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2020(上)时代狂澜里的一粒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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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无疑是整个世界历史的一个转折点,也是很多人一生的转折点。
对于另一些不幸的人来说,则是终点。
我想经历了这一年的大概会有三种人,第一种人得以将自己的生活继续维系在原有的轨道上,但降低了各种期望;第二种人原有的生活脱了轨,不得不面对各种各样焦头烂额的破事儿,不得不暂时停止了前行;还有一种人在这场危机中机缘巧合化险为夷,意外地跨越到了另一条生活轨道上。
幸运的是,我是第三种人。
去年的12月31号,由于原来的签证每次只能呆不超过90天,而申请的新签证还没有下来,于是我在元旦期间飞回了上海一趟。从哥印拜陀回上海的联程航班需要在斯里兰卡科伦坡转机,跨年的那晚我独自一人在科伦坡机场附近的转机酒店里迎来了2020年。
我在上海可支配的短短五天里,忙着跟各路朋友们碰头,没有一天是闲着的,1月7号晚上,我拖着40公斤行李又从上海飞回了印度,完全没想到在印度这一呆就是一年,是我有生以来出境时间最长的一次。我回印度的时候一切还风平浪静,尚未听到任何关于疫情的消息,这种平静在两周后的农历新年前夕被彻底打破。
疫情刚刚传出的那段时间,最为人心惶惶,很多人都以为这是当年致死率极高的非典的卷土重来。我过年时候早就安排好了要接待一波来印度的朋友,这些朋友分成了两种看法,有人觉得这时候刚好来印度避风头,也有人则担心坐飞机有暴露风险……但最后所有人还是都按计划过来了,并且刚好赶在印度海关禁止中国人入境前(2月2号起,中国护照上原有的印度签证被作废,一旦离境就无法再使用)。
整个二月份印度都没啥新增病例,印度那时候还挺嘚瑟的,防中国防得很严,取消了大量中国的直航航班。几个朋友索性延长了行程,把印度当做了“避难所”。但到二月底、三月初,大家都觉得这样“避难”下去也不是个事儿,陆陆续续回了国,他们算是赶上了回国的末班车。那时候回国还算容易,只需要在家隔离14天。
三月开始全球形势急转直下,西方的舆论形势一下子从之前的幸灾乐祸,变成了气急败坏。起初许多人都以为这场疫情只是局部的、暂时的,会像非典一样在夏天来临之际结束。即便全球疫情爆发之后,包括我在内的不少人也都依然乐观地觉得应该不会持续太久——毕竟几乎没人亲身经历过这种蔓延全球且无法遏制的大流行。我朋友还在跟我计划着九月份的旅行,我说,谁知道九月份能不能好?他说,九月份肯定好了,要到九月份再不好那还了得!这世界都要完结了……
如今看来这个精密运作的世界实在要比我们想象得更脆弱。世界不同地区之间的交流前所未有的密切,也为病毒传播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利性,无人能够独身自好。
与此同时,我正在等着印度移民局给我新签证,因为我的签证3月30号就会过期,移民局承诺三月底前会把新签证发给我,然而我没等来签证,却等来了封城。
封城之后,我最大的压力来自于经济。
我之前一个人的时候日子过得其实也挺逍遥的,教课带团外加跨境投机倒把,吃喝用度基本无虞,不少人都对我这种到处流窜的生活羡慕不已。但我一来没有固定收入,二来没有在上海买房,三来也老大不小了,吃不了一辈子的青春饭,深知此非长远之计,既然决定了要结婚势必要换一种生活方式。
娶一个印度太太对我而言是一个很重大的人生际遇,这意味着可以以她的名义在印度做一些事情。像我们这些中国改革开放的亲历者,看待印度的很多问题会更具前瞻性,能够发现机会、避免雷区。印度的某些趋势与过去的中国极为类似,然而由于体制的差异,又往往会走向不同的方向。我最近几年一直都在观察研究中国和印度社会文化的异同,正是为了判断趋势。
跟我有着一样想法的人很多,所以这些年才会有那么多中国资本出海印度,印度超大的市场潜力令人无法忽视;同时也有许多人铩羽而归,印度的不靠谱绝非那么容易被驯服。
我毕竟不是职业资本家,一来没啥商业头脑和经验,二来也没几个钱,顶多只能小打小闹。我最早想到的自然是来印度投资买房,毕竟这个咱们在国内长期耳濡目染。但我的印度基友建议我直接买地,投资买房是为了房产升值,房产升值依赖于经济和基建发展,以印度这个基建发展速度,除了政府集中力量建设的某几个特区之外,实在有些遥遥无期。但土地就不一样了,土地本身可以产出财富,更何况印度的土地是永久产权。
话说我的印度基友是桃李满天下的资深瑜伽大师,跟国内瑜伽馆合作颇广,于是我俩就谈论出了一个瑜伽学校的合作项目。这个瑜伽学校的卖点是啥呢?印度这边食宿服务成本低啊,即便算上机票,学员仍可以花比在中国更少的钱,在这边进行包吃包住的封闭式瑜伽教练培训课程,除此之外还可以搞阿育吠陀理疗、冥想禅修之类的内容。我基友在中国深耕了12年,在客户关系上颇有积累。南印度本来就是现代瑜伽的发源地,我专门考察了几个这类的当地机构,很多欧美国家的人居然愿意花四千多欧来这里参加两周的疗程或课程,而且还得预约,感到前景十分乐观。
我们的计划是要做类似这样的瑜伽、阿育吠陀中心
敲定了计划之后,我带着我太太搬来南印度这边。
光凭我跟我基友两个,当然凑不出那么多资金来,买完地之后手上就没钱了,后续土建打算一半融资一半贷款。我一没固定收入二没资产,贷款只能指望我基友,但我这些年来做摄影教学认识了不少大老板,大家对我还算比较认可,我拿着计划书找他们融资,说服了几个人,靠的是完全个人信用背书。由于土建是慢慢来的,所以我并不需要一下子所有的融资到位,只是彼此之间口头约定了一下,诸如大概什么时间,可以提供多少资金之类。
正当我搓着手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疫情来了。
二月份的时候,我基友订好了机票正准备回上海一趟,一来上海这边有个瑜伽课程请他去上课,二来他顺便办了收入证明。因为他之前在上海工作了八年,工资是中国公司发的,需要在上海取得收入证明,然后才方便在印度这边申请贷款。
然而疫情爆发后,航班和培训课程都取消了,他被卡在了印度,贷款的事自然也被卡住了。
那会儿我们工地上需要10万块的现金,而中国正处于停摆状态,我当时有3万块现金,另有5万块的待收款三、四月份会到账,于是从支付宝借呗里面先借了7万块出来。这是我生平头一次从借呗里面借钱,我芝麻信用分很高,一上手就有7万额度。寅吃卯粮不是我的风格,但我算好接下去还有融资的钱可以到,短的这2万块钱总能还上。并且为了保险起见,我又多谈了一笔融资。
二月份中国疫情的时候,许多人都还处于观望状态,对短期内生活生产恢复正常依然是抱有希望的;三月份开始的全球疫情的爆发,对投资人的信心那真的是致命一击。一看这星火燎原的形势,谁知道啥时候才是个头?
只有当人们对未来有信心的时候,才会敢花钱、敢投资;而今年疫情爆发之后,有一阵子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那段时间每个人都把钱袋子捂得很牢,整个世界乱成一团,这节骨眼儿上啥都不如真金白银管用。加上后来中印边境爆发冲突,印度的中企纷纷被逼走,我一直都没脸再跟人提给印度项目融资的事儿了。
所以印度封城的时候,我账上还欠了花呗2万块,并且在可预见的未来,我看不到任何可能的收入,一筹莫展。除了口头承诺的融资不了了之外,开口问人借钱也很难,毕竟我也不知道拿什么还,以及什么时候才能还上。我这人本来就脸皮薄,尝试性地问了几个朋友都被婉拒,最后多亏另外一个上海好基友雪中送炭借钱给我堵上了窟窿,至少不用每个月继续付利息给马云。
四月份的时候,我太太验出了两条杠。
这个倒是在计划中的。我们从去年年底就开始计划了,但因为我一会儿回国、一会儿带团,连着几个月错过时机,直到三月份才终于安安稳稳地待在了家里,一枪命中。
而那个时候我银行卡上的余额是181块钱,支付宝里大概还有五百多块,手上的印度卢比现金也不多。
自从大家都用手机拍照之后,我就很少再教摄影和后期课程了,只带过几次一对一的街拍课。我的收入来源基本是建立在环球旅行畅通这一基础上的,环球旅行的戛然而止,也就等于断了我的生计。当时我想到的出路是变卖资产——包括实物资产和照片。
然而我盘点了下能卖的实物资产可能只有三件:第一件是我带来印度的大疆无人机,反正不能旅行的情况下我完全用不上,而且我之前就考虑过倒卖二手无人机,印度这边无人机有价无市奇贵无比,挂到印度二手网上之后来询问的人趋之若鹜,最后这台飞了两百多次的二手无人机,卖出了比国内全新的还要高的价格;第二件是我存放在国内的绘图显示器,一万多买的,看看二手价才三千多,想想就算了;第三件是我这些年的数百本摄影画册收藏,我离开上海时存放在学生的别墅里,我当时想,要是日子过不下去,那也只能忍痛割爱。
打包起来的画册收藏,以前几乎每次去摄影书店都会剁手好几千块钱画册,以致于到后来我都不敢进书店的门
关于卖照片一般的朋友可能不大了解,主要是卖给图库网站。我有个朋友在图库公司工作,很久之前她就一直撺掇我卖照片。然而我从来不是一个商业摄影师,尽管照片拍了很多,具有图库商业价值的却很少。而且我并不急于要展示自己的照片,我觉得拍照片这件事,更像是一门长线投资,照片会随着时间而增值。很多照片我并不是为现在拍的,而是为十年、二十年之后拍的,现在拍了只是当做资料存在那里,因此对卖照片这件事情始终提不起劲儿来。碰上这情形,颇有种被逼上梁山的感觉。
想不到的是,还没等我开始卖照片,我写的印度日记倒是先火了。
我这个公众号开了已经有7年,应该算是元老级的,过去一直都是个摄影公众号,叫“随水原创摄影教室”,我现在这个公众号图标,是我很崇拜的摄影大师寇德卡(Josef Koudelka)的一张照片,从原先的公众号沿用了下来;如今“随水文存”这个名字,是我十几年前写博客一直用的名字。
“随水文存”其实是个15年老店
公众号头像其实是寇德卡的一张照片
我从15岁到30岁之间,曾是个文字表达欲望特别旺盛的人,写了几百万字乱七八糟的东西。2011年开始,突然觉得写文章这件事,未免有些张扬外露、言多必失,便不再多写了。2006年到2018年期间,我极为专注于摄影,尝试用摄影语言表达。直到后来出现了革命性的双摄手机,全民“大师”的时代开启,让我深感摄影这件事,变得越来越低俗化,因此对摄影的热情消却。当我与我太太结婚后,回首这些年的漂泊跌宕,写作欲望又重新被燃起,于是2019年初开始了《拉达克往事》系列的写作。
人总得通过某种方式来自我表达和宣泄,我在生活中不怎么喜欢说话,所以要么用文字,要么用照片。
由于我经常性的出门在外,作息缺乏规律,写起东西来有一搭没一搭,《拉达克往事》开写之后保持佛系更新,但我写东西的初衷不求名也不求利,单纯是给自己留个记录。那时候关注我公众号的大都是些认识多年的老朋友,阅读量就几百,我也不在乎。现在关注我的人多了反倒是有些负担,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有些人不同意我的一些看法,一上来就“命令”我,你应该写什么不应该写什么,你这个不懂所以别写——话说我又没逼着你求着你看我写的东西,也不知道这些人干嘛替我操这个心。另外我也不大热衷于传播自己写的东西,只在公众号上发,想看的人自然会找过来。
我之所以会写印度,第一个原因是如今坐困愁城比较有时间,按照我原本的生活状态,连坐定下来的时间都很少。哪天全球旅行全面恢复的话,这个公众号估计又会变回佛系更新的死样子。第二个原因是发现国内绝大多数写印度的自媒体都是信口开河,比方说被许多人追捧的“印度博主”甚至从来没来过印度。我看这些文章,就跟大家看到台湾某些人说中国人吃不起榨菜、茶叶蛋的感觉是一样,因此有段时间天天在头条上举报乱写印度的文章“内容不实”,然而怎么都举报不完。这主要是因为吃瓜群众们就爱看黑印度的帖子,满足了恶意猎奇的心理,很多自媒体为了流量而迎合这种心态,变着法儿地写各种黑印度的文章。
当然我也没少埋汰印度,尤其经历今年印度的反复无常背信弃义之后就更埋汰印度了,但我不会罔顾事实瞎编,一切好恶观点建立在事实基础之上。而且吧,凡事都有两面性,印度这个国家,有多少惊吓,就有多少惊喜;有多么奇葩,也就有多么可爱;有多么落后,也就有多么传统……我在埋汰印度之余,也不得不承认印度文化方面有许多令人着迷的东西,要不然我也不会被这个国家深深吸引。
鉴于胡编乱造的印度文章实在太多,我想那索性就我自己来写吧,以正视听。我那时候完全没想要蹭热点,也没想到印度和拉达克会成了今年最大的热点之一,早两年大多数中国人连“拉达克”这个名字都没听过。
印度疫情严重的时候,许多国内的朋友都劝我回国避一避。那段时候一方面回不来,三月份开始中国海关禁止外国人入境,我不可能把我太太一个人丢在南印度,并且当时除了政府包机也没有别的航班;二来我自己也不想回来,说白了还是因为经济原因,如果回到上海要继续保持我在印度这样的生活条件,得花三、四倍的钱。
我也是花了不少时间才接受我太太将要在印度生下孩子这一现实。按照我原来的计划,等她怀孕五六个月时候带她回国,在上海我爸妈家边上租个房子,把孩子生在中国,假如我得出差的话,我妈可以帮着照顾一下。然而随着疫情的形势越来越严峻,我太太的肚子越来越大,这个计划变得越来越不现实……关键这个计划需要资金做后盾,在我完全断了收入的情况下就算能回来也没钱回来,光是回国的机票钱就够我们在这里生活一年。因为天价机票等经济原因被困在国外的中国人,据我所知还不少呢。
许多人质疑印度不顾疫情解除封城的行为,而我在这边却非常能够理解。会不会得病,得了病会不会死,在印度这种气候炎热的地方,对于占人口大多数的青壮年来讲,是非常微小的概率,我亲眼见证了周围好几个人无症状确诊然后自己好了;但是失业、经济收入中断则是极为现实的问题,这带给人的压力要远远大于感染病毒的可能性——归根结底,所有应对策略都是风险和收益之间的平衡,只有衣食无着的人,才会愿意铤而走险;把自己的命看得特别重的人,哪个不是温饱无虞的?从理性角度来讲,我之所以愿意呆在印度承担在暴露在疫情下的风险,因为就我的个人体质而言,这样做属于低风险高收益,我算了下可以省下十几万的开销。
有人可能会反驳说:生命是无价的,你不能为了省钱拿自己的生命冒险啊!我觉得吧,这属于“何不食肉糜”,君不见为了几百块钱杀人放火的都有,没有到过这种窘迫的地步,如何可能理解他们?其实我们每天出门上班不也得冒着路上遇到车祸的危险吗?如果有统计数据的话,为了上班挣钱在路上死于车祸的人肯定不会是个小数目。人在经济压力之下,不得不做出权衡与妥协。
当然,以上讨论纯属假设,在当时中国限制外国人入境的现实情况下,就算我没有经济问题,也无法带我太太回国。
最难熬的是四、五、六三个月。
哥印拜陀算是印度最舒适的城市之一,大多数季节都很宜居,不像印度其他地方那么炎热——除了四、五两个月。从三月中开始,38度甚至40多度的天气就成为了常态,一直要等到雨季开始才会缓解。
那段时间正好是印度封城,我们住的地方没有装空调,那段时间一来没钱装空调,二来也没地方买空调,只能血肉之躯硬扛高温。以前在国内,房间温度到29度就觉得一定要开空调了;而那两个月,房间温度要是能降到29度我就能觉得通体清凉。清晨的温度偶尔能低至28度,那简直能让人幸福感爆棚,然而从9点开始温度计上的数字就会一路狂飙,又得开始战高温。我每天要洗三四次澡,晚上睡觉的时候房间地板、墙壁都是热的,只能用冰箱制冰块降温;好多次想要睡到屋顶上去,又怕被蚊子咬死……而且印度还没有凉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反正就这样过来了。经历了这两个月之后,我十分感叹人体的强大适应力,我们只是被现代科技宠坏了。
我生命中极冷和极热生活体验都是在印度度过的,极冷是在拉达克越冬,-20度却没有暖气,晚上房间里会结冰。正是这些体验让我看到了印度老百姓逆来顺受的韧性,因此这个国家尽管破破烂烂,依然有条不紊。我们这个社区90%的家庭没装空调,不也照样生生不息。印度人并非吃不了苦,他们只是单纯的懒散而已。
湿度33%,气温42.5
我太太后来一直说我是Lucky dog,今年呆在印度简直是中了大奖(Jackpot)。
三月底开始封城之后我在家闲着没什么事,每天整理整理照片、玩玩电脑游戏、看看美剧电影,以及我的佛系写作,整个四月份我写了两篇文章,一篇8000多字,一篇17000多字。四月底《定居印度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一文发在公众号上之后,得到的反响完全出乎我意料,是我公众号目前为止的唯一一篇10w+。我原本以为这么长的文章根本没几个人会认真读完,没想到涨了好几千粉。而之前的好几年,我公众号一直都只有两千多号读者。
这种反响还是令我挺受鼓舞的,关键是让我意识到,在这个快餐化阅读的时代,还是有人看长文的。我在获取信息方面是个比较传统的人,不看短视频也不听音频,始终觉得阅读才是获取资讯最为系统、高效的方式。我很高兴在这个浮躁的时代,依然有人能够静下心读我写的长文。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把长文作为自己的一个特色保留了下来。
得到关注后一直有人教我各种各样的营销之道,如何吸引更多的读者。我知道他们也是一番好心,希望有更多人看到我写的东西,然而我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个人一次能做好一件事就很不容易了,专注于营销势必会让我无法专注于写作本身,所以我还是专注我擅长的事情好了。对我来说,哪些人在读我写的东西,比有多少人读我写的东西,更重要。我通过公众号这个平台,认识了许多真正的大咖,许多大学里的老师、学者都主动联系了我,甚至有一些我仰慕已久的知名人士也联系了我,令我颇有些受宠若惊。
在这种受到认可的鼓励下,五月份我基本上进入了“全职”写作状态,一整个月发了六篇。那会儿我约摸有四五千的粉丝,一篇大概能有十个左右赞赏。我并没有觉得我能靠写公众号挣钱,主要还是为了把我所知道的真实的、第一手的印度信息分享出来,反正疫情期间闲着也是闲着,写东西总比玩游戏强,有钱没钱都不耽误。
四、五月份由于封城,我们的日常花费都被压缩到了最低限度。那段时间最大的心理压力在于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太太很喜欢吃羊肉,但羊肉在这边相比别的肉很贵,要30多块钱一斤。由于从小成长在物资匮乏的拉达克,我太太是很节约的那种人,又嘴馋又舍不得买。虽然我也觉得贵,但对于太太的愿望,是不存在“舍不得”这种情况的,所以我还是会跑去买个半斤一斤羊肉,让她一个人吃,让她过个羊肉瘾。可我太太就算吃上了羊肉,也是吃得很纠结,好几次她跟我说:“我觉得羊肉一个月我只要吃一次就可以了。”我听了只能默默心酸。
生活固然窘迫,但我从未放弃过乐观的态度。我一直都跟我太太讲:我们真的很幸运,疫情爆发的时候身在印度,每个月只需要很少的钱就能生活。你想想假如没有搬来印度的话,我没有了收入来源,连上海的房租都付不出怎么办?我们印度这边的项目,地是自己的,没有租金和人工压力,就算暂停一两年也不会赔钱进去。你知道中国有多少健身房因为疫情做不下去?多少小公司被租金和人工搞得焦头烂额?你想想那些印度的农民工,没了工作和收入只能走路回家,我们至少在这边还有吃有喝有地方住……
我性格就是这样,永远会往好的想
是的,我们的处境完全可能更糟。
我们公寓底楼有个邻居,原本是做婚礼摄影师,这疫情之下,完全断了生计。他前些天去银行贷款,由于之前还有30万卢比的贷款没还(约26500人民币),贷不出钱,只好把这里租的房子退掉。他们那个房子跟我是完全一样的面积,却一共住了7个人——一对老夫妻、一对中年夫妻、一个未出嫁的小姨子、两个小孩子。家里也没什么家具,那么多人就睡在地上。搬走之后也不知道他们会到什么地方去挤一挤。
我的另一个邻居,薪水被砍到了原来的40%,并且公司已经发通知说了,到2021年年底前都别指望能恢复到原来水平,一副你爱干不干的样子。但在这样形势下,就算是屎也只能逼着自己吃下去,谁敢任性辞职呢?只有我隔壁在银行工作的夫妻属于铁饭碗,没受影响。
我深深地明白,受这次疫情影响的人何止亿万,在这亿万人当中,我算是非常幸运的一个。身边看到的都是远比我更为不幸的人,我哪里有资格抱怨,满心只是感恩。就拿我的印度基友来说,他们一家也被困在这里,他没法儿回中国上课就没有收入。除了一家三口的开销之外,他每个月还有房贷车贷要还,由于他的银行账户属于海外印度公民账户,享受不了印度封城期间免还贷款的政策……有一阵子他寝食难安,连儿子下个学期的学费都拿不出,考虑让儿子退学去免费的公立学校上课。他当时做好的最坏打算是如果还不上贷款房子被银行收走,妻离子散,他去我们工地上的棚屋里住。后来他总算想办法把新贷款办了出来,才解了燃眉之急。
除了变卖资产之外,我当时做的最坏打算就是想办法再借三万块钱,省吃俭用的话能够活一年,一年后怎么办我就不知道了。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提,在我最窘迫的时候,有一位广西的读者大哥给了我莫大的精神支持。五月份我公众号的阅读量还只有几百,这位素昧平生的大哥非常神秘,既不留言,也不追更,感觉他在很慢条斯理地读我的旧文,然而每篇文章读完都会赞赏20块钱,就好像做了个“已读”标记一样。他有一个举动让我格外感动,当时我《拉达克往事10·狮子》那篇写的都是历史,不太吸引人,发了之后一个赞赏的人都没有,他读完之后作为第一个赞赏人却特地给了50块。这种来自于陌生人的雪中送炭式的体贴,让我真心觉得无以为报,这无关钱多钱少,而是在传达一个信息:请继续写下去。
穷则思变
到了五月底,我们封城前所余的印度卢比现金快花完了,三个多月花了大概7000多块,其中3000块是房租,其他的钱除了吃饭,就是我太太的产检。我从支付宝借呗里面借了9000多块钱出来换了10万卢比,寅吃卯粮实属无可奈何。六月份我一共写了六篇文章,三个月前后总共14篇文章,一共入账了3000元左右的赞赏,订阅人数增加到了七千多。
虽然仍旧入不敷出,但前景至少比一开始要光明得多,让我觉得似乎有希望通过写公众号把生活费挣出来。为了提高码字效率,我花了一笔“巨款”买了一台外接显示器——3500块,这是我今年买过的最贵的东西——让我终于不用每天缩在笔记本的小屏幕上工作了,对我的视力和效率都是极大的解放。
真正的转折点是在七月初,我写了那篇27000多字的《印度要想赶上中国,究竟差了什么?》,受到广泛关注,之前《定居印度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也再次被大量转发,这两篇的赞赏收入都超过了一千块,读者一下子暴涨到两万多。跟很多公众号比,数量并不算很多,但我觉得这些读者的质量都很高,经常会在评论里和我良性互动,我也从他们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
于是这就更加坚定了我保持自己长文特色的决心,如今想来,倒有一种“士为知己者写”的情怀因素在里面。
从0到10000花了七年,从10000到20000,只花了5天
你要说我写公众号完全没有功利心,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眼下毕竟得要吃饭。我在印度这边每个月的生活费不超过3000人民币,所以当我发现有希望靠写作把生活费挣出来时,给自己定的目标就是3000块,只要达到这个目标,起码温饱能解决。对我来讲,公众号依然是我自言自语的一个地方,现在只是碰巧有人喜欢看我的自言自语,碰巧这种自言自语可以变现,碰巧我这阵子刚好好有时间自言自语,那就多写一些自言自语好了。我常常想,这种流量变现的模式也就是这几年才有的,假如早几年没有这些平台的话,处于如今这种情况下的我又该何去何从呢?所以在我看来,公众号的收入更像是一笔意外之财。
有几位读者赞赏起来非常大方,累计赞赏数百甚至上千元,对此我心里非常过意不去。我的文章就算写得再好,也不值得这么多的钱,买一本几十万字的书,不过几十块钱,敢问我何德何能?实在是受之有愧,真心希望大家不用给太多,我很不好意思的。我看了下后台统计,今年写公众号一共收到了五万多块钱的赞赏,算下来每千字大概100块左右吧,足够在印度养家糊口了。
平均下来每千字大约100块,其实凭这点收入在上海还是很难养家,所以我也挺能理解那些接广告将流量变现的博主。幸运的是,我并不需要那样做
我太太是个财迷,她最关心有多少赞赏,总是跑来问:“赚了多少钱啦?”多的时候她觉得不可思议,少的时候又要问我为什么这么少?有时候我跟她说,这篇我发之前就知道不会有很多钱。她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写?我告诉她,假如我写一些争议性、煽动性的东西,或者蹭热点的文章,就会有很多钱,而我写历史看的人就少,但这是我自己想写的东西,跟钱没关系。
为什么我不爱蹭热点?因为我希望自己写的东西是具有生命力的,就算过十年再读依然能够历久弥新。文字难道本来不就该是这样的吗?
比起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更糟糕的是强迫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一直都把爱好跟谋生分得很开,摄影是我的爱好,所以我以前的谋生是教摄影;写字是我15岁起的一个爱好,假如变成了谋生手段,我怕自己会失去这个爱好,而这个损失是金钱收益所无法弥补的。能够通过自己的爱好谋生是很多人的梦想,可如何才能确保生计不会毁掉这个爱好呢?这中间的平衡,归根结底是功利心的平衡。
我不得不承认,我内心深处有一种臭知识分子的清高,会让我在潜意识里把创作和经济划清界限,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汲汲于功名;可换个角度来考虑,这种清高难道不是因为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吗?功利心未必一定是钻钱眼里,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也是一种功利心。所以一个人只要活着,如果想完完全全做到没有“功利心”,近乎于佛法中的“去我执”,需要非常长的时间来修行,要分别达到“从心所欲”和“无欲则刚”的境界。
我目前能够达到这一境界的只有拍照片,拍了这些年照片之后我在心态上有许多变化:从一开始特别渴望得到别人的肯定和欣赏,到现在完全不在乎别人如何评价,因为几乎所有只要是我想拍的东西,我都拍得出来——这就是“从心所欲”;过去我会为错失一些镜头懊恼不已,而现在我明白照片是怎么都不可能都让你拍到的,错过了这里,还会有那里——这就是“无欲则刚”。
所以有一件事可以确定,等这场大混乱结束之后,我一定不会把写作作为我的谋生方式,因为这从来都不是我的初心。
在我有限的功利心的驱动下,每天努力码字,从今年七月份开始,我终于在日常开销方面暂时走出了经济困境。作为印度疫情封城、中印边境对峙期间娶了拉达克太太并生活在印度的中国人,我本人也受到了一定的关注和曝光,做了专访、上了电视,甚至有两位图书编辑来找我出书……这一切都是我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我一直都感慨自己的运气,假如上述任何一个条件没有具足的话,我多半依旧坐困愁城。就这样,我在这场危机中时来运转地驶上了另一条轨道。
此后的生活就轻松多了。手头宽裕一些之后,我每个星期都给我太太买一次羊肉。另外又花了一笔“巨款”,买了今年消费的第二贵的东西——床。之前我们都是睡在地下的床垫上,但我太太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需要一张床让她方便一些。
成为了一名全职公众号博主后,有读者问我:莫老师,你平时在家都干些啥啊?我的生活说出来十分简单枯燥平淡无奇——
每天早上刷会儿手机起床,吃完早饭就在电脑前码字到十一点左右,然后做午饭吃午饭;
吃完午饭看状态决定继续码字还是午休一会儿;
下午三点半去健身房撸铁,撸完铁买菜回家继续码字;
日落前半小时去屋顶跳绳或陪我太太走路;
七点左右吃晚饭,吃完饭继续码字;
当天如果发了更新文章,晚上就奖励自己休息一下看部电影;
睡前则是雷打不动看书时间。
基本上日复一日如此,之前已许多年未有过如此规律的生活了,然而我还挺享受的,至今尚未厌倦。我这人就是这样,跑出去像个疯子,坐下来像个呆子。
我依然没有拿到新的签证,发了申诉信过去之后,移民局派人上门调查了我两次,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瑜伽学校项目后来也有了一个非常戏剧性的进展:项目旁边的山上挖出一块朱罗王朝(Chola Dynasty)的古代石碑,上面的古泰米尔语碑文预言若干年后将有某人在此地修建一座湿婆寺庙云云。我们的规划里面要建一座小的湿婆庙,正好跟这个碑文对上了。于是这边有两个宗教团体领袖和一位当地政客主动来找我基友,说要出资修这座庙……听着是不是觉得特别扯?简直像稗官野史里的狗血情节,话说我还没见着那块碑文,但有人主动捐钱总是好的,项目终于得以缓慢而有序地进展。这也让我再次体会到为什么古代统治阶级要大力发展封建迷信,真的是容易控制人心啊!
下半部分左边那个方块就是我们设计规划中的寺庙,在印度瑜伽跟宗教是密不可分的
这一年的生活起伏的运程,正与我太太的孕程暗合。最为艰难的四、五月,印度本身在严密封城,现金日益捉襟见肘,对未来一筹莫展,每天还要硬扛近40度的高温,彼时我太太也正被早孕反应折磨得瘦了好几公斤;随着她的早孕反应渐消、状态渐好、肚子渐大,气候变得舒适宜人,我们的生活也随之渐渐有了转机。或许这个生逢2020年的小生命代表着某种预兆……
时代的狂澜下,每个人都只是一粒沙。虽然这一年即将过去,但世界的混乱未必会随之结束。
跟大家讲我的故事,并不是要卖惨,正因为最惨淡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才能平静地讲述出来。告诉大家这些,是为了感谢每一个关注我公众号的人,是你们的每一次阅读、在看、喜欢、评论、赞赏,聚沙成塔,让我在2020这一年过得不那么卑微。
谢谢你们。
下篇将继续讲述我家的拉达克姑娘在疫情下的印度南部泰米尔纳德邦生下一个上海小囡的故事。由于最近刚当爹有点忙,“恭喜”之类的留言我就不一一回复了,这里先提前谢过大家的祝福。也请不要特地给红包,你们能够读完那么长的文章就已是最大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