为促进成员福利而自发形成的空间集聚”。近来,“飞地城市主义(enclave urbanism)”的含义,较之马尔库斯的定义,少了些族群聚集的意思,更接近于弗里德曼和沃尔夫(Friedmann & Wolff,1982)最先使用的“堡垒”,他们引入该词来描述的空间,可服务于“君临城市的国际精英及其跟班们的特殊需求”。但正如马尔库斯(1997) 所指,“堡垒化的社区”早已遍地开花,不再局限于“全球的最高层次”。基于马尔库斯的辨析界定,我认为,“飞地”可用于命名体现区分的居住空间。


从飞地入手,研究区分的空间策略,一定绕不开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 的典范工作。在布迪厄 (1979)看来,所谓“区分”,事关“品味判断(judgment of taste)”,是阶层力量的社会实践。它界定了“文化商品的经济性”,并由此产生“文化贵族”。区分的结果产生参差百态。“分层的体系,也是分异的体系,区分的角色,即可区别其不是什么、特别是异于其对立面,而社会认同恰恰源于被区分的界定和判断。”由此可知,飞地可理解为某种“生活方式的空间”,相应的,也是分化后的“社会空间”。在此,我稍微偏题,转向门禁社区的新近研究视野。比如,萨森(Sassen,2010) 赞同“从门禁社区向门禁城市的概念转变”,她认为,把注意力集中在非富即贵的门禁社区,也许可能错过了“穷人也在寻求保护空间”。但我认为,仅仅考虑如何保护居民,并不足以支撑起城市和郊区的飞地研究,必须要考虑区分。


通过审美手段来管控品味,居于布迪厄的区分思想的核心地位。鲍(Pow,2009) 分析了上海门禁社区的“丰裕美学”,他认为,这类美学蕴含着“门禁社区是城市美好生活的象征”,因此,成为“精英阶层的身份象征和社会地位”。正如鲍(2009)所言,“排他性的美学实践”,包括去政治化、生活方式、消费模式、追求视觉愉悦和高雅品味等。这类审美实践也被理解为规则形式,葛特纳(Ghertner,2011) 称之为“美治(rule by aesthetics)”,他分析了德里的空间生产(Ghertner,2010) ,认为有必要“拓展我们对于治理的认识,关注更加多样化的治理手段,特别是更富美感的,而不仅仅是严格计算的”。他还进一步指出,认为城市贫民也接受美学规范,“以此界定自己在不断演化的城市中的地位,以及构建其自身的宏大愿望。”鲍也提及了这种“对宏愿的惊鸿一瞥”(Pow,2007):


有趣的是,我采访的很多城市贫民,说起来是反对住在门禁社区里的邻居们,但他们自己却怀着强烈的愿望,如果有一天发达了,也住进这类高档社区。在我采访的许多人,即便抱怨封闭社区带来的生活不便,但也普遍接受其存在,认为坐在里面的富人们理应拥有美丽、独特的生活环境,因为他们"买得起"。


正是如此,后殖民郊区通过区分模式和美学规范的文化秩序得以治理。





非正规性: 在贫民窟和郊区之间


华康德(Wacquant,2009) 把隔都视为族群封闭的空间,他认为该地域所承受的污名,多半由国家造成。飞地受区分政策的规制,也应视为受到国家影响,由地方实施国家战略或“放松治理的尝试”——借用杰米·派克(Jamie Peck)书中一章的标题。


在此,我要指出,非正规性是一种国家实施的特殊治理模式。虽然,非正规常被等同于贫穷,而我更倾向于将非正规作为一种空间生产模式。这个概念对我们理解后殖民郊区直接相关,可以说,后殖民郊区呈现出的丰富斑斓的景观,那些十分接近的贫民窟和郊区景观,正是城市的非正规性。


Nonadanga的故事表明,大都市区的边缘,是保值和贬值并存的空间组合,构成了爆发性积累、资本扩张、绅士化和人口迁移的故事。然而,Nonadanga 案例掩盖了一点,就是城市的非正规性存在着内在差异。城市主义的分野,并非取决于正规或非正规,而在于分形方式,内在的非正规空间生产。逐一分析全球诸多地方的都市区,可以发现非正规的城市化大量存在,有多少富裕的城市居民和郊区居民,就有多少居住在贫民窟和棚户区的穷人。而那些属于精英阶层的非正规形式,并不比棚户区更合法,只不过他们居高声自远,且掌控着基础设施、服务和法律资源,将自身标记为与贫民窟极大地不同而已。


把非正规视为一种治理模式,并进一步思考精英们的非正规性何以被合法化。显然,往往由国家来决定什么是非正规,什么又不是,从而允许精英们的“农庄”在德里周边存在,或者加尔各答郊区建起布尔乔亚式的“新城”,为了合法运作,将农地附属物和棚户区都归为非法并暴力拆除。事实上,国家本身也可以抽象为非正规的实体,尽管它经被认为运用有形的技术,实施现代国家治理。我曾经认为,制度规则也作用于城市的“空白处”(Roy,2003)。在加尔各答周边,体现得很明显,那些并未被中央控制、编户入册的土地,构成了国家与地方之间的弹性,并存着发展导向 (土地转为城市用途) 和民粹倾向 (维系佃农和寮居者的政治砝码) 。


我认为,被非正规模式(或放松治理)破坏的地方韧性,使得城市投机行为有机可乘、蠢蠢欲动 。为了详细描述世界级大城市的投机行为(常常发生在郊区),牵涉到大量对象,包括半官方机构、国际金融机构和中间商,古德曼(Goldman,2011)提醒我们,郊区是一种社会建构,而且是很脆弱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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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政治社会


郊区治理的脆弱性显而易见:古德曼强调了投机模式下的急剧破产;我也注意到规划的虚幻性,常常在实施前就被束之高阁;另有研究者指出坚持地方特性的抗争。比如,鲍(Pow,2009) 提及中国城市贫民的“细微的日常性抗议”,打破了飞地的“固有边界”。“入侵”行为包括故意破坏、涂鸦,也包括一些居民的日常行为,如在高档社区的装饰性大门上晾衣服,或在墙上喷漆家政服务广告。诸如此类“安静的日常式侵占”——借用拜亚特(Bayat,2000) 的话——使得门禁社区不可能真正成为飞地。事实上,鲍(Pow,2009) 也注意到,在上海,城市贫民将富人区视为对其所在领域的侵越,“因为高档封闭社区的存在,贫民们不得不绕远路”。


那么,我们如何审视边缘政治?帕萨·查特吉 (Partha Chatterjee,2004) 在其关于后殖民城市政治的著名文献中,辨析了“公民社会”和“政治社会”的区别。公民社会是布尔乔亚式,在印度的语境里,也是制度与习俗的竞技场域,仅有少数人能够承担公民责任。相形之下,政治社会仅是一群力量微弱、责任含糊不清的人扎堆掺合。查特吉写道,公民社会“仅限于少部分文化素质较高的公民,他们代表印度站在现代性的高地上……,但在实践中,政府机关必须接地气,和政治社会相连,才能延续其作为提供社会福祉的合法性”。在查特吉看来,“并行不悖”的实际运作方式和向政治社会妥协,就是这个国家最大多数人的政治:


尽管其法律地位含糊不清,半合法性(paralegal)并非跟不上现代性的节奏,这也是世上大多数宪政史的一部分。(Chatterjee,2004) 


跟随查特吉的思路,我们可以认为,郊区政治的性质,是上述的社会政治。然而,我已指出,查特吉辨析两种社会的分类方法,其合法性及规范性值得质疑。因此,霍尔斯顿(Holston,2008) 提到,巴西城市的特征之一,就是“介于合法与非法之间的不稳定关系”。似乎十分显而易见,城市贫民非正规或非法占用土地,很多城市的存在,也是通过滥用法律的结果,“在最富有和最贫穷的巴西家庭,都能找到强取豪夺来的土地”。霍尔斯顿认为,巴西城市的空间民主化是一个过程,城市贫民已经掌握法律来主张土地权利,“为了达到自身目的,他们继续滥用法律。”这就是他所说的公民背叛或边缘政治。


如果我们认为,后殖民郊区的政治就是政治型社会,那么,应该记住诸如半合法性的妥协也是一种常态。在巴西,这种半合法性已转移至城市贫民,在加尔各答的Nonadanga 案例里,半合法性再现了城市贫民的对于民粹主义政治体制的依赖。每个案例都是不同的郊区治理,但每一个都是鲜活的场景,包括财产、权力和公共利益的重塑。






后记:后殖民郊区


在这篇短文里,我运用后殖民郊区来标示发展中国家城市郊区。字面上理解后殖民,当然是因为有以前的殖民历史,而后殖民的第二层含义,在于对空间、社会和国家的固定分类的批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研究者将北大西洋城市也归为后殖民郊区。比如,德拉福卡德(De Laforcade,2006) 紧跟斯托瓦尔(Stovall,2003) 提出,法国城市郊区也应当视为作为后殖民郊区,涉及空间的“身份、 国籍和排斥”等属性,均需要重新界定。更大的挑战来自纳亚克( Nayak ,2010),他把英国郊区也视为后殖民郊区,质疑所谓白种人世界(landscapes of whiteness),从而彻底颠覆了“种族地理学”一说。这是去中心化的城市(郊区)理论,不仅融合了全球城市主义,也顺应了全球性的地缘政治,同时这也是在描绘全球郊区主义的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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