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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史诗级的菊花危机

随水 随水文存 2023-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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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全长2337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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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提示:本文口味略重,小清新读者请主动回避。

 

  

各位可能看过一个网上流传的图片,叫做“国际孤独等级表”,上面列出孤独等级如下:


第一级:一个人去超市

第二级:一个人去快餐厅

第三级:一个人去咖啡厅

第四级:一个人去看电影

第五级:一个人去吃火锅

第六级:一个人去KTV

第七级:一个人去海边

第八级:一个人去游乐园

第九级:一个人搬家

第十级:一个人去做手术



 

看到最后一个我笑了,我曾经何止“一个人去做手术”,而且还是“一个人在国外做手术”。说起这趟手术的前因后果,那真是惊心动魄荡气回肠哭笑不得,前后历时3个月,辗转三个国家N个地区,从云南到新疆到印度到尼泊尔到西藏到成都最后到上海才了结……是否担当得起“史诗级”,大家可以看完之后自己来做评判。

 


 



01


祸起云南



故事发生在2016年,那会儿我还是个自由摄影师,常年不着家,一年有半年时间在外头晃荡。那年春天我特别忙,行程排得满满当当。先是3月1号从上海飞到云南,给长期合作的扶贫机构拍摄一些云南扶贫项目点的照片用来宣传筹款。这类扶贫项目我从2013年就开始拍了,得以探访了一些中国曾经最贫困的角落,也见证了中国脱贫奇迹的伟大历程。

 

拍摄这些扶贫项目,我是以志愿者身份去的,不收取工作报酬,权当作为扶贫事业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不过呢,虽然是志愿者,但吃住行这些开销是机构负责的,所以相当于免费下乡旅游。

 

每次下乡住的地方可能会比较简陋,比如村委会活动室或者村干部家里,但吃是吃得真好!扶贫项目一般都是跟县里的农林业局对接,具体项目的形式就跟《山海情》里种蘑菇类似——通过提供免费的技能培训和无息贷款,来帮助村民实现可持续的收入增加。一般项目做了几年下来之后,当地老百姓就能尝到实实在在的甜头,因此我跟在扶贫工作小组后头走到哪儿都会受到很热情的款待。

 

说到款待,很多人可能会想到公款吃喝,其实不然。中国那么地大物博,最好吃的并非那些山珍海味,而是隐藏在民间各地的特色美食。你一个外人跑到当地,压根儿找不到这些美食,但当地人对这些地方熟门熟路,他们会带我们去吃,这些东西一般都是好吃不贵,却足以惊艳你的味蕾。很多时候哪怕只是在老乡家里吃个便饭也觉得无比美味,因为那些食材通常都是大城市里找不到。

 

比方说云南最好吃的是啥呢?要我说不是松茸不是云腿也不是米线,而是村里的杀猪饭。杀猪饭一般都是过年前后操办的,杀一头年猪全村聚在一块儿吃。如今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之后,杀猪饭也就不再局限于过年了,村里碰到一些平常的活动或者节日也会搞一搞,可以增进交流联络感情。


云南村子里杀年猪,这是2013年拍的,与本案无关

 

我先是3月4号在临沧市一个叫那玉村的地方,赶上了一顿杀猪饭,好像是因为村里为了庆祝某个设施的竣工。云南杀猪饭跟东北杀猪饭不一样,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做法。那玉村那次的杀猪饭是烧烤,猪肉一部分炖了,另一部分腌制一下现烤现吃。杀猪饭吃的猪,一般都是村里人自己养的特供猪,那个肉好吃得难以形容,跟大城市的菜场猪肉完全是两码事儿。杀猪饭一般都是任由大家伙儿敞开了吃,我一下子没控制住,结果吃撑了——我吃的时候心里默念: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啊!吃过了这顿,下次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吃得到杀猪饭了

 


那玉村的杀猪饭就是一场自助烧烤


非常简单然而无比美味



大家都知道,烤肉这玩意儿吃多了上火……不过我那时候对此并没啥感觉。

 

3月6号那天,到了普洱市澜沧县。还没到这个地方,带着我的那个扶贫工作组的小王就跟我说起,澜沧县的烤鱼很好吃,咱们到了那边去吃烤鱼。到了县里之后,跟当地农林业部门的同志碰了个头,小王跟他们是熟人,讨论起了晚上一起上哪儿吃饭。小王跟他们说,咱们晚上吃烤鱼去!没想到两位老同志一听到烤鱼立马流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不约而同地推说:我们年纪大了,烤鱼的话就不去吃了。小王跟我说,那没事儿,他们不去我们自己去吃。我当时挺纳闷的——吃烤鱼跟年纪有啥关系

 

晚上到了那个烤鱼的地儿,人家烤的是罗非鱼,端上来一尝——哎妈呀,这也太辣了吧!

 

我这个人吧,虽然平时无辣不欢,炒个青菜也要放辣椒,但吃辣能力只属于中等偏上一丢丢水平(我的特长是吃麻,花椒可以嚼着吃),那个鱼瞬间把我辣得没了方向。关键这一辣,我只顾着大喘气喝茶水,完全吃不出鱼本身的味道,也没觉得小王极力推荐的这烤鱼有啥好吃!当时心想就嘀咕,难怪那俩老狐狸不来吃,这烤鱼分明就是个坑好不好




我在云南连吃虫子都不眨一下眼睛,但如果说有什么云南的食物给我留下了最大的心理阴影,非澜沧县的烤鱼莫属 


然而呢,本着“来都来了”的精神,我把烤鱼身上的辣椒调料扒拉掉之后还是吃一些,结果第二天一早,我的菊花就见红了。

 

当时的症状确切的说法叫做肛裂,俗称爆菊。这事儿说出来虽然有点不登大雅之堂,但我觉得倒是没啥,我相信一看到这篇文章标题就迫不及待点进来看的吃瓜群众应该也不会觉得有啥。大家生理结构都一样,拉屎放屁本身就是正常的生理活动。想到当年李敖那个矫情货,把女神胡因梦娶回家之后,居然因为嫌弃人家便秘就离婚了,实在让我无法理解。

 

首先要说明一下,我这人平时排便一贯很正常且准时,很少会便秘。而那天早上我却感觉自己好像是在拉一坨海胆,飚出来的血染红了一池马桶,一擦屁股也都是血,恨不得垫一条姨妈巾。我并不确定究竟是烧烤还是吃辣导致的,更有可能是两者的共同作用。你们知道我那时候最怨谁吗?我不怨带我去吃烤鱼的小王,毕竟他自己也吃了;而是怨那俩临阵脱逃的老同志,他们显然对烤鱼的副作用一清二楚,捂着屁股就这么逃了,却也不提醒我一下。


那天的肛裂,感觉就好像拉了个这玩意儿出来(图片来源:网络)

 

肛裂这种事儿,对我来说虽然罕见,却也不是完全陌生。根据以往的经验,无非就是这几天上厕所痛苦一些,过些天自然就会好,因此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3月7号早上肛裂完,当天去了澜沧县酒井乡下面一个叫南波别的哈尼族村子拍摄。南波别是我到过的最美的却没有开发成旅游景点的村子之一(可能现在开发了),地图上连导航的路都没有,得靠当地人的车在前面带路才找得到。越是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老百姓就越淳朴,我在那边拍了一天照,跟老乡们混得很熟。老乡说明天是妇女节,他们会在河滩搞活动,邀请我们一起去参加。所谓活动其实就是杀猪饭——4天前才跟杀猪饭依依不舍道了别,咋这么快就又见面了?虽然频率有点高,可还是让我十分期待,毕竟在河滩上搞野餐哪个不喜欢?

 

小王告诉我,南波别这地方的家养黑毛猪是当地的一个特色,卖到市场上要80块钱一斤(2016年猪流感尚未爆发,猪肉还在低价位),吃到就是赚到。我一听更来劲儿了,貌似我这辈子都还没吃过80块钱一斤的猪肉,走过路过不能错过


在老乡家吃便饭


村子里特色的黑毛猪。请注意右上老母亲慈祥的眼神

 

第二天过去一看,那河滩并不是我想象中的落花流水杨柳依依,而是山沟沟里的一条干河床。同时,可能因为有那玉村的珠玉在前,也可能是因为我自个儿的期望值管理问题,南波别的杀猪饭并没有太惊艳我……然而,我还是吃了很多!话说我这会儿不是明明已经吃得上火肛裂了嘛,咋还对自己这么不负责呢?

 

一句话——轻伤不下火线

 

一个字——

 

那玉村的心理状态又在我心里重新过了一遍——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啊!吃过了这顿,下次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吃得到杀猪饭了







杀猪饭吃的更是一种气氛

 

不过这次是“真·猴年马月”,南波别之后,我确实再也没吃上过杀猪饭。

 

吃完妇女节中午的杀猪饭,当天下午完成了云南的拍摄任务,3月9号一早,我从中国最西南的西双版纳,像跳棋一样连续飞了四次——先飞到昆明,昆明飞到西宁停经,再接着飞乌鲁木齐,最后从乌鲁木齐飞到了中国最西北的喀什,继续新疆扶贫项目的拍摄。这是我一天之内乘坐最多次飞机记录。

 

 



02


又战南疆



在我心目中,新疆美食是天下第一的。当然这只是从我个人的口味偏好出发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第一。新疆美食深受中华美食和伊斯兰美食的影响,加上当地物产丰美,夏季日照时间长,无论种什么蔬果长出来都特别好吃,至于新疆的羊肉就更不必我多说了。遥想我头一回到新疆时,曾深深地感慨:只长了一个胃,不够用啊

 

但我就算再贪吃,也知道云南这几天真是吃太多了,毕竟连菊花都通过自爆来抗议了。到了新疆之后,我跟当地的小伙伴说:哎,云南吃伤掉了,新疆这边你们给安排得清淡一点。

 

可是同志们,这是新疆啊!除非只吃水果喝花茶,否则哪儿找得到什么清淡的东西啊?而且同志们,这是新疆啊!作为一名羊肉爱好者,大老远来一趟新疆,不吃够羊肉不是亏了吗?每次到西北地区,我总能把自己吃出一身羊膻味儿来。

 

在新疆的第一餐,小伙伴一听我要吃清淡,叫了一盘凉拌黄瓜。那黄瓜虽然是凉拌的,却跟清淡没啥关系,红的比绿的多——新疆当地饮食受西北菜的影响很大,口味偏重。黄瓜上完之后,羊肉抓饭、炖羊肉、烤羊肉轮番上阵,我一看这架势,决定放弃抵抗,想吃就吃。

 

新疆小伙伴可能对清淡有什么误解



羊肉,那是大热之物啊!

 

中医里面有食物的温、热、寒、凉之说,据说是基于阴阳五行理论,比方说“水”属阴,所以跟水有关的动植物就都是寒凉性的,这就是为啥海鲜性属寒;鸭蛋也是寒性,因为鸭子生活在水里。中医这套学说很难用现代的理论体系来解释,作为一名唯物主义者,我过去一直都有些不以为然。但无法否认的是,某些食物对某些人确实会产生某些作用

 

关于温热寒凉的某些现象,能用科学解释,比如吃辣椒发热是因为辣椒素会刺激哺乳动物加快新陈代谢;薄荷中的薄荷脑有挥发性,所以感觉凉凉的。按照我个人对温热寒凉的理解,这应该是食物对人体荷尔蒙、内分泌以及新陈代谢的影响。由于个体之间存在差异,每个人自身的荷尔蒙水平不同,因此受到的影响程度不同。可能这个人一吃辣椒就会长痘痘或者便秘,那个人却毫无反应——这就是为啥中医特别讲究对症下药,没法儿用一个药方医治不同体质的人,也很难用双盲的对照实验来验证效果。

 

我是那种对温、热、寒、凉不太敏感的人,云南一下子吃太多烤猪肉,再加上超辣烤鱼的神助攻,才会导致菊花失守。出于这种自信,我在新疆充满了侥幸心理,尽管有所节制,但还是吃了很多各种羊肉。


新疆缸子肉


这样的烤羊肉我以前能吃20-30串

 

话说新疆美食中,我最爱的就是烤包子。这玩意儿离开了南疆都不正宗,因为烤包子的那个烤炉的炉膛必须要抹上山里头挖来的矿盐,我在喀什牛羊市场见过当地人交易这种矿盐。所以正宗的烤包子其实是一边烤一边盐焗,其风味无法用一般的烤炉复制。于是乎那种“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的心态又跑出来作祟——趁吃得到正宗烤包子必须多吃点啊!下次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会吃到了!我在新疆那几天,每天早饭都是烤包子。


烤包子的炉膛里头是要抹盐的,因此烤包子的底板上经常会有硬结的盐块


我的最爱——烤包子

 

当地小伙伴一看我这么热爱烤包子,充分展现了南疆人民的热情与友好,3月15号我走的那天,居然给我打包了50个烤包子和5个烤馕

 

这50个烤包子装了我小半个行李箱,以至于后来羊肉味儿久久不能散去。烤包子是一种特别耐饥的食物,一般正常人每顿吃两三个,我大概能吃四五个,最高记录是一天吃了14个,不过那天没吃别的主食。50个那么多,即便对我这种烤包子重度爱好者来讲,压力也很大的。

 

太多的话放冰箱里慢慢吃不就行了?还真不行,因为我在上海就呆4天,3月19号得继续马不停蹄去印度,带一个洒红节的摄影团。那几天我在家里又是一个人,把烤包子送掉了一部分,剩下依然把我吃得够呛……但总算在出门之前吃完了。

 

我得承认,吃不了还非要吃其实是一种病,我过去一直都有这种不肯浪费食物的强迫症,经常被人误以为是饿死鬼投胎,从小家里很穷没吃没喝……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所幸最近这几年强迫症好了很多。这种强迫症之所以能被治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次后来吃的苦头。

 


 

03


最后一根稻草


 

到了印度之后,终于不再受美食诱惑的困扰,但问题是,在印度这个以重口味著称的国家,要找到清淡的饮食实在很难

 

从我肛裂那天算起,此时已经过了十多天了。肛裂头几天排便的时候会带点血,后来虽然不出血了,但菊花依然有种说不出的不适感,这种不适感是我过去从来没有过的。我心想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多吃蔬菜,保持排便通畅,过段时间自然会好吧?现在感觉一直没好,莫非是得了传说中的痔疮?

 

首先,我得说我平时的生活习惯还是挺好的,排便速战速决,从不贪恋马桶,加上不需要像上班族那样长时间久坐,且经常锻炼,因此从未长过痔疮,自然也就不知道长痔疮是种什么样的体验;第二,我当时对肛肠科疾病的认识仅限于痔疮这一种,完全不知道还有其它花样。因此菊花那种隐隐的坠胀和不适感,让我理所当然地认定自己是得了痔疮。

 

印度行程分了两段,前一段从3月19号到4月3号,带着洒红节摄影团在北印度转悠一圈(那年洒红节的照片见《#混乱迷乱狂乱#我的第四个洒红节》);之后的4月4号到4月13号这段时间,我的计划是自己一个人去印度东北的阿萨姆邦(Assam)和梅加拉亚邦(Meghalaya)逛逛,探索一下雅鲁藏布在印度的下游段,前后在印度要呆将近一个月时间。

 

我最喜欢的一张洒红节照片,就是那年拍的



摄影团的第一个星期,我跟我的菊花总体而言相安无事。由于我认定了自己得的是痔疮,心想这种慢性病既不会一夜之间痊愈,也不会一夜之间弄死我,因此路上并没有特别注意饮食,保持有所节制地正常吃喝。我们去的圣城沃林达文(Vrindavan),以及拉贾斯坦邦的几个地方,当地以素食为主,肉食基本上只有鸡肉,而主食大体上逃不出面、饭、饼这三样。这些食物尽管乏善可陈,但对菊花还算是比较友好的。

 

摄影团行程的后半段,我们回到德里呆了两天。德里自然是物质极大丰富,我带着团员来到深藏于老德里巷子中的Karim's餐厅吃饭。这个餐厅来头不小,曾被评为亚洲十大餐厅之一,主打的是莫卧儿菜系(Mughlai Cuisine),也就是说全都是伊斯兰美食。

 

大家应该猜到了,告别了新疆之后,我再一次与羊肉狭路相逢,而这一次是馕坑烤羊腿。

 

每次去Karim's吃饭,他们家的烤羊腿都是必点。前几年印度羊肉还没涨价的时候,一条烤羊腿只要90块钱,性价比高得令人发指。当时德里一公斤生羊肉只要16块人民币,现在印度羊肉普遍要60块左右一公斤,90块钱一条的烤羊腿恐怕已成为绝唱。


老德里Karim's餐厅,藏在一条小巷子里(图片来源:网络)


当年只要90块钱人民币的烤羊腿

 

这个烤羊腿吧,跟云南的烤鱼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都是烤的,都奇辣无比。不过烤羊腿的杀伤力明显更胜一筹,因为羊肉本来就自带热性。我在点单的时候虽然关照过让餐厅做不辣的口味,但他们压根儿就没有“不辣”这个选项,羊腿都是提前腌制好的,辣度本身也很“薛定谔”,偏偏那天的羊腿还特别辣。辣归辣,味道还是不错的,大家都吃得心满意足。

 

烤羊腿的爆菊效果就跟烤鱼一样立竿见影,3月30号吃的,第二天早上就爆了。不过这次并没有前一次那么刻骨铭心,前一次是拉海胆,这一次的感觉比较像拉海星——疼归疼,但可以忍。

 

第二次爆菊的疼痛指数为“海星”级别(图片来源:网络)


我本来还以为烤鱼已经可以翻篇了,想不到后遗症这么严重,才意识一点侥幸心理都不能有……我的菊花已经脆弱得经不起半点上火的食物了。然而第二次爆菊之后,我对自己的病情还是缺乏正确的认识,仍然误以为这是痔疮,烤羊腿只是让我的痔疮加重了——毕竟我又观察不到自己的菊花,更不懂什么肛肠指检。我当时肯定想不到,自己很快就会久病成良医,成为半个肛肠科专家


基于这种误解,我那天很平静地接受了第二次爆菊,穿上裤子之后像没事儿人一样,当天下午从德里飞往了摄影团行程的最后一站瓦拉纳西(Varanasi)。

 

到瓦拉纳西是3月31号,我们要在瓦拉纳西恒河边的酒店里住三晚,当天晚上还坐在恒河边上喝着啤酒吹着小风——我并不知道,这是我接下去两个多月里最后的惬意时光。估计有人听到恒河就一脸苦大仇深,说你在恒河边上怎么吃得下东西,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三四月旱季的恒河可以用清澈来形容。

 

恒河岸边清晨的光影特别美,最好的拍摄时机就在日出前后,因此我安排大家第二天早上五点出门拍照。然而反常的是,我第二天早上体力出奇的差,才拍了不到一个小时突然感觉走不动路,不得不坐在河坛边的石阶上休息。六点过后终于扛不住了,一个人提前回到了酒店休息。

 

突然觉得走不动了,相机背在身上仿佛有千斤重,坐在恒河边休息


4月2号第三天早上,情况变得严重了起来——排便成为了一种折磨,虽然没有肛裂,但菊花里有一种钝痛感。我上完厕所之后,居然就彻底瘫倒了,根本就没有力气出门,躺在房间里休息了一上午。这次终于让我感到紧张了起来——怎么“痔疮”会有如此强大的杀伤力?难道每个长痔疮的人都得忍受这样的痛苦?于是从那天开始,为了避免上火,我决定暂时不再吃肉——但这个决定显然已经太晚了。

 

我只能说,我这是活该。

 

 


04


急转直下



总算熬到了4月3号晚上,在德里机场顺利送走了摄影团。截止到那时候,我至少看起来还挺正常的,起码行走自如,生活能够自理。当然,也正是因为自认为“正常”,我才会继续走接下去的行程;假如我能够预见到后来发生的事情,那天就直接回国了

 

我在机场附近的酒店住了一晚,4月4号早上从德里飞到了阿萨姆邦的首府古瓦哈提(Guwahati)。古瓦哈提坐落在布拉马普特拉河(Brahmaputra River)边上,也就是雅鲁藏布江的下游。布拉马普特拉河的水流量巨大,最宽处有数公里,看起来有点像中下游的长江。当你亲眼见到宽阔无比的布拉马普特拉河,你就会意识到广为流传的“通过控制上游的雅鲁藏布江来给印度断水”的说法只是个网络段子,雅鲁藏布江在中国境内的天然径流量只占印度境内总流量的14.61%,影响相当有限,这就相当于想要通过截住金沙江来给长江断流。印度方面对雅鲁藏布水电项目的抗议,除了习惯性的反华炒作之外,恐怕不是怕我们断流,而是怕我们泄洪

 

按照我的计划,接下去的10天里,我会先去梅加拉亚邦,然后溯流而上抵达迪布鲁格尔(Dibrugarh),最后从那边飞回加尔各答。印度东北地区都需要先获得许可证才能够前往,不在我此行的计划内。


雅鲁藏布下游段的布拉马普特拉河



这章节里面提到的几个地名的相对位置大家可以了解一下

 

古瓦哈提我下榻于一家距离布拉马普特拉河不远的酒店,傍晚我徒步去布拉马普特拉河边上走了走,然而才走了一点点路,就觉得非常累。回到酒店一摸自己额头,感觉在发热——奇怪,难道痔疮会发热?这貌似不对劲嘛!

 

我明白发热往往都是炎症的表现,于是就上网搜了一下,发现自己的情况跟“肛周脓肿”的症状高度吻合。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肛周脓肿”这个病,当即找资料进行学习,这才发现,原来肛肠科疾病除了痔疮之外,还有其他不少花样。

 

关于肛周脓肿的描述中,发烧、菊花坠胀疼痛这些情况我都有,考虑到我之前的肛裂,确实很可能是因为后来一直没有痊愈而导致了感染化脓……网上的症状描述里面还有一句最关键的话——多见于20-40岁的男性!我一直自恃体壮如牛风吹不倒雨淋不坏,想不到居然还有专门为我这种精壮汉子度身定做的病

 

说重点——肛周脓肿是不会自愈的!!!而且有极高概率发展为肛瘘!!!

 

可惜当时并没有人告诉我“肛周脓肿不会自愈”这个道理,我还在傻傻地等着它自己好转。在古瓦哈提的那天,我虽然有了轻微的热度,也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是得了肛周脓肿。但那时候我依然可以生活自理,只是身体有点虚弱,本着“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倔强,抱着侥幸心理觉得可以再观望一下病情的发展,说不定休养一下就好了呢?不过呢,我也意识到了古瓦哈提的天气太过湿热,会加重我的病情,因此我决定转移到西隆(Shillong)。

 

西隆距离古瓦哈提仅100公里,却要比后者凉爽得多,四月份古瓦哈提的平均高温30.6度,西隆只有23.2度,这地方是印度少有的四季如春的城市,曾经被英国殖民者称为“东方苏格兰”。后来证明我的这次转移非常明智,为自己找了一个全印度最舒适最干净的城市做手术——没错,西隆是我到过的全印度最干净的城市,没有之一。亚洲最干净的村庄就在西隆附近,我后面会讲到我如何冒着病痛专程去这个地方。

 

西隆也可算是一座山城,不过山势起伏不大


西隆街景


4月5号早上我收拾好行李找了辆车到西隆,入住好之后去药房买了痔疮药膏,开始进行死马当活马医的自我治疗。5号和6号两天,除了解决吃饭问题之外,基本上没怎么出门,在酒店里“疗养”。

 

用来自救的印度痔疮药膏


然而,我的病情却在迅速恶化,连走路都变得有点困难。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开始考虑起做手术的可能性。我计划了一下,距离这边最近的中国大城市是昆明,要是实在不行的话,就从古瓦哈蒂飞加尔各答,加尔各答每天晚上都有航班飞昆明,到了昆明自然就好办了;在昆明做完手术休息几天,那里有航班可以直飞加德满都,完美赶上下一个行程……我还顺手查了下昆明的肛肠科医院,提前看好下飞机之后应该直奔哪里。

 

大家看到这里肯定觉得我咋一天一个主意,早干嘛去了呢?哎,你们可能不知道肛周脓肿发作起来有多快,一天一个样,三天大变样,计划赶不上变化。到了4月7号早上,我的生活已经无法自理,走路得要扶着墙,完全使不上劲儿。

 

肛周脓肿何以会如此严重呢?大家应该都有过拉肚子的时候急着要上厕所的感觉吧?你们想象一下那种急到简直一秒钟都不能多忍的情况,这种时候是不是会连走路都很困难?肛周脓肿发作起来的时候,首先就会有这种类似于急着要排便的紧迫感,但问题是拉肚子的话只要喷薄而出立马就能解脱,最糟的情况不过是糊一裤子;但肛周脓肿却是持续、长久地会让你有这种想要排便却又排不出来的“屎意”,脓肿从内部压迫着菊花,就好像急着要拉肚子的时候,菊花里塞着一个鸡蛋让你拉不出来。因此急性肛周脓肿发作的时候,感觉像一种急性腹泻和重度便秘的综合体,同时伴随着肛裂的刺痛感……听完这个描述有木有让你感觉菊花一紧?

 

我估摸着以我7号早上这样的状态,绝对没可能坐100公里的车、倒两趟飞机,熬上一天一夜去昆明做手术,当机立断决定豁出去了——就在西隆的当地医院做手术!难不成还能比关二爷刮骨疗伤更惨烈?

 

然而,这是我第一次到印度的东北部,在西隆这旮沓举目无亲,半个熟人也没。我估计99%以上的中国人都从来没有听说过西隆这座城市吧?说西隆是城市都有些抬举了,这里是个仅有十几万人口的小镇,按人口数量排名,在印度只能排到第330位。但因为它是梅加拉亚邦的首府,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我跟会英语的酒店老板说了下我的情况,让他帮我找一个出租车送我去医院做手术,由于我不清楚这边看病的流程,再加上生理上已然举步维艰,司机得要能帮我搞定这些。他找来的那个司机看起来还挺靠谱的,问我要去公立医院还是私立医院,我说不管公立私立你觉得哪个好就去哪个,他说那私立医院要好一点。他先是把我带到了一家可能是当地最好的私立医院,但进去一问说今天做不了手术,得要等;我说我等不了,于是又换到了另一家私立医院,这家终于接收了我。

 

老实说,直到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翻找了一下当年医院账单的照片,才第一次知道我做手术的医院的名字,居然还是印度挺有名的一家连锁私立医院。我当时痛得七荤八素,只要能做上手术减轻痛苦,根本顾不上司机把我送到哪儿呢,除了无条件信任司机别无选择,就算送我去龙门客栈我也只能认,真是应了“急病乱投医”那句老话。而我住院的那几天也完全没想过要知道这是哪家医院——知道了又怎么样呢?又不可能会有人来探望我。


网上找到的医院照片,我完全不记得医院的外观,但我记得左手边这个大上坡,入院出院坐在出租车里都曾经开过这个斜坡,印象深刻(图片来源:网络)

 

第二家医院同意接收我之后,给我在急诊室安排了一个床位。我在手机上给他们看了“肛周脓肿”的英文翻译“Perianal Abscess”,直接就跟他们说我要做手术。不知道是他们充分信任我的自我诊断,还是只要看一眼我的挫样就知道了我的情况,都没人来诊断和化验,便直接给我挂上了吊针。吊针打的是消炎用的甲硝唑,专门用来治疗厌氧菌引起的感染;接着又给我做了青霉素皮试,让我躺在那里等手术。

 

在急诊室里做青霉素皮试


挂的甲硝唑消炎药


关于这次就诊有一件事情特别奇怪:我从头到尾没有挂号和预付费,所有的钱都是在出院的时候一次性付的。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当地民风淳朴,还是因为他们对我的支付能力和支付意愿都绝对信任。我后来在南印度这边的私立医院,都是需要先挂号和付费的,或者至少付一部分费用。

 

我到医院大约是上午十点,在急诊室里一直躺到了下午三点——没等来手术,倒是等来了病房。我之前跟医院提过要求,让他们给安排一间单人病房。

 

这个单人病房真是极为迷你,来个访客都没地方坐



我是被轮椅推着去病房的,体会了一把残疾人的待遇。肛周脓肿发作的时候如果能躺着不动,倒是可以忍;但走路的话会牵动菊花,那真是钻心彻骨的疼。当然,最最折磨人的是排便,在那段日子里我每天都被排便的恐惧所支配,上厕所成为了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大工程,先要做好心理建设,才敢于直面这惨淡的人生。

 

我当时甚至想,假如余生每天都要这样排便,真还不如死了算了。

 

 


05


第一次手术



捱到晚上,总算推我去做手术了。但奇怪的是,做这样一个肛肠科的手术,却既没有备皮(把手术部位附近的毛剃干净),也没有灌肠——我是后来第二次手术的时候才知道要备皮和灌肠的——是的,这只是第一次,后面还有第二次。

 

进了手术室之后,他们一开始想要从腰椎给我打麻药,不知道是不是麻醉师技术不行,在我腰椎上扎了一针扎不下去便放弃了,然后从静脉给我推了一管麻药……接着我就啥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侧躺在病房里,貌似他们也没什么手术清醒室,直接把我送回了病房。我感到菊花有一种酸而不爽的胀痛感,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跟之前不太一样。医护人员把我搬回病床上之后,我也不敢自己去检查菊花究竟怎么样了,忍着这种胀痛迷迷糊糊睡了一晚,心想可能做完手术就是这样的。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醒来,这种胀痛居然一点都没有消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当我准备要排便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手术完了之后,医生在我菊花里头紧紧地塞了一块纱布,却也没人告诉我……由于菊花内部的手术无法缝合,所以要塞一块纱布止血。我把纱布给拔了出来之后,顿时一下子整个人都轻松了!所有的不适感瞬间消失,整个人舒服得就好像没得过病一样。

 

但是,这种“舒服”的感觉并不包括排便的时候,排便还是一如既往的痛苦。想象一下菊花内部有一个开放的创口,每天排便的时候都会被污染一次……哎唷,光是想想都让人倒吸一口冷气,而这正是肛周脓肿患者术后的日常。

 

也就说,与病魔的持久战这才刚刚开始。

 

医院给了我一包高锰酸钾,教我每天便后和早晚进行坐浴,保持菊花的清洁;同时给了我一瓶糖浆,可以保证每天排便松软顺畅;另外则是继续每天挂甲硝唑的消炎吊针,吃口服抗生素。

 

高锰酸钾坐浴。高锰酸钾晶体是紫色的,但泡出来的溶液是红色的


通便的糖浆


每天的日常就是挂消炎药


手术第二天医生就跟我说可以出院了,然而我强烈要求他再让我续住了几天——就算出去我也得要找酒店住,那我还不如继续在医院里住着,万一有什么情况找起医生来也方便。

 

印度的医院是没有病号餐的,可能是因为不同宗教的人忌口花样太多。我太太后来在南印度生孩子的时候,每天三餐都得我在家里做好送去医院(详见《生逢2020(下)黑暗尽头处的一束光》)。彼时的我,一个人孤苦伶仃住在西隆的医院里,只能让护士帮我出去买吃的。说出来你们可能无法想象,我一个刚做完手术的人,之后的几天里却都没有吃过热的食物

 

不过呢,鉴于术后恢复的需要,我能吃的食物本来也非常有限,每天靠果汁、纤维饼干、香蕉续命,不敢吃一切可能会导致便秘的食物。出院之后在食谱里加入了酸奶、芝士、牛奶、面包等一些相对更有营养的东西,中国病号的常规食物比如白粥,在那会儿绝对是一种奢望

 

医院里每天就吃这个


出院之后吃得丰富一些了


在医院那几天我都没有出过病房,日常挂水,靠玩手机游戏打发时间。4月11号那天我决定出院,一结账33856卢比,合当时的汇率3300块钱人民币左右。根据账单所示,这个医院每天的住院费用是160块钱人民币,其中单人病房费用80块,清洁费20块,查房医生30块,护士30块;账单中最大头的开销是手术室费用650块和医生人工费450块,应该说收费还是比较合理的。

 

后面还有一份账单我没拍,33856卢比是这张账单上的27386卢比加上后面那张的总费用


之所以要出院,是因为在医院休养了几天,我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一颗作死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好不容易来一趟传说中的“女儿国”梅加拉亚邦,结果光在医院做了个手术,哪儿都没去那岂不是太亏了?

 

这里顺便说一句,把梅加拉亚称为“女儿国”略带误导性,确切的说法应该是“母系社会”。梅加拉亚当地的主要民族是卡西族(Khasi),依然保持了母系社会传统,女性在社会中的地位要远高于男性,族群里面最有权势的祭司(Lyngdohship)、酋长(Siem)都由女性担当,家族财产往往都由家中年纪最小的女儿继承,跟大多数地方的“长子继承制”刚好相反。我找的包车司机就是卡西族的,他说别的地方是男人“娶”女人,他们这里是女人“娶”男人

 

到了这样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去瞅一眼不是吗?考虑到我4月13号就得飞加尔各答,这意味着只有12号这天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于是出院第二天我包了辆车,到西隆附近“亚洲最干净的村庄”莫里农(Mawlynnong)逛了逛,这个地方的照片我以前在公众号上贴过(见《你怎么都不会想到,亚洲最干净的村庄居然在这里!》)。西隆有两座树桥非常特色,按照先前的计划都是要去的,但其中一座树桥需要徒步十来公里才能抵达,不得不放弃。

 

包车出门沿途所见


从西隆往南,一条路可以到世界雨极乞拉朋齐,另一条路就是印孟边境的莫里农


莫里农曾经被评为过亚洲最干净的村庄(我也不知道是哪里评的),这个头衔成为了当地旅游宣传的资本


但我不得不说莫里农的树桥真的很有特色,树是活着的


是骡子是马,果然得要拉出来遛遛才知道。我本来自以为已经恢复得不错,不料出去半天立马被打回原型。

 

首先吧,肛周脓肿术后久坐本身就是一种禁忌。出门总得坐车吧?车上免不了颠来颠去,显然极不利于创口;其次,西隆凉爽的山地气候简直可谓得天独厚,而莫里农毗邻孟加拉国边境,异常闷热潮湿,属于非常典型的蒸笼天。菊花的创口在汗水的浸润下,顿时就发作了起来,那种刺痛的坠胀感毫无预兆地向我袭来。我脸色苍白一瘸一拐地参观完了莫里农村和村子附近的树桥,赶紧逃回到西隆用高锰酸钾坐浴,这才缓了过来——为了伺候这菊花,实在是半点都轻慢不得。

 

有道是“不作死就不会死”,大家应该都已经看出来了,我这个人天性不安分,不吸取教训,属于“真·作死小能手”。这病本身其实就是自己作死作出来的,然而作死小能手后来又不甘寂寞地连续作了几个大死……

 

回到酒店缓过来之后,作死小能手决定再上街逛逛,吃点“正常”的食物。我非常惊喜地在西隆街头发现了一家名为“香港餐厅”的中餐馆,算起来我都已经二十多天没吃过中餐了,这简直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更让我喜出望外的是,这不是那种挂羊头卖狗肉只会做炒饭炒面炒杂碎的印度中餐馆,而是正儿八经印度华人开的,居然在菜单里看到了馄饨、蔬菜汤!顿时我把那些忌口抛到了九霄云外,一碗鸡肉馄饨加一碗蔬菜汤,不仅宽慰了我的胃,也宽慰了我的心——我当时怎么都不可能想到,那碗鸡肉馄饨是我之后两年多里的最后一顿肉食。

 


在印度,只有真正的华人开的餐馆里才可能吃到馄饨,不提供馄饨的中餐都是假中餐


喝到这样的蔬菜汤,我心甚慰


吃饱喝足之后,我状态良好地穿梭在西隆的大街小巷街拍,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旅行时生龙活虎的状态。那一刻我真的以为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彻底低估了肛周脓肿要人命的能力。

 

 


06


现世业报



4月13号早上,报应来了——我又拉了一回海胆,疼得我撕心裂肺。

 

我当时吓坏了,不是明明都已经要好了吗?咋又来了!思前想后觉得只可能是前一天的鸡肉馄饨造成的——才吃了这么一点点的肉,便让我的菊花饱受摧残,这令我不由反思起吃肉的因果报应。这场“劫难”本身正是因为“吃肉”而起,我此刻所经历的折磨,不正是吃肉的恶报吗?反思之下顿时觉得受这番苦实在一点都不冤——我只是菊花受罪,被我吃掉的那些动物却是被剥皮抽筋斩得七零八落;假如只是受这点苦,便能够消除掉自己杀生吃肉的恶报,那简直太便宜我了。

 

感同身受的痛楚,令我慈悲心起。大概人在脆弱、伤痛之时,都特别容易去宗教中寻找慰藉。说真的,这种时候谁要是能够施展神迹解救我,管他是真主还是耶稣,我肯定立马皈依。所以过去的传教士都得懂一些医术,治病救人乃是说服别人信教的重要技能。我那时默默向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发愿——若将我从这病痛中解救出来,我愿茹素半年

 

我并不是真的相信菩萨会解救我,一切善果恶果都是自己业力所致,这样的发愿只是为了在绝望中给自己一个心理寄托;我后来吃了两年多的奶蛋素,也并非为了还愿,而是真的发现奶蛋素食有很多好处,直到跟我太太结婚之后才又开始吃肉。


放弃素食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在印度这边生活,素食的选择实在太过有限。印度虽然是素食大国,但印度的素食比肉食更加不健康,高油高盐高糖高碳水,所以大家会发现印度的素食者多为土肥圆。我注意到在印度同一个社区,吃肉的穆斯林无论是身高还是身材比例,都普遍优于素食的印度教徒。2017年冬天在印度吃了两个月的素,结果反而让我的体重大幅上升。中国才是真正的素食者的天堂,食材无比丰富,豆制品、菌菇、绿叶蔬菜都有大量的选择,可以非常愉快地做一名健康的素食者。第二个原因在于我太太这个人无肉不欢,如果不给她吃肉是会发脾气的,两个人一起生活要是吃不到一起难免容易产生家庭矛盾,于是我便顺水推舟跟她一起吃肉。但这两年吃肉吃得多了,还是让我挺有罪恶感的,今后回到中国生活的话,我应该会先戒掉红肉,然后慢慢回归奶蛋素饮食。

 

总之,那天的疼痛让我对排便从恐惧变成了恐慌。我心想假如每天都要这样死去活来地排便,动不动就前功尽弃,那我的菊花恐怕永远不会好;要加速菊花的痊愈,必须减少排便,于是这让我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13号和14号两天,我需要坐两次飞机从印度移动到尼泊尔,我不希望在跨国移动过程中出任何岔子。鉴于排便是我每天最大的一个不确定因素,于是我决定做一个实验,看看能不能让自己从每天排便变成两天排便一次,以减少接下去旅途中的不确定性。具体的做法也很简单——13号那天只喝果汁,不吃任何固体食物。

 

后来才知道,喝这种瓶装的果汁其实也会上火


我知道很多人看到这里肯定要说: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要继续旅行啊?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应该赶紧回家吗?

 

我这个人,对于计划好的事情有一种强烈的偏执,绝不愿意轻易变更自己的计划。这种强迫症如今被我太太治好了不少——她是一个完全没有计划的人,想到做啥就做啥,我被她整得完全没了脾气。客观来讲,在这场肛周脓肿危机中,我一方面是高估了自己,另一方面是低估了敌人。本以为这玩意儿就跟拔个牙一样,做完手术休息个几天就好了,哪想到会拖这么长时间。

 

在当时如此严峻的状况之下,我依然坚持尽可能少地更改行程。尽管未能如愿探索印度的东北部,但我却没有改签或取消任何一张机票。我之前订了4月13号从迪布鲁格尔飞加尔各答的联程票,当中会停经古瓦哈提。迪布鲁格尔飞古瓦哈提的前半段显然坐不了了,但这张票我并没有浪费,直接在古瓦哈提机场值机坐了后半段。顺便说一句,国内这种联程票规定必须按顺序使用,如果你前一个航段没有乘坐,整张票都会作废。所幸印度没有这种条款,我后来去值机的时候,印度的航空公司本来以为我“弃票”了,但还是帮我重新“开通”了机票,让我搭上了飞机。

 

到了加尔各答之后我在机场附近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果然没有排便,免去了三十分钟的折磨,整个人状态良好;14号当天顺利从加尔各答飞抵加德满都,与从上海过来的三位“老伙伴”汇合——尼泊尔-西藏段的摄影小团行程正式开始。

 

在疫情爆发之前,我基本上每年都会去一趟尼泊尔,因为从印度过去实在太方便了,机票只要三四百块钱,又是免费落地签。尼泊尔是我长期拍摄项目“大喜马拉雅”的一部分,素材是永远拍不完的,而2016年我去尼泊尔主要是为了进木斯塘(Mustang)。

 

旅游作为尼泊尔的重要产业,政府卖起门票来那是毫不手软。不过尼泊尔很多地方的门票不叫门票,叫做“许可证”,许可证分两种,一种是登山许可证,比方说珠峰的登山许可证要1.1万美元,要不是因为疫情爆发,本来还打算涨价到3.5万美元。还有一种是徒步许可证,大部分徒步许可证都只需要几十美元,但尼泊尔有两个地区很特殊,光是徒步许可证就需要500美元,而且只能呆10天,超过10天的话每天收50美元。这俩地方一个是纪录片《喜马拉雅》的拍摄地杜波(Dolpo),另一个就是木斯塘。


这样一张小贴纸就要500美金

 

我对木斯塘心心念念了很长时间,这也是我不愿变更计划的重要原因。另外,我要是取消了尼泊尔的行程,那几个老伙伴恐怕也得取消订好的机票,牵一发而动全身。

 

有人可能会说,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想徒步?木斯塘虽然名义上是徒步线路,但实际上是通公路的。不过呢,公路能通到的地方有限,想要深入还是得要徒步。可我那几个老伙伴本身也走不了,所以我们一开始的计划就是包车。三个老伙伴再加上我,一不小心就成了“老弱病残”四人组——老郭年过花甲,62岁已经退休,是为“老”;老徐有糖尿病,一不小心就会低血糖,是为“弱”;老叶虽然既不算老也不算弱,但还没进山突然发烧了,是为“病”;本人菊花残满地伤,是为“残”。

 

跟老伙伴汇合后我才跟他们交代了情况,他们都怪我为啥不早点说,告诉他们的话至少可以给我带点药来——问题在于“早点”的时候我自己也吃不准接下去会怎么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有道是“菊花一弄断人肠”——肛瘘,“菊花二弄费思量”——痔疮,“菊花三弄风波起”——肛周脓肿……后来我把这事儿跟朋友们一讲,才发现不少人都被这“菊花三弄”摧残过。由于这玩意儿属于隐疾,平时没人会主动说起;我的经历实在太过具有传奇性,瞒也瞒不了,结果大家一交流居然都对此颇有心得体会,都是病友。目测本文发完之后,会有大批病友赶来现场。

 

尼泊尔小团里的老叶就是一位菊花病友,在他的介绍下,我认识了另一位与老干妈齐名的统治美国监狱的大神——马应龙。

 

在网络传说中,美国的监狱被两个神秘的中国人统治着——先是给你老干妈,等你上了瘾、上了火;再给你马应龙,从此你将再也离不开这两个人。在监狱没有什么是一瓶老干妈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瓶老干妈;如果还有,那一定是你吃了太多老干妈需要一支马应龙痔疮膏……于是,老干妈和马应龙成为了美国监狱中的硬通货,一个负责入口,一个负责出口

 




本人对网络传说的真实性概不负责,当我第一次听说痔疮神药马应龙的时候,却由于我自己的瞒报军情而与这种神药失之交臂。老叶给我介绍完马应龙的神奇功效之后说:你现在这种情况应该塞一粒痔疮栓,你要早点说,我就给你带来了。由是之故,我在尼泊尔的时候空闻马应龙的大名,却是缘悭一面。不过马应龙将会在后面的故事里登场。

 

没有特效药也就算了,我在尼泊尔的第一天早上迎来了一场大血崩。

 

 


07


高原避难


 

大家还记得我之前做实验让自己两天排便一次吗?我虽然14号早上没排便,顺利地度过了一天;但15号早上的排便却让我丢了半条命。如果说之前两次肛裂的痛苦程度相当于拉海胆的话,15号则好像是拉了一只榴莲出来!前一天没排便导致那天的大便异常干硬,直接把菊花里面的伤口血淋淋地撕开了,顿时血流如注。

 

跟榴莲比起来,之前拉的海胆简直是浮云


我自认为算得上“硬汉”,对疼痛也不怎么敏感,但那天我体会到了有生以来的痛感巅峰——在厕所里叫得跟杀猪似的,喊得声嘶力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在里面生孩子呢;上完厕所就也生完孩子似的衣衫凌乱满头是汗,在床上趴了好久才缓过来。有人说痔疮手术的痛苦绝不亚于分娩,我没有办法比较这两者,但这种比较本身就足以说明其疼痛的程度。菊花这个部位聚集着大量的神经末梢,是人体最敏感的区域之一。不信的话大家可以碰一下自己菊花,是不是远比你的手指尖更敏感?无论是痔疮还是肛周脓肿,做了手术之后都没有办法缝合,开放性创口躲在暗戳戳的角落里每天跟排泄物亲密接触……哎呦,简直不忍细想。

 

这场血崩把其他人吓坏了,对我来说则意味着减少排便实验的失败,排便成了我那段日子里最纠结的事情——拉,恐怖;拉不出,更恐怖我每天必须保证吃下去的东西足以在第二天形成松软的排便,但又要避免多到腹泻

 

在对饮食搭配的探索中,我终于发现了一种对菊花最友好的食物——青菜豆腐汤。

 

青菜豆腐汤的奇效是我在博卡拉的一家中餐馆吃完饭后发现的,第二天早上的排便极为松软舒适,菊花一点儿都没有受到刺激,只可惜尼泊尔并非处处都能找到青菜豆腐汤。有过了之前“自作孽不可活”的经验之后,我每天吃东西都很小心,绝不轻易尝试未经验证的食物。通过这种“健康饮食”,我在手术后的三个星期里面瘦掉了20斤,把腹肌都给瘦出来了,从这点来看,倒算是因祸得福。


尼泊尔比印度要吃得好,印度餐厅里很难找到汤汤水水的食物


叶子菜在印度也很难找,尼泊尔就比较多了


早饭一般吃得也很简单

 

4月23号那天,我们飞到了下木斯塘(Lower Mustang)的觉木松(Jomsom),这个喜马拉雅深处雪山环绕的高原小村是进入木斯塘的起点,也是世界顶级徒步线路安娜普尔纳大环线(ACT, Annapurna Circuit Trek)上的一个重要下撤点。


传说中平均每年要摔一架的尼泊尔观光小飞机,其实这种小飞机尼泊尔一年要飞上万架次,遇难概率并不算特别高



觉木松的机场,跑道约1公里长


放一些在下木斯塘拍的照片——








 

有人肯定会觉得你都这样了还敢上高原?我确实认识许多朋友都将“上高原”视为畏途,去西藏之前得准备半年,提前好几个月就开始喝红景天。我们“老弱病残”四人组中的老叶就因为在加德满都有点感冒发烧,害怕上了高原之后演变成肺水肿,主动放弃了木斯塘的行程。但对我的这个病来讲,上高原反而是有好处的

 

脓肿这玩意儿,最怕的就是湿热,夏天一般都是脓肿高发季;而高原上又干又冷,亲测对肛周脓肿术后患者十分友好,前提是多喝水保证不便秘。肛周脓肿的手术,只是把脓腔切开进行了排脓,脓腔能不能愈合长好要看术后护理;在这个期间,菊花每天都会有脓液流出,黏在内裤上就跟黄龙鼻涕似的——我知道你们在质疑什么,脓液的气味跟粪便明显不同,很容易就能分辨。我的亲身实践可以证明,上了高原之后流出的脓液明显减少。不光人会有高原反应,脓肿也一样会有“高原反应”,变得不活跃。

 

木斯塘王国属于藏文化的一个分支,当地满满的西藏既视感,主要信仰藏传佛教萨迦派。由于其与世隔绝保留了不少古老的文化遗迹,然而这也就意味着这地方条件很差。

 

吃的方面,当地的家庭旅馆可以提供糌粑糊糊,有些地方还会给你放几片香蕉,这样主食就解决了;再来点鸡蛋补充蛋白质,吃点蔬菜确保膳食纤维,营养方面基本没问题。另外蜂蜜柠檬姜茶也必不可少,这种茶我在尼泊尔的喜马拉雅山区几乎每餐必喝——可以驱寒、补水、补充能量和维生素。


中间那个就是水果糌粑糊糊


只要有蔬菜就心满意足了


这是队友支援我的蔬菜汤包和压缩饼干

 

比较麻烦的一件事是洗。话说我在西隆出院的当天,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个坐浴用的不锈钢盆儿,这个盆儿我后来全程都带着。在木斯塘的大部分村落,都是不具备条件洗澡的。高原上不洗澡倒是没啥,但我的菊花现在金贵着呢,得要每天精心清洗呵护。而木斯塘里头有些地方,不光不能洗澡,连开水都得花钱买,根据不同的大小的热水壶,售价在十几到几十块钱不等。这种情况下开水对我来说属于刚需,别说几十块钱了,就算几百块一壶我也得洗啊!


西隆买的不锈钢盆儿,成了我行李的一部分


不同大小的开水壶

 

家家户户的屋顶存放着干柴



烧水做饭用的藏式火炉


当地小和尚们吃的是泡面


插一张无关的图:现代与传统的碰撞


关于开水收钱的问题,我得说明一下,整个木斯塘地区总共就一万多居民,每年来几万游客,而当地的一切物资都得从外面运进来,越往深处的地方物资成本就越高。烧水要消耗当地有限的燃料,燃料能否得到补给会直接影响当地人能否熬过漫长的寒冬,所以开水收钱是很合理的。尼泊尔的旅游管理自成一体,每个村子的家庭客栈都使用由政府统一认证过的菜单价目表,菜从名字到价格全都一样,从业人员也接受过统一的政府培训。比方说你想在这个村里吃一碗面,不管跑去哪家,面的价钱、分量和做法都一样,不存在恶性竞争或者恶意抬价。开水也是同样的道理,价目表上明码标价写着,只要是在同一个村子肯定都是一样的价钱,绝不会坑你。

 

我们一直走到了木斯塘最深处的村庄,那里距离中国边境只有4、5公里,听说一年会开放两趟边民互市。我当时已然归心似箭,心想这边要有个口岸多好,就能够直接从这边回国了,越过边境后最近的县城是仲巴县,距离拉萨910公里。


卫星地图上能看到中尼边境的设施


放几张上木斯塘的照片。那次过去天气有些雾霾,但只要配合合适的后期处理,倒也不是太大的问题。

肯定有人会说你花500美金受那么多罪就为了看这些东西啊?















在山里的这10天时间,虽然蓬头垢面跋山涉水舟车劳顿,亏得脓肿的“高原反应”,菊花一路上都没来添乱,让我觉得这样下去似乎胜利在望。我们5月2号出山后,直接回到了加德满都,第二天一早坐车去吉隆口岸,终于要回归祖国的怀抱了!

 

 


08


回国



我这个人吧,每次转移阵地都会由于担心出岔子而真的出岔子,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简直是对“墨菲定律”的惨痛实践。上一回从印度转移到加德满都,为了减少排便结果搞得血崩;这次从尼泊尔前往西藏路上,又一次打破了持续了十几天的安宁祥和。

 

从加德满都到吉隆口岸的包车,早上4点半就要出发。当时吉隆的陆路口岸是每天限时开放的,送我们过去的车也赶着要在口岸拉一票人回加德满都,因此赶早不赶晚。我们9点半就到了吉隆口岸的大门口,但盖上入境章进入到中国这边已经是下午3点半,过境花了6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在等待和排队



 

我是个旅行经验丰富的人,很早就预见到了这种情况,为了预防路上吃不上饭而低血糖,前一天晚上买了两盒酸奶当口粮。这种尼泊尔酸奶目测一盒有半公升,我原本打算自己吃一盒,另一盒大家分,结果老郭和老徐都不吃。可酸奶这玩意不能在常温下放太久,带着还是个累赘,于是我为了省事儿把两盒酸奶都装到了自己的肚子里,于是就把肚子给吃坏了。

 

我那天吃的酸奶应该比这个要大


对于当时的我来讲,无论是腹泻还是便秘,都是很恐怖的事情。尤其我那会儿在口岸前面等着过境,处于两国之间的三不管地带,压根儿就找不到厕所。凭借我多年在野外解决的经验,在一个废弃的小破房子后面释放了肠道压力,解决完了没法儿坐浴,只能拿瓶矿泉水简单冲一下。

 

过了口岸之后,我们找了个车一路往拉萨方向走。突然肚子传来阵阵绞痛,那种疼痛极其不寻常,好像肠子要断了一样,把我疼出一头冷汗来,整个人像个大虾似的蜷缩在车座上动弹不得。如此无助的感觉对我来说生平少有,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是不是要挂了。

 

后来停车吃饭时候上了趟厕所才知道是虚惊一场——由于我酸奶吃得太多,在肠道里面胀气,然而菊花出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被堵住了,这些气没能及时排出来,因此奇痛无比……经过了这件事,我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千万不要小看放屁的作用,大活人是有可能被屁憋死的

 

胀气危机化解之后,我们一路走走停停拍拍照片,在吉隆县城和日喀则各住了一晚,路上经过了佩枯措和羊卓雍错,5月5号傍晚才抵达拉萨。西藏境内一路上崭新的道路基建让我感到非常震撼,与尼泊尔境内藏区的对比实在太过强烈,与我前些年初来西藏时相比更是“日月换新天”;当我看到现代化的拉萨,心情甚是激动,历经千山万水,终于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当然,进入了中国境内之后,最大的慰藉莫过于我终于可以顿顿都能吃上青菜豆腐了

 

兜兜转转,青菜豆腐才是人间至味


进入了西藏之后,老百姓居家画风还是跟木斯塘很像,但国境线这边的条件实在好太多了




佩枯措,依然有些雾霾


第8次造访羊卓雍错,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见到布达拉宫真的很激动


入夜时分去大昭寺广场转了转


拉萨酒店的自助早餐,物质极大丰富,中国才是素食者的天堂……我继续吃糌粑


6号我们在拉萨修整了一天,7号又匆匆踏上了纳木错环湖征程。纳木错的环湖公路是2015年才修通的,2016年的时候还很少有人知道环湖。我们在扎西半岛和圣象天门各住了一晚,这两晚住的地方都没有独立卫生间,但对我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困扰。在纳木错海拔4700米的环境下,脓肿显然严重高反

 

去纳木错路上的当雄草原


我眼中的扎西半岛可能跟大家有点不一样




转湖路上遇见的藏羚羊



纳木错转湖的重点,圣象天门



9号结束纳木错环湖直奔拉萨贡嘎机场,晚上飞到了成都,在成都朋友家住了2晚,11号终于回到了上海的家中。从3月19号离开到5月11号回来,在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遽变。



我对羊产生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可谓“望羊兴叹”—— 






这就完了么?没完!

 

总的来说,我的病情在高原上的这段时间都很稳定,脓肿由于“高原反应”没出来闹脾气砸场子,这么劳累的奔波都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让我顺利把团给带完了,甚至可以说我当时都已经渐渐习惯了与脓肿的共存。但我明白这绝非长久之计,回到上海之后,没有了“高反”和干冷气候的压制,病情恐怕很快就会出现反复,于是立刻安排询诊问医。

 

5月14号我去了我家附近的一家三甲医院挂了个肛肠科的号,那个医生一听到我之前是在印度做的手术,脸上流露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他告诉我,在印度开的那刀是救命的,如果不把脓给放掉可能会有中毒的危险;但对于菊花里的创口,并没什么好的治疗办法,只能靠坚持坐浴,可能还需要好几个月时间才会好。

 

这话听得我有点绝望,我很难想象一个藏在菊花深处的脓腔,每天经历着排便的摧残,光靠坐浴这种不痛不痒的护理方法,要怎么才会自己愈合?开完刀都一个多月了,看起来还是老样子。

 

没有好转也就算了,关键它还迅速恶化了。

 

回想起来,病情恶化很可能跟五月份上海天气的湿热有关——天气湿热难免出汗,出了汗之后菊花瘙痒难耐,流脓的情况加剧。一开始我还出门应酬、接活儿,后来接的活儿也干不了了,大部分时间都只穿一条一次性内裤躺在家里的床上休养,一次性内裤被脓液弄脏了可以直接扔掉。同时床上得要放一张尿垫,不然一不小心就可能弄脏床单。我一边寻访良医一边自救,把久闻大名的“马应龙”请回了家。

 

马应龙痔疮膏其实是用来治疗痔疮的,跟我这病并非对症下药,因为我从头到尾都没得过痔疮。但痔疮膏里面的冰片等成分可以让菊花无比清凉舒爽,就好像给菊花吃冰淇淋一样。比痔疮膏更爽的是马应龙痔疮栓,那个痔疮栓长得就像一粒子弹,当你“推入上膛”之后,痔疮栓会被体温和体液慢慢溶解,将药力缓缓释放出来,然后菊花能够享受数十分钟的解脱……那种感觉,比之巧克力在口中融化要美妙一千倍。

 

菊花吸毒


我跟痔疮栓颇有相见恨晚之心,假如云南第一次肛裂之后就用了这玩意儿,何至于如此,一早就能把脓肿扼杀在摇篮里。那段时间我对痔疮栓产生了药物依赖,菊花一旦用上这玩意儿就跟吸毒似的戒不了,难怪马应龙能统治美国监狱

 

在持续使用痔疮栓之后,病情又发生了一个变化——我到现在都不确定,这个变化究竟是自然发生还是痔疮栓的作用——大约在五月底,菊花里的脓腔居然自己收口了!也就是说,菊花内部又变得光滑如新,每天的排便也终于不再那么折磨人了。但问题是,脓腔没有消失,脓液还在不断产生,排不出来的脓液在我的菊花边上鼓出了一个大包,一度变得非常硬,碰上去很疼。在持续脓肿了一两天之后,从菊花边上一厘米的臀部皮肤烂穿了出来!破口的时候脓液流得到处都是。

 

听着好恐怖是吧?但我认为这绝对是肛周脓肿最好的结果!大家想想,之前创口在菊花内部,每天要被污染一遍;如今内口自己神奇般地愈合了,新的创口转移到了外部的皮肤上,是不是更加容易治疗?大多数肛周脓肿患者绝对没有我这么幸运,他们往往是内口没好就直接烂穿到外面,随之形成肛瘘。肛瘘的痛苦我没体会过,但光是想想都心惊肉跳。而且肛瘘还分不同的类型,高位肛瘘、复杂性肛瘘分分钟让你生不如死,这里我就不展开了,大家只要知道这是一种很恐怖的病就可以。

 

我在形成外口之前,内口就自己收拢愈合了,只能说这真是太幸运了,让我少遭很多罪。

 

接下来就好办得多了,6月5号我在一家朋友推荐的某三甲医院肛肠科,再一次做了脓腔的清创手术。国内的手术在医院住了两晚,总共花了一万三(我没有医保,都是自费),是印度的4倍,但医疗设施和环境无可挑剔,比印度好了4倍不止。


说到这个我顺便提一句,印度人很喜欢使用购买力平价(Purchasing power parity)这个概念,因为一旦转换成购买力平价,印度的GDP以及各种经济数据就一下子能好看很多,瞬间能够成为世界第三的经济大国。我看过一个数据说,同样的钱在印度的平价购买力是在中国的三倍。客观来讲,某些服务的价格在印度或许真的只需要花中国三分之一的钱,比如公交出行、看病、租房、请佣人;但问题在于,你得到的服务其实也是大打折扣的,比方说租的房子不带家具且经常会断水断电,公交车火车也是又破又慢……因此用购买力平价来判断印度的生活水平并不客观,假如你想在孟买过上跟上海完全一样的生活,很可能反而要花比在上海更多的钱,而且有些服务恐怕是有钱都买不到的——比如政府的行政效率。

 

第二次手术相比第一次要容易得多,出院当天便能行动自如——毕竟之前如此严重我都在外面浪了这么久,菊花边上的一个小伤口算得了什么呢?在外表皮上的刀口,换药和护理都十分容易,痊愈得又好又快,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你们不会明白,能吃上中国医院的病号餐有多幸福!


 



结语


塞翁失马



事后我常想,如果是在古代的话,我得了这个病的话,大概率在第一时间就已经脓毒发作死了;就算侥幸不死也必然会形成肛瘘,菊花千疮百孔生不如死。史书里面经常会看到一个好好的人,正值壮年就“疽发背而亡”挂了……现在想想这说的不就是脓疮感染嘛!脓肿这玩意儿过去叫做“痈疽”,在抗生素没有被发明出来的古代是一种死亡率非常高的病。平时身体再好,碰到细菌感染都束手无策,毕竟那时候的人根本都不知道细菌的存在,大部分时候只能听天由命。

 

另外呢,这事儿让我会经常反思,人一辈子能够享受的东西或许是有限的——大吃大喝的时候是“爽”了,但本质上是在透支身体,会让身体欠债,迟早要还的。生命中的一切都早已在暗中标注了价码,我有些亲戚朋友,年轻时今朝有酒今朝醉,将之标榜为“生活的乐趣和意义”——假如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呢?然而当他们年纪大了之后,各种饮食习惯导致的慢性病找上门来,成功过上了“这不能吃那不能吃”的日子,疾病本身也严重影响生活质量,我心中便会默想:这便是在还债吧!一切的“爽”都是有代价的……平时运动健身则相当于储蓄,储蓄得多到时候可以少还一点债;从来不锻炼又经常“爽”,恐怕很难会有健康幸福的晚年。

 

当我深陷病痛的时候,我自然希望这一切从未发生;然而事过境迁好了伤疤忘了疼之后,我还挺感谢这场不大不小的肛周脓肿危机的,在我正当壮年的时候敲响了一记警钟,给了我一场刻骨铭心的教训,让我迷途知返及时重新调整了自己的饮食生活习惯,而不是等到我老了、得了各种慢性病之后才想要亡羊补牢。就好像一台机器,宁可它在可以修复的时候就暴露出问题,而不是等到快要散架了才想要去做保养。

 

那场病好了之后,我时刻警惕着自己这台身体机器的状况,注意平衡好饮食和运动,一有问题就及时调整,防微杜渐,避免变得中年油腻,诸如便秘之类的情况在那以后从未发生过。大概是自己年纪越来越大,能够像从前那样犯错的机会越来越少,因此也就变得越来越谨慎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我在想,假如这场肛周脓肿危机发生在现在这个年纪,我还会不会如此“胆大妄为”浪在外头不回来呢?

 

我们每个人都在不约而同地一起变老,没有人能够幸免;然而每个人变老的过程却又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能够预先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但无论谁,都希望可以老得从容一些吧?

 

最后感谢一下现代医学给了我重生的机会,我才能够从容不迫地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Q&A



 

Q:你怎么能把这些时间地点记得那么清楚?

A:一方面是因为我记忆力不错,另一方面归功于我的照片管理工作。在智能手机普及之前,我就有用相机记录生活的习惯,过去15年里,你说出任何一个日期,我都能查得到我那天在什么地方。

 

Q:我看你之前不是写过在印度吃牛肉羊肉吗?

A:因为在印度吃牛肉是值得一写的故事,并不代表这就是日常。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家至少一个月没买过牛肉了,羊肉也只是一两星期吃一次。我们家的肉食动物其实是我太太,她只爱吃肉不爱吃蔬菜,而且还特别喜欢烧烤油炸。她现在还没吃到过苦头,我说啥都不会听,只好让她去了。

 

Q:为什么不早点结束行程回来?

A:每个人对风险有不同的偏好,我得承认我一直都是个作死小能手,喜欢探索未知挑战极限;但我也承认在这次危机中我由于对病症的发展规律缺乏了解而预判错误,让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

 

Q:下次能不能详细写一下木斯塘这个地方?

A:我觉得自己对木斯塘了解得还不够深入,虽然去过两次(第一次只到了下木斯塘),但还是有点肤浅。我希望下次再去能够徒步而不是坐车,这样就比较有底气写这个地方了。

 

Q:以后能不能多写点这种旅行故事?

A:“飞鱼秀”节目主持人小飞有句名言是“把你掉沟里的事儿说出来让大家开心开心”,但这种“掉沟里的事儿”真的是可遇不可求。旅行过程中其实没那么多值得写的故事,大部分旅途故事都很琐碎,非要写的话只会写成流水账。





图文作者:随水

草根公众号博主,野生纪实摄影师,历史、哲学、宗教爱好者,专注于南亚文化、喜马拉雅文化、宗教文化等主题,常年深入藏区、南亚、中东、中亚等地考察。目前定居南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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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看之前的文章,才发现我自己在印度做手术前后那段时间居然还故作镇定地在公众号上进行图文直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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