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回顾:教师的幸福到底来自哪里?
今天是教师节,也是我从教三十年的一个个人的纪念日。今天我想要讨论一个问题:教师的幸福究竟来自哪里?
实际的情况,一个职业的幸福感,来自这个职业所带来的收益,以及相应的受尊敬水平。正是因为如此,老师们渴望减负,渴望受到尊重,渴望能够增加收入,或者与公务员同等对待。这是非常正常而合理的诉求,甚至就是这个问题有答案。
然而,这一答案,是政治学或社会学视角的,是以消极层面讨论的。如果站在每一个活生生的教师那里,我的幸福来自哪里?或许,很少会有人说来自高收入了。通常,会流行另外一个答案:来自于学生的成就。“学生的成就”,不就是这一职业的意义吗?
然而,这并不是我的答案。
一
一个人的幸福与痛苦,另外一个人通常很难知晓甚至理解。
在《天龙八部》中,段誉贵为大理王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然而,在讨论到“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时,他竟然说是在“枯井”中,那是王语嫣向他表白的时候。这在旁人看来,一定是大跌眼镜:那不应该是你一生最狼狈的时刻么?
对我来说,一生中有两个最痛苦的时刻。
一次发生在县中六年的某一年。因为学生喜欢我的课,口碑还不错,暑假的时候,领导有意提拔,让我带最好层次的班,并且从暑假开始,就负责培优工作。那是一个痛苦的暑假,因为我从没有过带高三的经历,也没有研究过试卷,而暑假补课,主要是讲题。我备课很认真,但仍然避免不了就题讲题,还不能达到更高层面的豁然贯通。
有一个闷热的下午,上课,我一边讲课,一边低头看讲桌上的试卷。这时候突然手指一痛,不知是哪个学生,扔了一颗比黄豆略大一点的刚冒头的青杮子上来,正好落在我的手上。我不知道是学生与学生之间游戏,误扔上了讲台,还是故意针对我的。我不动声色地把青杮子放进了粉笔盒里,继续上课。
回家,我就生病了,肠胃非常的难受。
后来看医生,检查,查不出毛病,但是自己身体不舒服自己是知道的。无奈,就开始吃中药。
无论我如何不愿意面对,学校仍然如期开学了。面对着聪明伶俐的一班学生,我使尽全身解数,精心备课。那时候备课,大教案本上密密麻麻,几乎要把每一个要讲的字都写在上面。讲了一个月以后,我开始自己做问卷调查,匿名的,收集学生对我教学的意见,这是我在高中每学期要做的功课。
许多学生说,我是他们遇到的最好的语文老师。
然后,我的病忽然就这么好了。
二
2004年的时候,我到了盐外,成都一所私立学校。
前两个月,我竟然没有写几篇日记!为什么?我后来每次读《丑小鸭》中这段话的时候,都觉得是我的写照:
要是只讲他在这严冬所受到困苦和灾难,那么这个故事也就太悲惨了。当太阳又开始温暖地照着的时候,他正躺在沼泽地的芦苇里。百灵鸟唱起歌来了——这是一个美丽的春天。
一个月内,皮带剪了两次,所谓“衣带渐宽”。到十一月的时候,终于恢复了写作。这个月,我的生活是这样的,大家不妨感受一下:
客观地说,我是被引进到这所私立学校的,而且当时李镇西老师是副校长,对我关照有加。学校谢校长,网名果丹皮,也是性情中人,大家相处都非常融洽。教师团队,氛围也是很好的。高中语文教研组人并不多,除了李镇西老师和我们夫妻外,还有我在老家的好友瘦羊(他担任语文教研组长),还有后来名气挺大的夏琨(摩西),还有现在还在盐外的毓君,关系都很不错。但是,刚到学校的这半年,竟然构成了我三十年职业生涯中最痛苦的时刻。这段经历,我写成了一本书,叫《冬去春又来》。直到一年后,事情才有了反转,我才算适应了私立的生活,而且跟学生的关系越来越好了,这形成了另一本书,叫《语文课》,是每次上完语文课后,自己听自己录音,一个字一个字敲下来的。
一个人可以有多绝望?
就是你觉得,你根本就入错了行,你就不适合教书,这是命中注定的,你怎么努力都没有用。但是,你又失去了公职,你也不知道除了教书你还能做什么。这种绝望,体会过吗?
让我从绝望中恢复自信的一个转折点,来自于在盐外工作一学期后的一次找工作经历。利用寒假,我回了西安,正好西安中学招聘语文老师,有300多人应聘,第一学历必须是本科。本来不符合条件,我姐把我的简历拿过去,最后凭着发表的文章获得了应聘资格。然后就是一轮又一轮的面试、试讲、谈话,最后一关,是试讲通过后,要面对真实的学生上一节课。西安中学教科室的老师对我说,你试讲通过了,不用再上课了,学校决定提前录用你了。
哇,原来我还没有那么糟糕!带可以在这么多人中间胜出!一下子感觉到有了退路,心里有了一丝安全感。
当然,最终没有选择离开盐外。哪里跌倒,就必须哪里爬起来。否则,这就是终生的伤痕。
三
后来到了新教育里,和老干、马玲组建了新教育研究中心(最早叫理论部)。然而至少在五年的时间里,我是失语的。一下子从高中到了小学,立刻面临许多问题。最滑稽的是,在高中,我是以文本解读见长的,以深度教学见长的,到了小学,竟然发现解读不了小学课文。
五年沉潜,完成的,是从经验向专业的全面转型。这个过程,已经在许多文章中说过了。
2012年,我去北京丰台,在江子任校长的学校的小学部作为合作方出任校长,这是我生命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专业能力的形成,以及独立工作的开端。
此后的工作,长年负重,辛苦异常,不知不觉间,已经九年了。
这九年生活,以及更早数年的生活,如果用一篇课文的题目来表达,就是《在烈日和暴雨下》。挥汗如雨地搬家,感觉到自己实在上不去楼了,那种感觉仿佛还在;零下十几度近二十度,给团队食堂在罕台镇上买菜,寒风入骨的感觉,仿佛还在;许多时光,在绿皮火车上度过;许多时光,在学生宿舍里度过,甚至有两年连床都没有,直接买床垫放在地上。
因缘际会,我们错过了民办教育发展最好的时光。一群学术人,也为事务不成熟付出了许多代价。社会比想象中复杂,谎言与狡诈又无处不在。但就这样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但是,最痛苦的时光,在十年以前就已经过去了,就是因为自己的无能而产生的恐慌。而最近的十年,是我人生中幸福感最强烈的十年。
四
那么,什么叫幸福呢?
在我看来,高收入当然是令人幸福的,被尊敬当然是令人幸福的,学生有成就当然是令人幸福的……但是,最本质的幸福,仍然来自于自由,来自于我们自身对生活的掌控感,而这种掌控感在职业生涯中,又是以专业能力以及对职业意义的理解作为前提的。
三十年之际,我可以选择躺平,衣食无忧地度过余生。但我选择了继续负重前行,不为赚钱,而是为了进一步探索和拓展自己能力的边界。
如果要问我人生经验的话,我会旗帜鲜明地说——
我不相信别人赐予的幸福,无论这赐予,是来自体制、领导、家长或学生。我相信根本性的幸福在于,我有能力且有坚定的意志把握自己的命运,决定我如何生活,而不把这种决定权交到别人手中。一旦我有能力决定且决定了,那么,所有的艰辛,同时也是幸福的构成部分。
对于新老师来说,你似乎应该想一想,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三十年以后,你有多大的选择权?你是可以随时选择自由地转身离开,休息或战斗,还是一边骂娘,一边抱着体制,不敢也没有能力松手?那是何等屈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