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列国志(八)“阿兰之门”卡兹别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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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高加索山脉东西走向,整体而言西段要更为险峻高耸,遗世独立的斯瓦涅季正是位于这一段。格鲁吉亚与俄罗斯大致以大高加索山脉西段的山脊线为界,就跟中国和尼泊尔的边界类似。
在苏联时代,格鲁吉亚曾经有五条公路能够通往俄罗斯,其中两条目前都已废弃。政治原因固然是一方面,大高加索构成的天然屏障也实实在在切断了南北的联系,就算公路修通也只在有限的季节能够通行;一旦无人维护,大自然很快就会夺回自己的领地。
剩下的三条公路中,第一条公路沿着黑海沿岸连接俄格,绕开了高加索山脉,这条公路在事实独立的阿布哈兹控制下,所以严格来说不归格鲁吉亚管;第二条公路是连接南奥赛梯和北奥塞梯的罗克斯基隧道(Roksky Tunnel),南奥赛梯目前事实独立,所以也不归格鲁吉亚管;只有第三条从卡兹别克(Kazbegi)到印古什的军用公路能够通行,是目前连接俄格唯一的公路口岸,而这唯一的口岸,一碰到两国关系不好就会关闭——2006到2013年之间关了将近8年。我从格鲁吉亚去俄罗斯,有幸走过卡兹别克的公路口岸,通关花了四个多小时,这事儿我下个章节里面会跟大家细说。
换一个角度来考虑,阿布哈兹和南奥赛梯之所以能够事实独立,正是因为有公路能够从俄罗斯源源不断得到支援和补给。这两个地方其实是大国地缘政治博弈的棋子,就跟在俄罗斯支持下事实独立的东乌克兰顿巴斯地区是一回事儿。俄罗斯需要通过阿布哈兹和南奥赛梯对外高加索地区进行政治和军事介入——毕竟美国对格鲁吉亚进行了全面介入,来而不往非礼也。关于这个问题,在之前章节《高加索列国志(四)“作茧自缚”颜色革命》中已经阐述过。
目前格鲁吉亚与俄罗斯相连通的三条公路,只有一条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阿布哈兹是黑海边上的一个度假胜地,每年有大量的俄罗斯游客来这里度假。从2014年起阿布哈兹就实现了跟俄罗斯的经济一体化,使用俄罗斯卢布,共享经济和关税,俄罗斯人到阿布哈兹不需要签证,反之亦然——也就是说,所谓“事实独立”的阿布哈兹目前更像是俄罗斯联邦下面的一个“自治共和国”,“事实上”已经成为了俄罗斯的一部分。就好像老张的老婆住到了隔壁老王家,名义上还是老张的老婆,但她跟老王才是“事实上”的夫妻。
南奥赛梯的情况差不多,大部分南奥赛梯人都持有俄罗斯护照,毫不掩饰自己对俄罗斯投怀送抱的态度,并且连具体方案都想好了——与俄罗斯的北奥塞梯合并,脱离格鲁吉亚成为俄罗斯联邦的一部分。连接南北奥赛梯的罗克斯基隧道是在1984年由苏联修建的,可说是南奥赛梯政府最有经济价值的资产。
南奥赛梯是真正意义上的蕞尔小国,要比惨的话全球罕有对手——面积3900平方公里,目前总人口约7万;地无三里平,绝大多数国土都是山地,只有10%的土地可以耕种;与此同时它还是个内陆国——北边靠着大高加索山脉,南边被不怀好意的格鲁吉亚包围着。南奥赛梯甚至连自己发电都发不出,得从俄罗斯买电。
在争取从格鲁吉亚独立的期间,罗克斯基隧道乃是南奥赛梯的命脉,政府通过收取过路费和货运关税来挣钱。苏联解体后,整个高加索地区一片混乱,南奥赛梯成为了走私者的天堂,这条隧道一度是条重要的走私通道——AK-47等武器装备从俄罗斯流出,外界的轻工业产品和日用品、阿富汗的毒品则通过隧道流入俄罗斯……
连接南北奥塞梯的罗克斯基隧道(图片来源:Wiki)
2008年后俄罗斯出钱整修一新(图片来源:Quora)
由于平时毫无存在感,“奥赛梯”这个名字估计国内99%的人都没听过。但大家可能想不到的是,奥赛梯民族不但非常古老,而且还跟我们中国曾有渊源。关于奥赛梯人的记载最早可见于《史记·大宛列传》,太史公把他们称为“奄蔡”。历史上大部分时期,奥赛梯人都被称为阿兰人(Alan),东汉三国时期关于“阿兰聊”和“阿兰”的记载,说的也是奥赛梯人——而所谓“阿兰”正是“雅利安”(Aryan)一词的古伊朗方言发音。
有木有突然觉得这个“雅利安人”简直无所不在?德国人、印度人、伊朗人都自称是雅利安人,咋又冒出来一个奥赛梯人呢?那么谁才是真正的雅利安人呢?
在前面阿塞拜疆的章节里,我就讲过大高加索地区非常接近雅利安人的发源地。根据基因人类学的研究,东欧的斯拉夫人和大高加索地区的民族,也确实是现存的雅利安血统相对最为纯正的人种,高达40%到50%,相比之下曾经高举雅利安种族主义旗帜的日耳曼人只有19.5%,自称“雅利安”的伊朗人只有18%,还不如北印度人的29%。
结合历史考古研究的发现,其实大概率奥赛梯人才是雅利安人真正的直系后裔——我接下来帮大家把奥塞梯人和雅利安祖先的传承关系缕一缕。
大家都知道,欧美大部分地方的语言都属于印欧语系,印欧语系下面有各种语族,比如日耳曼语族、意大利语族、斯拉夫语族、印度-伊朗语族……等等一大堆。之所以会把这些语族归类到同一个语系,是因为它们之间存在许多共同点。学界对于这一现象的成因有两种假说,一种假说认为世界各地的人原本各说各的话,在交流过程中相互影响和借用,有些词汇在交流中渐渐统一了起来,所以现在看起来很像;另一种假说认为这些语言之所以存在共性,是因为能够追溯到一个共同的源头,这个源头就是“原始印欧语”(Proto-Indo-Europeans)。
如今世界上讲印欧语系语言的地区分布
印欧语系分支树
我个人倾向于相信曾经确实有过一种原始印欧语,这比较符合我自己观察到的语言发展趋势。既然有原始印欧语,自然就应该有说这种语言的“原始印欧人”,那么问题就来了——原始印欧人最早是从哪儿起源的呢?
原始印欧人的起源地也有好几种假说,诸如安纳托利亚起源说(Anatolian hypothesis)、北欧起源说(North European hypothesis)、印度起源说(Indigenous Aryanism)、亚美尼亚起源说(Armenian hypothesis)……雅利安人的孝子贤孙们都想追认这块老祖宗的金字招牌,好让自己的文明显得根正苗红源远流长。在众说纷纭的这些假说中,只有一个假说在学界被最为广泛地接受——“墓葬假说”(Kurgan hypothesis,Kurgan是俄语里墓葬的意思)。
学界普遍认为,原始印欧人发源于东欧大草原
“墓葬假说”得名于高加索山脉北部东欧大草原(Pontic–Caspian steppe)的“墓葬文化”(Pit Grave Culture,也叫“颜那亚文化”,Yamnaya Culture,Yamnaya是俄语中“坑”的意思,专指当地的一种古老墓葬形式),考古学家在那里发掘出了许多风格独特的墓葬。这些墓葬的历史大约在公元前3300到2600年间,当时就已经发展出了单独的墓室,并有着丰富的陪葬品。墓葬文化相比同时期世界上其他地区的文明有不少先进之处,比方说掌握了陶器、轮子、冶金等技术,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们驯化了马匹,马匹是古代雅利安文明的一大重要特征。有了这些考古证据的佐证,就使得“墓葬假说”在所有原始印欧人起源假说中的可信度是最高的。
墓葬文化的影响范围
墓葬文化从东欧大草原向外传播的路径和时间,到伊朗的时间相当晚
出土的墓葬(图片来源:Wiki)
墓葬文化出土的器物
“墓葬文化”开疆拓土的那段时间,世界尚未进入“信史”时代——也就是说当时没有任何其他文明对其留下文字记载。最早对东欧大草原原住民的记录来自于公元前5世纪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他说在公元前8到7世纪,高加索和黑海的北边,住着一群叫做辛梅里亚人(Cimmerians)的族群。但这个记载存在争议,因为根据公元前714年的亚述编年史(Assyrian annals),辛梅里亚人应该住在黑海以南的地区,而且在高加索以北也没有发现跟辛梅里亚人有关的考古证据。
但可以确定的是,不管之前东欧大草原的主人是谁,从公元前7世纪开始,统治这里的是斯基泰人(Scythai)。斯基泰人建立了历史上第一个游牧帝国,在其最强盛的时候占领了无比广袤的土地,最西到达欧洲乌克兰以东的喀尔巴阡山脉(Carpathians),最东一直到达我们中国陕甘宁的河套地区,所以咱们中国人跟斯基泰人也算是老相识了。中国史书里面所提到的“塞种人”,说的就是斯基泰人,属于“西戎”中的“允姓之戎”。另外有说法认为,中国历史上经常提到的“粟特人”,其实也是斯基泰人的一个分支,“粟特”(Sogdia)这个词的词源正是来自“斯基泰”。
历史上不同时期活跃在东欧大草原的民族
斯基泰人曾与波斯、罗马分庭抗礼
话说这个斯基泰人,曾经有一个分支叫做萨尔马提亚人(Sarmatian),萨尔马提亚人本属于斯基泰文化的一部分,他们之所以会跟斯基泰人分道扬镳,很可能是因为意识形态出现了分歧——斯基泰人崇拜原始的自然神,而萨尔马提亚人崇拜火神——对火的崇拜,正是古代雅利安文明的另一大重要特征。
萨尔马提亚民族骁勇善战,并且似乎女人也跟男人一样在战场上厮杀。墓葬考古发现了很多身穿戎装的萨尔马提亚女性,她们的遗骨布满了战斗的伤痕,并且有长矛、弓箭等武器陪葬。因此有推论认为萨尔马提亚女战士正是希腊传说中亚马逊女战士的原型,就连Sarmatian和Amazon的词源都很相近。各位请注意:亚马逊女战士跟亚马逊雨林完全没关系,发现美洲大陆这才几百年,而亚马逊女战士早在古希腊神话中就有了。
出土的描绘有亚马逊女战士的陶罐。
传说中的亚马逊女战士很可能就是萨尔马提亚女战士
这些从斯基泰人分支出来的萨尔马提亚人,后来自称阿兰人,成为了我们史书中的“奄蔡”。4至5世纪的时候,阿兰人一部分被匈奴征服,跟着“上帝之鞭”阿提拉(Attila)的大军去了欧洲;还有一部分从公元7世纪起便在高加索地区定居,9世纪左右在现今的奥赛梯以及高加索北部区域建立了阿兰王国(Alania),并且皈依了东正教,这正是现代奥赛梯人的来源。中国古代的丝绸之路曾经从高加索地区的阿兰王国经过——从各方面来讲,奥赛梯人都可说是我们中国的老熟人了。
东欧大草原上的阿兰人,一部分去了欧洲,融入欧洲消失不见,另一部分则扎根在现在的奥赛梯
10到12世纪的阿兰王国,涵盖了现在的南北奥塞梯
根据语言学家的研究,现存语言中最接近古斯基泰语的正是奥赛梯语;而根据基因研究表明,斯基泰人正是“墓葬文化”的后裔。在漫长的历史中,曾经的斯基泰人和萨尔马提亚人都已被斯拉夫人同化和吸收,这也就意味着,现代奥赛梯人极有可能是与原始印欧人关系最近的直系后裔。各种证据可以相互佐证——无论是地理、语言还是遗传基因,奥塞梯人都与原始印欧人一脉相承,或许这个自称“阿兰人”的民族才是现存最纯正的“雅利安人”。
看高加索的历史,正是一部亚欧大陆各民族在这里你来我往的历史。民族认同是人类最古老最牢固的族群认同,根植于共同的祖先、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文化、共同的信仰。民族认同这个东西是一把双刃剑,既能够让像奥赛梯这样的小民族在夹缝中不屈不挠地挣扎延续数千年之久;然而当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相冲突的时候,民族延续的求生欲也能把国家搞得四分五裂。
在整个大高加索地区有许多个民族,但是跨高加索南北生活的民族,只有奥赛梯人。奥赛梯这个地方被高加索山脉拦腰斩断,一半在欧洲,一半在亚洲,天然就具有分裂的趋势。
沙俄统治了奥赛梯之后的19世纪,高加索驻军司令曾经说过:“只要看一眼地图,就可得出结论,奥塞梯人的土地在很多方面都值得政府的特别关注。我们若要牢固占领奥塞梯,就必须断然沿高加索的山脊将其分为两部分。”不过那时候奥赛梯人跟俄罗斯人有着共同的东正教信仰,意识形态相一致,是北高加索少有的亲俄民族,更是俄罗斯用来抵挡高加索地区伊斯兰教扩张的重要力量,因此分裂奥赛梯的计划就被搁置了。
然而到了苏联红色政权时期,无神论的苏共上台,宗教信仰皆为牛鬼蛇神,于是在民族众多的高加索地区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地方和中央的意识形态冲突,出现了叛乱。苏联中央政府为了便于管理和控制,预防性地把南北奥赛梯被分割到了不同的行政区域——北奥塞梯被划在布尔什维克派的山区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Mountain Autonomous Soviet Socialist Republic),南奥赛梯被划在孟什维克派的格鲁吉亚民主共和国,如此分裂格局延续至今。在之前《高加索列国志(二)“病毒斗士”亚美尼亚》章节里我曾经写过的纳卡地区跟南奥赛梯也是同样的性质,明明亚美尼亚人居多却被划给了阿塞拜疆,造成了如今无解的历史问题。苏联原本以为高于一切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认同能够压过民族认同的分歧,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南北奥塞梯的分裂始于苏联时代
如今俄罗斯境内的北奥塞梯全称是“北奥塞梯-阿兰共和国”——奥塞梯人从未遗忘祖先的荣光,当年的阿兰王国至今仍是他们的骄傲。但这种骄傲是残缺的,南奥赛梯依然孤悬于高加索南麓。
据统计现在全世界大概有72万奥赛梯人,超过50万人在俄罗斯,而南奥赛梯只有不到5万人(总人口7万并不都是奥赛梯人)。这样一个人口还不如我们一个镇子的小地方,靠着与北奥塞梯的血脉纽带,靠着俄罗斯背靠背的支持,倔犟地坚持自己的诉求。当你了解了奥赛梯的历史之后,便能够理解南奥赛梯的这种倔犟——自己祖先建立的阿兰王国,曾经跟格鲁吉亚王国平起平坐,如今凭啥要沦为格鲁吉亚的附庸?南奥赛梯对俄罗斯不计前嫌,就算要当小弟,也只当俄罗斯的小弟,因此现在南奥赛梯最大的梦想就是跟北奥塞梯合并,加入俄罗斯。
历史上的阿兰也算是高加索地区的一个大王国
我不得不说当年苏联将南北奥塞梯一分为二的“平衡术”实在是有些不厚道,奥赛梯人的亲俄立场矢志不渝,结果落得个南北分治;相比之下,格鲁吉亚人才是打一开始就不喜欢俄国。
话说19世纪沙俄扩张到格鲁吉亚的时候,被废黜的格鲁吉亚王子心有不甘,拉起大旗召集人马来反对沙皇的统治。当时有个叫做乔皮卡什维利(Chopikashvili)的奥赛梯家族在格鲁吉亚东北山区颇有影响力,家族首领名为卡兹别克(Kazi-Beg),他们选择了坚定不移地效忠沙俄,并帮助镇压了起义。沙俄为了嘉奖这种忠诚的行为,卡兹别克的儿子加布里埃尔(Gabriel Chopikashvili)被授予了少校军官与下级贵族(Aznauri)的头衔。从此,这个扎根于格鲁吉亚的奥赛梯家族开始使用“卡兹别克”作为姓氏,而他们的封地后来也被俄罗斯人命名为了“卡兹别克”(“卡兹别克”是一个俄语名字,格鲁吉亚化的发音为“卡兹别吉”(Kazibegi),这两种读音是可以混用的)。
如今每个来到格鲁吉亚的游客都知道卡兹别克,但恐怕很少人知道这里是以一个奥赛梯家族的名字命名的——卡兹别克的壮丽风光今人向往不已,而当年卡兹别克家族的历史已湮没在尘埃里。
卡兹别克山是去格鲁吉亚旅行的必到景点,这座山峰海拔5054米,虽然只是高加索山脉的第七高峰,却是毫无疑问最著名的山峰。它跟高加索最高峰厄尔布鲁士山一样,都是正在休眠的活火山,最后一次喷发大约是在公元前8世纪,已经沉睡了2800年。这座山峰有着非常鲜明的锥形活火山外观,因此颜值很高。
大家都应该听说过在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天火的故事——宙斯为了惩罚普罗米修斯,将他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每天让一只鹰去吃他的肝脏,又让他的肝脏重新长好,让他日日夜夜反复承受同样的痛苦。传说中锁住普罗米修斯的地方有两种说法,一是在卡兹别克山,二是在厄尔布鲁士山。民间更倾向于认为是在卡兹别克山,人们甚至还考证出了锁住普罗米修斯的具体地点——大约海拔4000米高处的一个被命名为“伯利恒”(Betlemi,即Bethlehem)的洞穴,相传那里有许多神圣的遗物,比如亚伯拉罕住过的帐篷,以及耶稣出生的马槽。
然而有意思的是,高加索当地也有类似于普罗米修斯的神话。上个章节中讲到过的狩猎女神达利,有一个半神的儿子叫做阿米拉尼(Amirani),教会了人类冶炼并使用金属,结果他和他忠实的猎犬一起遭到诅咒,被锁在了高加索山上。猎犬会不断地舔阿米拉尼锁链,让锁链变得越来越细,然后每当他快要能够逃脱的时候,锁链就会被换成新的。阿米拉尼的传说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000到3000年的铁器时代,而最早的普罗米修斯神话直到公元前8世纪才出现,因此更可能是后者借鉴了前者。
被铁链锁在高加索的阿米拉尼
被铁链锁在高加索的普罗米修斯——这样一看是不是很像阿米拉尼的翻版?
按照现在格鲁吉亚的行政划分,卡兹别克地区属于“市”的行政级别(Kazbegi Municipality),这个市的首府是一个叫做斯特潘茨明达(Stepantsminda)的小镇,这座小镇正是眺望卡兹别克山的最佳地点,因而成为了一个热门的旅游地点,住在这里清晨有很高的概率看到卡兹别克日照金山。“斯特潘茨明达”其实就是“圣史蒂芬”(Saint Stephan),得名于曾经在此隐居的一位格鲁吉亚东正教修道士。后来卡兹别克家族管理此地的时候,将这个镇改名为了“卡兹别克”,直到2006年才重新改回先前的名字,不过许多人依然偏爱“卡兹别克”这个简短方便的名字——对于游客来讲,更是只知有“卡兹别克”,不知有“斯特潘茨明达”。
在斯特潘茨明达镇上仰望卡兹别克山,你所无法忽视的是位于山前的一座教堂——格格蒂圣三一教堂( Gergeti Trinity Church)。雪山的背景和教堂的前景,几乎是卡兹别克山的标准照。这座教堂始建于14世纪,矗立于悬崖之上,有着绝佳的开阔视野。在2018年底之前,都要需要徒步上山才能抵达这里,而现在有了一条崭新的公路直接通到这里。
斯特潘茨明达镇
卡兹别克山的日照金山标准照
换个角度看格格蒂圣三一教堂
一些从格格蒂教堂那边继续登高的游客
现在卡兹别克市的这个行政地区,历史上叫做赫维(Khevi,意思是峡谷),乃是整个高加索地区兵家必争的战略重地。因为在很长一段时期里,这里曾是唯一一条翻越大高加索的贸易路线——能够翻越大高加索的地方虽然有好几个,但想要成为贸易线路的话,需要有足够宽阔的道路和充足的沿途补给。整个高加索山脉只有两处适合商队和军队通行的地方,一个是靠近里海岸的杰尔宾特(Derbent),另一个正是卡兹别克地区的达里尔峡谷(Darial Gorge)。
一百多年前的达里尔峡谷
仅仅是从达里尔这个词,就能看出这个地方的古早渊源——Darial的词源来自于“Dar-i Alān”,即“阿兰之门”(Door of the Alans)。在过去,正是奥赛梯人的祖先阿兰人占据了峡谷通道周边的土地,并且时不时通过这座峡谷进犯高加索山脉以南的地区。
传说亚历山大大帝曾经在大高加索修建了铁门,以抵挡大高加索北方的蛮族,那道铁门被称为“亚历山大之门”(Gates of Alexander)。殊不知“亚历山大之门”在一神教的历史观中非常重要,在一神教的传说中有一对著名的大反派叫做歌革和玛各(Gog和Magog,伊斯兰教中对应Yajuj和Majuj),歌革和玛各的反派形象并不固定,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各种妖魔鬼怪——他们是撒旦的手下,是带来世界末日的人,是弥撒亚的敌人,是北方不洁净国家的国王……而罗马时期的犹太史学家索性认为,那些威胁着帝国安全的蛮族斯基泰人正是歌革和玛各的后代(这就跟清代中国人认为俄罗斯人是“罗刹鬼”一样),多亏了“亚历山大之门”将歌革和玛各隔绝在外。
歌革和玛各自古以来都是新月沃地的重大威胁
对照古代地图看你会发现,歌革和玛各其实就是当年的“蛮族”——斯基泰人和日耳曼人
斯基泰人进犯中亚正是通过达里尔峡谷——这张地图上标识为“斯基泰之门”
“亚历山大之门”的传说故事有着众多的版本,然而铁门究竟在什么地方却是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在杰尔宾特的“里海之门”(Caspian Gates,这个地方是真实存在的,后面的章节我会去探访),也有人认为就在达里尔峡谷,还有说法认为是里海东南岸的戈尔干长城(The Great Wall of Gorgan)。
几个传说中“亚历山大之门”所在的位置
根据史学家的研究和考证,最有可能的是,亚历山大大帝跟这些门都没啥关系。亚历山大确实曾经穿过里海之门追击波斯总督贝素思(Bessus),但他并没有停下来加固它。从后世虚构的《亚历山大大帝传奇》(Alexander Romance)开始,人们将里海之门和达里尔峡谷的通道混为一谈;而罗马人或波斯人修建的堡垒,也被夸大成了青铜门、铁门甚至铁墙。
19世纪的达里尔峡谷曾有残存的堡垒和城墙
但不管有没有“亚历山大之门”,作为大高加索山脉唯二适合大部队通行的地点,达里尔山口的战略价值不言而喻。自古以来守卫达里尔山口的武装力量大都成为了割据一方的军阀,即便名义上臣服于古代的格鲁吉亚王国,实际上却是高度独立的势力。正因如此,当年守在斯特潘茨明达收过路费的乔皮卡什维利家族,才会自主地选择效忠沙皇,帮着镇压格鲁吉亚流亡贵族的起义。
卡兹别克地区西边紧邻着奥赛梯,在距离斯特潘茨明达镇十多公里的地方,可以进入特鲁苏峡谷(Truso Gorge),我在前面章节里提到过的前欧洲最高的村庄瑞斯村(Resi)正是在这座峡谷里,如今由于军事管制原因被撤空了。特鲁苏峡谷中的路况极差,我两度驱车深入,第一次侥幸走到了公路尽头的军事检查站,一路上颇为惊险,涉水路段连车牌都被冲得掉了下来;第二次在半路上便遇到悬崖落石将路堵死,不得不退了出来。峡谷中的风光格外壮美,路上零星散落着几座碉楼,以及一些被遗弃的村庄废墟;峡谷深处有一个修道院,如今变成了可以让游人歇脚的客栈;公路的尽头是一座军事检查站,检查站上方的扎卡哥里要塞(Zakagori Fortress)废墟引人遐想,而我们则不得不止步于此。
右边这边沟正是进特鲁苏峡谷的岔路
第二次试图进入,半路上就走不过去了
峡谷内的风光相当不错
开到里面就没有车道了,我们当时开车涉水而过
扎卡哥里要塞
这是前面一张照片里山脊上的那座房子,相反的顺光角度
峡谷里有大量被遗弃的废墟
地上一块块的是收割下来打包好的冬季牧草
依然生活在当地的牧民
第二次进特鲁苏峡谷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小插曲。我和同去的一个朋友在峡谷入口处飞无人机,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主要是想用无人机拍一些地质地貌,没想到突然开过来一辆军车,上面的人凶巴巴地跟我们说这里是军事管制区域禁止飞无人机。我说这里又没有任何军事管制区和禁飞的标志,我们哪儿知道不让飞,不让飞那就不飞了呗。那些人继而要求我们删掉拍的照片视频,于是我们把手机里的缓存视频给他们看了下,当着他们面删了——但他们貌似不知道无人机里还有存储卡。
这件事想起来觉得挺好笑的,我们原来根本不知道这里有敏感的军事设施,这些人“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折腾,反而勾起了我们的好奇心。我回来后仔细研究了一下无人机的照片,还真有拍到了疑似军事设施的东西。
我们飞无人机是为了拍这个
结果发现峡谷里还真有一处军事设施
只要一看地图,就能明白特鲁苏峡谷何以如此敏感,这条峡谷夹在北奥塞梯和南奥赛梯之间,里面的每一条分岔路都可以通往边界。从前的旅人可以经由特鲁苏山口(Truso Pass)直接往来奥赛梯,如今两边敌对的关系自然意味着需要在这里进行设防。
卡兹别克地区复杂的山河形势、天然的地方割据、重要的战略位置,都让历来的统治者操碎了心。沙俄征服了大高加索地区之后,为了方便调动部队和传递情报,以更好地控制这个地区,修建了一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格鲁吉亚军用公路(Georgian Military Road)。这条公路经由达里尔山口连接了第比利斯和北奥塞梯的首府弗拉季高加索(Vladikavkaz),总长212公里,是第一条也是当时唯一一条穿越高加索山脉的公路。
假如你亲临实地的话,可能会觉得这条公路并没什么了不起的,算不得特别险峻,跟中国现在的一些山区道路比起来差远了。但大家要知道,这条道路可是从1769年之后就开始修了,一直修建到了1863年才全部完工,花了400万英镑(相当于2020年的3.91亿英镑)。那个年代在整个俄罗斯境内都还没什么像样的道路,因此堪称工程奇迹,极富传奇色彩,是军事需求推动基建的典型案例……从此之后俄罗斯才得以通过这条公路连接和控制了南北高加索。
军用公路沿途风光
这是军用公路靠近达里尔峡谷的地方
我正是沿着这条公路从格鲁吉亚来到了俄罗斯的车臣。
【未完待续】
图文作者:随水