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当财神的宁波和尚
我第一次去我太太家里的时候,在他们家客厅的角落,看到一幅湿婆的画像、一尊小的释迦牟尼座像,以及一尊袒胸露乳的大肚弥勒双手托着金元宝,这三尊像被放在一起。
拉达克人信仰藏传佛教,家家户户都有正儿八经的佛堂,我想这些放在客厅里的东西大概只是图个装饰吧。然而湿婆和大肚弥勒并不是藏文化圈的元素,湿婆像说起来在印度到处都是,在印度人家里看到不奇怪;可拉达克近年来并没有跟中国的直接往来,家里摆着个大肚弥勒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一问之下,这尊大肚弥勒这是别人送的,他们只知道这个胖和尚叫“Laughing Buddha”——笑佛。我告诉他们这个佛像是中国的弥勒佛,他们惊呆了,因为藏传佛教的弥勒佛完全是另一种形象。
后来在印度,我不止一次在各种地方看到大肚弥勒像,甚至有一次在出租车上看到司机把弥勒像跟印度教象头神Ganesha一起摆在挡风玻璃前,心想大概是这个“笑佛”的形象比较讨喜,所以大家就当做小摆件一样放在那边。直到前几天我太太告诉我,她在印度教的邻居家的神龛上发现了“笑佛”,但邻居拒不承认这是笑佛。
我家这边当地医院里的弥勒像,下方还有“招财进宝”的中文字。前段时间印度抵制中国制造,他们把中文字抠掉了
她说这句话的一点犹豫和迟疑都没有,指着大肚弥勒斩钉截铁地说这是他们的泰米尔财神Kubera。她坚定不移的气场把我搞得凌乱了,我让她手机上搜个Kubera的图片给我看看。输入关键词“Kubera”之后,在各种造型的神像图片中,真的有好几张是大肚弥勒,并清清楚楚地注明了——“Kubera”。
邻居很肯定地告诉我,这上下两位是同一个神,都是印度教的财神Kubera
神牌特写,你告诉弥勒佛跟他是同一个人?这不是现世版的指鹿为马嘛!
然而搜索Kubera却真的能找到大肚弥勒
中国的弥勒佛怎么会跑去印度当财神的呢?喜欢刨根问底的我于是进行了一番考证。
Kubera确实是印度教中的一位神祗,而且还大有来头。传说中创世神梵天(Brahma),第四个儿子叫补罗斯底耶(Pulastya),这人是罗刹族(Rakshasa)的先祖。他生了个儿子叫毗尸罗婆(Vishrava),是个著名的仙人;毗尸罗婆仙人又生了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不得了:一个是印度神话里的天字第一号大反派——十头魔王罗伐拿(Ravana),印度家喻户晓的国民史诗《罗摩衍那》讲的便是毗湿奴的化身罗摩如何打败罗伐拿抢回妻子重登王位的故事;另一个就是Kubera,跟罗伐拿同父异母。
《罗摩衍那》里的大反派罗伐那,在印度如果看到这种十个头的造型,多半就是罗伐那没跑
这就完了吗?这才刚开始!我还没介绍Kubera的中文名字呢——俱毗罗、毘沙门天、施财天、多闻天王、托塔天王、财宝天王、黄财神——你至少听过一个或几个吧?
俱毗罗是梵文Kubera的直接音译,Kubera在梵语里有“畸形”的意思,传说中他是一个大肚子的丑怪侏儒,三条腿、四条手臂、八颗牙齿、独眼……他手里会拿狼牙棒、钱袋子、珠宝等,以及一只猫鼬。为什么是猫鼬呢?因为猫鼬会抓蛇吃蛇,而蛇具有贪婪仇恨的象征意义。大家只要记住两个特征——钱袋子和猫鼬。
公元1世纪的俱毗罗造像,手上拿了个钱袋子
公元10世纪帕拉风格的俱毗罗造像,手上握着猫鼬
当代风格的俱毗罗造像,如果把帽子和猫鼬去掉的话,还真能冒充一下胖弥勒
俱毗罗苦修了一千年,加上自己本来就根正苗红,后来还率领夜叉帮着罗摩一起攻打罗伐那,他得到了很多称号:财富之王(Dhanadhipati)、夜叉王(Yaksharajan)、罗刹王(Rakshasas)、世界保护者(Lokapala)、北方守护者(Uttaradisha Dikpala)……其中最主要的身份是印度教的财神。
而早期的佛教其实就是魔改版的印度教(那时候印度教并不叫印度教,这样提是为了方便理解),大乘小乘密宗禅宗之类都是后来才发展出来的。佛教在创立之初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大量吸取了印度教的哲学理念和世界观,并且提出了许多新的见解。诸如轮回(Samsara)、自在(Isvara)、三界(Trai-Lokya)、涅槃(Nirvana)、谛(Satya)、业报(Kama)、布施(Dana)、天龙八部众(Astasena)等概念,以及整体世界观,都是从印度教继承发展而来的。
佛教的世界模型也是从印度教继承来的(以须弥山为世界中心),俱毗罗作为北方守护者,就被收编到了佛教里,成为了守护北俱芦洲(Uttara-Kuru)的多闻天王(Vaisravana)。为什么叫Vaisravana呢?因为俱毗罗他爹叫毗尸罗婆Vishrava,Vaisravana是“Vishrava的儿子”的意思,被音译成了“毘沙门天”;同时又因为包含了梵文词根vi-sru,意思是“清楚地听见”,被意译成了“多闻”。这俩名字对应的梵文原文都是一样的。
多闻天王位居四大天王之首,俱毗罗喜提多闻天王头衔之后,一下子从土肥圆变得高大威猛起来。说起四大天王,绝大多数人的印象都停留在《西游记》和《大闹天宫》里给玉皇大帝看家护院的四大天王,或者就是《封神榜》里的魔家四将。但这些文学作品里的四大天王,是以佛教经典中守护四大部洲的四天王为原型的第三手改编,被改编成了道家仙班。
只要你去过佛教寺庙,你就肯定见过四大天王的造像。不管是汉传还是藏传佛教,大殿通常都跟天王殿连着。四大天王的特征也很容易记——“剑琴伞龙”,有“风调雨顺”之意。南方增长天王毗琉璃(Virudhaka)持剑,“锋”谐音“风”,一说“舞剑生风”,代表“风”;东方持国天王多罗吒(Dhrtarastra)持阮琴或琵琶,代表“调”;北方多闻天王毘沙门执伞,代表“雨”;西方广目天王留博叉(Virupaksa)持龙或蛇,代表“顺”,组合起来便成了“风调雨顺”。
汉地寺庙中的广目天王(左)与多闻天王(右)
典型的多闻天王造像,左手猫鼬,右手伞
民间自己画的司雨的多闻天王,这猫鼬是变成白蛇了吗?
这些解释都是后人的牵强附会,持国天王手上的乐器,源于印度神话中的擅长奏乐的乾达婆(Gandharva);广目天王的龙蛇,则源自印度神话的那伽(Naga)龙族(亦称蛇族,现代印地语中眼镜蛇仍被称为Naga)。这两者都被佛教吸收为了天龙八部众,四大天王则是统御这些天龙八部众的首领。
“剑琴龙”三个天王的民间形象相对稳定,以俱毗罗为原型的多闻天王造像则经常会摇摆不定,他有时候左手托塔,有时候则托着一只银鼠(猫鼬);在中国的造像右手通常都是持伞,但日韩等地则会持棒或叉。
日本京都东大寺的多闻天王,这是武神托塔天王造型
唐代曾盛行毘沙门天崇拜,毘沙门天作为托塔天王的武神形象乃是汉地的原创。传说中的毘沙门天有五个儿子,具体说法不一,其中两个是比较确定的:一个叫独键,曾显灵在安史之乱中保护了唐玄宗,据信是二郎神杨戬的原型之一;另一个就是哪吒。说起来哪吒也是印度老乡,乃是印度神话中俱毗罗第三个儿子那吒俱伐罗(Nalakuvara,也译作那罗鸠婆),所以叫哪吒三太子。可以参见唐代不空法师翻译的《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君护法仪轨》中的描述。
唐初的卫国公李靖因其军功显赫,被民间神化,与毘沙门天合体,成了托塔李天王。后来《封神演义》和《西游记》中的托塔李天王和哪吒,是由此衍生而来的道教神祗,哪吒作为毘沙门天的副神,被收编成为了护法。金吒、木吒的原型另有其人,哪吒假如真是中国发明的,按照排行显然应该叫“水吒”。
手托银鼠(猫鼬)的多闻天王则毫无疑问是印度财神的形象忠实还原,尤其这个银鼠还会往外吐宝,称为吐宝鼠,所以现在多闻天王在很多地方也被宣传为“财宝天王”。
这幅“财宝天王”上所注的Kubera名字都拼写错了
有意思的是,四大天王的形象传到西藏之后,多闻天王和广目天王的道具重新组合了一下,多闻天王形象固定为右手伞左手猫鼬;广目天王则是右手塔左手蛇——广目天王成了托塔的那位,而且托的还是藏传佛教的覆钵式白塔。
藏传佛教寺庙的广目天王(左)和多闻天王(右)
藏传佛教中持蛇托塔的广目天王
藏传佛教版本的多闻天王,基本元素没有变
并且藏传佛教把俱毗罗从多闻天王的人设中分离还原了出来,配合密宗五方佛的概念,重新演绎为五姓财神藏巴拉(Jambhala)——白、黑(蓝)、黄、红、绿五个财神,每人左手都拿着猫鼬,以黄财神为尊。由于多闻天王和黄财神的都以俱毗罗为原型,左手都有一只猫鼬,在藏传佛教中这两者很容易被混淆,一般只要看拿伞的就是多闻天王,不拿伞的则是黄财神。
五姓财神藏巴拉
唐卡里的黄财神没有伞也没有狮子
多闻天王则有伞有狮子
喂,你啰嗦了半天怎么还没讲到弥勒佛呢?好了,把俱毗罗这一脉捋顺了,现在可以来讲讲弥勒佛的问题了。
弥勒佛的梵文Maitreya是古印度常见的婆罗门姓氏,源自梵文词根Maitri,意为慈悲慈爱。藏传佛教管弥勒叫“强巴佛”,拉萨那边念Jampa,拉达克念Chamba,是“慈悲”一词藏语意译。玄奘当时音译成了梅呾利耶,弥勒的音译则是后汉时期来自吐火罗文的Metrak。
弥勒佛是佛经中预言的未来佛,在中国的五代以前,弥勒佛跟如来佛的形象差不多,乐山大佛就是弥勒造像,不说我完全看不出区别。在藏传佛教里,可以通过手印、发型等来区分弥勒和如来,如果不熟悉的话多半会傻傻分不清楚。
乐山大佛其实是弥勒,有多少人搞错了?
犍陀罗风格的弥勒像(摄于圣彼得堡冬宫博物馆)
藏传佛教的强巴佛,双手结的是“转法轮印”(Dharmacakra),头发从两边披下来(摄于拉达克Thiksay寺)
中国的弥勒佛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个流行的大肚造型,源于五代后梁时期(公元907-923年)宁波奉化的一个和尚,名叫契此。因为他经常背着个布袋沿街乞讨,所以也管他叫布袋和尚。《宋高僧传》里面对他有几句描述:“形裁腲脮,蹙頞皤腹,言语无恒,寝卧随处。”大意是说他个人形象不咋地,皱着鼻头腆着大肚子,说话颠三倒四,逮着个地方躺倒就睡。
相传契此和尚圆寂之前留了一首偈语:“弥勒真弥勒,分身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又有传闻说他圆寂之后有人在别的地方见到他,关于布袋和尚乃是弥勒佛化身的流言四起,“于是四众竞图其像”——大家纷纷画他的像供起来。到了北宋初年,布袋和尚的画像就已非常普及。然而根据现存最早的《布袋真仪图》拓片,当时的布袋和尚形象还是愁眉苦脸的——布袋和尚的胖,大概是事实;和蔼可亲,则恐怕是我们的一厢情愿。
现存最早的北宋年间《布袋真仪图》拓片,上面有苏轼的题词
到了南宋、元年间,布袋和尚才被描绘成了一个笑口常开的大胖和尚,这个豁达慈爱的弥勒佛新形象被广为传播,几百年来深入人心。自从有了胖弥勒之后,原有的弥勒造像在汉地销声匿迹。以至于如今汉地一提起弥勒佛,大多数中国人只知大肚笑佛,却不知道世界其他地方佛教里的弥勒并不是这个样子。
明代的布袋和尚造像,依然是比较写实的风格
由于大肚弥勒笑口常开,手上又提了个布袋,于是就有了和气生财的寓意,在有些地方被当做财神供奉。日本民间的七福神,布袋和尚是其中之一。顺便说一句,这七福神中有三个的原型都来自于印度:大黑天、毘沙门天、辩才天。
中间女子是辩才天,原型是印度教中梵天的老婆娑罗室伐底(Sarasvati);她左右分别就是毘沙门天和布袋和尚;右下是日本版的大黑天,原型是印度教湿婆的愤怒化身Mahakala,后来被藏传佛教吸取成为护法。之所以在日本被演绎成这个样子,因为大黑天在佛教经典里是一个赐予财富和宝粮的大菩萨。
大肚弥勒的造像随着华人传播到了世界各地,然而大多数外国人并不知道这是弥勒,还以为这是释迦牟尼佛在东方的某种喜剧形象。
当大肚弥勒造像传到了印度这边的时候,印度人脑袋一晃——袒胸露乳拿着袋子的胖子?这不就是我们的财神俱毗罗嘛!印度人向来擅长凑合,他们也不管大肚弥勒是个光头,就直接当做俱毗罗来供奉了(如果圣诞老人不穿衣服的话,说不定也会被印度人抓去当财神供起来)。并且还参考了大肚弥勒的躺卧姿态,山寨出了新式的俱毗罗造像。印度的亚马逊商城里搜“Kubera”,排在前面的大肚弥勒比正版俱毗罗还要多。这种情况下,“三人成虎”效应就出来了——那么多商家都说这个是俱毗罗,那它就是俱毗罗。
这是我们非常熟悉的胖弥勒造型
反正我不相信这尊俱毗罗的造像是独立原创出来的
于是公元10世纪宁波一个要饭的和尚,就这样阴差阳错当上了21世纪印度教的财神。
有人问过我,你去了那么多佛教圣地,有这么多机会接触那些高僧大德,怎么都没有皈依呢?
当我去了越多的地方,学习了越多的相关知识,就会发现越多不对劲的地方。就好像这样把俱毗罗、胖弥勒的种种老底都起出来之后,让人还怎么能够升起信心?同样当你知道那些圣地背后故事的来龙去脉,圣地的权威自然便大打折扣。见了高僧大德之后,会发现他们也只是凡人,也是通过一步步掌握的知识,也有他们认知的局限,也会说错话犯错误。
我在印度这边有很多机会接触大海喇嘛的著作,客观来讲,他老人家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读了那么多的书,当了那么多年的教授博导,以到处演说为生,我毫不怀疑他是个有智慧有想法的人,绝没有像国内宣传的那么十恶不赦。然而他作为很多西方人的“精神导师”,写的许多“箴言”也就是中老年朋友圈里的鸡汤文水平,有些听着很励志,实则似是而非混淆概念,在逻辑上都站不住脚。举两个例子:
这就跟“瓷器店里的公牛”是一样的——一只苍蝇要怎么砸掉一个瓷器店?激怒瓷器店里的公牛就行。这个理论其实是用来分析恐怖主义的,恐怖分子并没有足够力量对一个国家造成实质性的破坏,所以他们制造恐慌让这个国家自己陷入混乱。苍蝇蚊子即便有“力量”,恐怕破坏性也是大于创造性。
We have taller buildings, but shorter tempers;
我们建筑越来越高,脾气却越来越爆
wider freeways, but narrower viewpoints;
公路越来越宽,眼界却越来越窄
We spend more, but have less;
我们花费越来越多,拥有的却越来越少
We buy more but enjoy less.
我们购买得越来越多,享受得却越来越少
We have bigger houses but smaller families;
我们房子越来越大,家庭却越来越小
more conveniences, but less time;
生活越来越便利,时间却越来越少
We have more degrees, but less sense;
学位越来越多,感受却越来越少
more knowledge, but less judgment;
知识越来越多,判断力却越来越少
more experts, but more problems;
专家越来越多,问题也越来越多
more medicines, but less healthiness;
药物越来越多,健康却越来越少
——节选自《The Paradox of Our Age我们这个时代的悖论》
这种大排比的阅读效果很好,很多人乍一听,金句啊!但你仔细琢磨就会发现这些话充满了看问题的局限性和理想主义,就好像甘地抱怨印度社会的所有问题都是西方工业文明造成的,退回到小农经济才能人人安居乐业。我不否认高僧大德对于诠释心灵和情感很有一套,但通过否定发展否定教育否定现代化来凸显宗教对心灵救赎的现世意义,就令我感到有些失望了。当然大海喇嘛这样开黑也有他的无奈,按照社会继续发展下去,愿意出家做和尚的人越来越少,藏传佛教的传统僧团制度将无以为继,所以必须坚持不懈呼吁大家更多关注内心而非物质。
再拿佛教来说吧,其实我算是个佛教徒,我觉得信佛也没啥高深的道理,无非待人如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已所不欲勿施于人,遇到事情观想一下如果佛菩萨碰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这些道理知易行难,如果能在生活中完全做到,基本上就是活菩萨了。汉传藏传上座部各种佛教理论,学习了解之后,我觉得都各有各的道理。但当我真的跑到东亚、南亚、藏地、汉地的那些佛教寺庙里,却经常会让我觉得:真正的佛法恐怕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弄那么多偶像崇拜,搞那么多仪轨戒律,更别说某些寺庙五花八门的敛财手段。如果佛陀释迦牟尼在世,大概不会允许这样的佛教存在。虽说法无定法,但有些东西也搞得实在太旁门左道了。
比如说我在斯里兰卡康提的佛牙寺,看到寺庙里居然摆放着大量的象牙。如果让释迦牟尼知道后人取了那么多象牙来供他死后的一颗牙,他会怎么想?
另外就是,佛教系出同源,可如今每个地方都有自己供佛的一套方式,汉地烧香、藏地点酥油、南亚供鲜花,以哪个为准呢?学习了佛教造像史,揣摩佛法的根本原意,看过各种套路之后我突然意识到:供佛这件事本身多半是反佛法的,很难想象佛陀本人会支持偶像崇拜。佛教诞生之初的大几百年,压根儿没有任何造像。所谓佛陀在世时候就开光了的8岁12岁25岁等身像,都是后世的鬼扯而已,最早的记载也是佛陀入灭一千年以后的事。佛陀这样一个有大智慧的人,如果真的要求徒子徒孙顶礼膜拜他,那他也不可能证悟成佛。就好像毛主席去世前多次要求火化,将自己骨灰撒入长江,被放在在水晶棺中乃是后人自作主张。
佛陀入灭后有过四次大集结,第二次集结就因为僧团的意见分歧分裂成了上座部和大众部,史称“根本分裂”;入灭六百年之后,佛经才第一次被录入成文字。佛教发展起来的这一路上,也不知混进了多少私货,而私货最多的莫过于藏传佛教。
我知道读者里有很多玻璃心,但这里还是要实事求是讲一句:历史上,相比中国内地,西藏在文化上受印度的影响更大。藏传佛教史上几位最重要的上师:寂护(Santaraksita)、莲花生(Padmasambhava)和阿底峡(Atisha)都是从印度来的。西藏跟印度在文化上的关系,就有点像日本和中国。圣严法师在著作《西藏佛教史》中也认为藏传佛教的发展是西藏本土的苯教等民间宗教加上印度晚期混合婆罗门教的佛教密教思想而完成的,整体而言是印藏的合璧。
藏文化本身是个超级大杂烩:服饰、建筑受中原汉地影响;藏语字母表是根据梵文创制的,跟如今印地语字母表的读音一样;藏传佛教仪轨大量继承自苯教;造像艺术源于印度帕拉王朝(Pala Empire)风格;密宗理论可追溯到公元五世纪笈多王朝时期的怛特罗密教(Tantra);各路护法神大都能从印度教里找到原型。
正因为私货多,藏传佛教具有南传和汉传佛教所不具备的文化特质,再加上神秘雪域高原的加持,藏传佛教在内容和形式上十分吸引人。
只是我实在没法儿说服自己信那套东西:看到他们降神法会,我会想到这是过去苯教的萨满巫术;听他们持咒,那些咒语(真言)格式就跟古代吠陀教一模一样;看到各路护法神,会想到印度教神祗的忿怒相;尤其看到牛头的大威德金刚(或任何其他长角的恶魔形象),生物学常识就会默默告诉我,所有长犄角的动物都是素食。
我听一些基督教徒说过:人得有多傲慢才会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神啊!可我怎么觉得,人得有多傲慢才会认为有一个全能全知且道德观跟我们完全一致的神关心着直径930亿光年的宇宙中一个连尘埃都不如的星系的第三旋臂边缘的一颗连尘埃都不如的行星上某种裸猿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祂时刻准备着为这些猿猴的思想举止表现决定是否要动怒或者喜悦。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并不像我们的直觉所以为的那样,按照《人类简史》的观点智人之所以能够主宰这个星球其实是因为我们擅长讲故事,相信同一个故事的人才能在一起合作无间:古埃及人正是因为相信法老是神的化身,才能齐心合力修建起金字塔;现代人正是因为相信有一种绿色的纸在任何时候交换到任何东西,才建立起了全球贸易网络。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从来没有这些故事,人类现在恐怕还分散在各处刀耕火种狩猎采集,就不会有今天的文明;如果我们有一天突然不再相信这些故事了,整个文明世界的秩序恐怕将轰然倒塌。
故事随着人的意志为转移,也随着时代的需要而变化。通过故事版本的不断迭代,一个要饭的宁波和尚能够在印度当上财神,古代印度神话里的一个畸形儿也能够成为中国和日本的武神……没有什么是故事不敢编的,每次改动一点点,日积月累就会变得面目全非。然而不管是真是假,这些故事把人凝聚在了一起,维护了社会的秩序。
所以,尽管我自己不信某些故事,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需要故事。
参考资料:
李辉:试论布袋和尚形象的演变(《浙江学刊》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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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作者:随水
纪实摄影师,专注印度社会文化、喜马拉雅传统文化等主题。自2012年起深入印度社会拍摄专题,驻地印度田野调查。2018年迎娶印度拉达克姑娘为妻,目前定居南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